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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露天電影體驗

(2016-09-17 09:10:27) 下一個

在文學城裏發文章,巧遇鍾大哥和鄒大哥。他們比我年長十歲,小時候都住在省重工業設計大院,一個和我同一座樓,一個住在我的對麵樓。鍾大哥在我出世前搬走 了,鄒大哥上高中時離開了大院。我和他們從未見過麵,他們在文學城上讀了我的文章,猜到我是他們的學妹,給我留言。我們三人,一個在美國,一個在澳洲,一 個在加拿大,來回幾次通信,方知“同居長幹裏,自小不相識”。可見高科技的發展在無形間拉近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

六七十年代,我們幾個人的父輩所就職的省重工業設計大院隻有幾百號人,院子很大,四周有土牆圍著,院裏有六座蘇聯風格的員工宿舍,最高不過三層。因為人少 地大,院子裏的操場很寬,員工們可以打籃球,院子裏的花草果木也不少,家家戶戶還在房前屋後開墾荒地,種植時令蔬菜貼補生活。兩位大哥回憶說:七十年代, 操場上不時有放映露天電影的。每到放電影時,幾百個大人小孩拿著小板凳占位子,瞬時擠滿了操場,好不熱鬧。

那時的我太小了,根本不記得大院裏放映露天電影的情形。上小學前,我隻在閩中山區看過兩場露天電影。五六歲時,我斷斷續續在沙縣南陽公社的杜坑大隊和下放 的外公外婆一家生活過幾個月。杜坑村在海拔四百多米的山丘上,四周是青翠的森林,山林麵積是耕地麵積的好幾倍。我見到的水稻田和菜田都是順著山勢一層層開 墾出來的(也就是梯田)。在福州城裏,除了周末和節假日,我每天的生活是兩點一線的,從設計大院步行十分鍾到附近的省直機關幼兒園上學,然後放學。到山區 後,我的活動範圍廣了很多,漫山遍野地瘋跑,但接觸的人卻少多了。住在外公外婆家四周的農戶似乎很少,我熟悉的麵孔不過幾十張。山區裏沒有電燈,每到晚 上,家家都早早地睡了。山區溫差大,即使在夏天,夜裏也要蓋四斤棉被暖身子,每晚窗外大風刮得呼呼響。

隻有鎮裏的放映隊下鄉來放映電影時,這種寂靜簡單的生活才被打破。鄰居老黃家的兒子遙遙比我大五六歲,是個小機靈鬼,消息特別多,每次都是他主動跑來告訴 我們一家:放映隊來了。外公外婆不喜歡去湊熱鬧看電影,兩個知青舅舅卻非常開心,吃完晚飯後,輪流背著我往大隊部趕。從杜坑到大隊部還有兩三公裏的山路, 四周漆黑一片,我終於體會到老師說的“伸手不見五指”是什麽感覺。平時家裏都是用煤油燈照明的,偶爾才用有玻璃罩子的馬燈,從福州買來的手電筒像寶貝似的 壓在箱底,節省著用。為了趕去看電影,舅舅們將壓箱底的手電筒翻了出來,一路打著手電筒,背著我在山路上疾走。趕到大隊部時,門前的空地上已是黑壓壓幾百 號人,全坐在長凳上眼巴巴地盯著不遠處懸掛著的一塊白布,等著電影放映。這情形嚇了我一跳,平時杜坑村並沒有那麽多人嘛?這些人是不是從周圍的密林裏冒出 來的呢?就像幼兒園老師教我們唱的: 在那密密的樹林裏,到處都安排同誌們的宿營地,在那高高的山崗上,有我們無數的好兄弟......

正在胡思亂想時,人群中有人朝我們揮手,原來是隔壁家的遙遙。他考慮周到,已經為我們占了幾個位子。我剛坐下,電影就開始了,是當時最流行的戰爭片《南征 北戰》,我看得津津有味。電影散場後不到十分鍾,幾百個觀眾做鳥獸散,很快不見了蹤影,漆黑的山路上又隻剩下了我和兩個舅舅。這幅情景更堅定了我起初的想 法:老鄉們平時都是鑽進密林裏做戰略準備的,所以我在白天看不見他們。

看電影時太入戲,不覺得四周有風,散場後,才發現山風呼呼地刮,衣著單薄的我全身起了涼意,趕緊伏在舅舅肩上與他們相依取暖。

後來,我又在同樣的場地看了露天電影《車輪滾滾》。那時的孩子最愛看打戰的電影,除了戰爭片,好像也沒有什麽更豐富的題材。

回城後的幾年,我一直是跟著媽媽去電影院看電影的。不知為什麽,一直很懷念在露天看電影的那種感覺,潛意識裏將這種感覺詩化了。我曾無數次閉眼懷想這樣的 一副畫麵:坐落在閩中層層疊疊山巒之間的杜坑村如一方遺世獨立的仙境,沒有電和自來水,一切還是那麽原始。夏天的夜晚,淡淡的月光灑向了黑漆漆的村莊上 方,坡上的稻田裏隱約傳來蛙鳴,稻花其實是沒有香味的(確切說,隻在豐收的夢裏飄香)。我們在山路上一路小跑,身影追逐著前方手電筒微弱的光 芒......電影的內容已經記不清了,隻覺得銀幕裏的號角聲槍炮聲很熱鬧很精彩,愈發襯托出鄉村的靜謐。

