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國六年後,忽然接到楊的電郵,要和我聯係。
楊是我的小學同桌,我倆又考進了同一所中學。我已經八年沒見到他了,不知他找我何事。
我要了他的手機號碼,和他通了長途,這才知道他已經回廣東老家發展好幾年了,和朋友一起開電腦公司。
楊聽說我仍小姑獨處時,興奮得失眠了幾個晚上,趕緊發了一封情書過來。原來他已經暗戀我多年了,從前覺得我很可能看不上他,一直不敢表白,怕搞砸了同窗之誼。我出國後,他心有不甘,猶豫好幾年後,終於鼓足勇氣碰碰運氣。我從未想過自己會嫁給小學同桌,更未想過走了這麽多年走得那麽遠,還有人在遙遠的中國惦記著我。
我很快做了決定,我們倆從確定戀愛關係到結婚隻用了幾個月的時間,屬於晚婚閃婚的那種。
楊來溫哥華後,我們在父母家旁邊買了房子,方便照應。楊發現一個很有趣的現象:我們家的錢是混在一起花的,不分彼此,反正你的錢就是我的錢。還有,妹妹每次出去購物,隻要單件物品超過一百元加幣,她都打電話征得我的同意後,才放進購物籃。而我每次都說:“這麽小的事情,你自己定啦,想買什麽就買什麽。”
楊問妹妹原因,妹妹說:“這是我們家的家規。妹妹要尊重姐姐,大一點的決定,一定要姐姐同意才行。妹妹不能為所欲為。”
其實,我父母並沒有定下這樣的家規。這是我母親那個破落家族的族規,長輩們守了一輩子。妹妹從小聽媽媽講家族故事,記住了這條,懂事以後就開始自覺遵守。
楊覺得這條家規很好,從此他每次網購電腦書籍和電子產品,也要向我請示,才敢落單,因為我是他的老婆大人,鎮家之寶。我笑著說:“買一個破鼠標,也要老婆同意?你老婆可是電腦盲,還是你這個專家拿主意啦。”
話雖這麽說,我的心裏還是很受落的。
漸漸的,楊也知道了我的很多家事。我對他說:我們失去了很多,但家風家規信仰親情是不能丟的。我這個老大要有大姐風範,承擔更多的家族責任。
這句話,父母從未對我說過。我是在聽了那麽多家事,走過人生的坑坑坎坎後,對自己提出了這樣的要求。
所以,我們的後代一定要去教堂受洗,入讀天主教會學校,繼承我們的家族信仰。我要求孩子做到的,自己一定要親自做到。
半年前,我開車送媽媽去牙醫診所拔牙。不知怎的,我們在路上提起了過世多年的大姨。我問媽媽:“大姨在長樂的孩子還好嗎?”除了高中時和前來送結婚請帖的小表哥打過一次照麵,幾十年來,我仍未見過大姨夫和其他幾個哥哥姐姐。
長樂已經是中國的富裕之鄉了。據媽媽說,長樂人聰明勤奮,極具商業頭腦。解放前福州城裏最有錢的那撥人裏有很多是來自長樂的。改革開放以來,長樂人一馬當先,從創建鄉辦工廠開始,一直將生意做到全國和海內外。如今的長樂富得流油,尤其在金鋒鎮,家庭資產小於一千萬的就算是窮人了。我在長樂的親戚們,應該都過上了好日子吧?
媽媽終於道出了我最想知道的一個家族秘密:我大姨的前夫也從台灣回來了。
媽媽在國內的高壓環境生活了幾十年,被整怕了,說到家事中的敏感部分,常常是含含糊糊帶過的。如今的政治環境寬鬆了很多,她也敢多說了。
真實情況是這樣的:大姨新婚後不久,夫君就被搶抓去當壯丁,送到了台灣。因為抓人抓得很急,連外公這個有錢有勢的土豪事先都沒有得到消息,根本來不及相救。何況國民