年少的我當然不會想到,自己會走得那麽遠,去了歐洲留學,最終定居溫哥華。 在大城市裏消耗了無數光陰後,發現最魂牽夢縈的,仍是那一片片蒼翠的山林,那一條條迷離的小路,一種隻要踩在鄉間小路就可以到處亂跑為所欲為的心情。

在溫哥華生活了十幾年後,終於聽妹妹說北美幾十年前也流行露天電影的。北美人管它叫"drive in movies"。通常在夏秋晴朗的周末夜晚,人們在空曠地放上一塊白色的幕布,觀眾們事先買了票,開著車子進入營地,有秩序地將車子一排排停放好。電影開 始放映時,觀眾們可以坐在車子裏觀看,同時打開車子裏的收音機收聽片中的對話和背景音樂,營地四周還有小吃攤和流動廁所,十分便利。據說觀看露天電影是北 美六七十年代一種流行的約會方式。



今年秋天,恰巧家附近的某個營地正在舉辦這種懷舊性質的露天電影活動,每輛車子隻收20元的門票錢,妹妹興衝衝買了兩張票,邀上朋友一家,一起去感受一下北美的露天電影。

我們兩家各自開了一輛八人座的麵包車,幾個大人捎上五個孩子,在周六傍晚駛進了露天營地。營地的正前方擺了一個很大的白色幕布,入口處的指示牌還特定寫了幾個大字“FM89.5" ,提醒我們調到電台的89.5頻道收聽影片的對話和背景音樂。

晚上七點多鍾,營地裏已經停放了上百輛的車子,前來懷舊的民眾很多。溫哥華緯度高,已經接近七點半,電影馬上放映了,天色還是比較亮的。我站在營地中央, 隻見遠遠的天邊飄著一團團灰色的厚重的雲,燃燒的晚霞從雲層後麵頑強地透出橘紅色的光芒,愈發顯出天地之間的空曠和遼遠, 我不禁陶醉於眼前的美景之中。我特地觀察了一下,發現來看露天電影的情侶並不多,絕大多數是拖家帶口的。西人們顯然比我們這些移民有經驗,每個家庭都帶了 好幾張可折疊的椅子(camping chair),擺在營地的正前方,占據了最好的位置。愛熱鬧的孩子們不願意呆在車裏,更喜歡坐在空地裏看電影,享受野曠天低樹的氛圍。我們家的孩子也一 樣,在車旁擺了小椅子,盯著屏幕有說有笑。我怕涼,躲在溫暖的麵包車裏,打開收音機,緊緊盯著屏幕上的畫麵了解劇情。



這個周末放映的是迪士尼動畫片《finding Dori》,走的是親情路線,孩子們喜歡,大人們也覺得親切。動畫片放到一半時,天色完全黑了,車外的風很涼,孩子們的薄外套顯然抵擋不了秋天的寒意,一 個個跑進車裏,和我一起聚精會神地看電影。影片的後半段高潮迭起:健忘的藍色小魚多莉在穿越大洋來到加州海洋生物研究所尋找家園的過程中,腦中不時回閃幼 年與父母甜蜜相處的片段。她靠著這些支離破碎的記憶,找到了家,找回了父母。她的腦子在回放時,我的腦子也沒閑著,想起四十年前兩個舅舅輪流背著五六歲的 我趕去大隊部看露天電影的情形,心潮澎湃。我們懷念某個人某段時光的時候,常常將某些場景和那個人那段時光聯係在一起,將思念物化具體化,嵌在記憶的某個 小格子裏。多少年後,我們以為早已忘了往事,卻在一個相似的場景裏,記憶的小格子突然被打開了,所有的細節如飛花灑落半空,我們在片片花瓣雨中看到曾經美 好的時光,不由潸然淚下。

我在北美的露天電影裏,體驗到了第一代移民永遠揮之不去的鄉愁。



而我的孩子是天真的,思維是香蕉人的。電影散場後,觀眾們開著一輛輛車有秩序地出了營地。我們幾家人去了附近的一家中餐館吃宵夜。大寶指著餐桌上的韭菜豬紅用中文問我:“這是什麽?”我答:“豬血,很好吃的。”大寶馬上從中文頻道轉到英文頻道:“I don't eat someone's blood. It is like a vampire. (我才不吃別人的血呢,又不是吸血鬼)。”桌上的大人全笑了。

他的露天電影體驗絕對與我不同,因為他不會知道什麽是“漠漠水田飛白鷺“,什麽是“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這些母親幼年時代的尋常鄉村生活的畫麵,他永遠難以想象。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我參與了他的童年,永遠活在了他的露天電影記憶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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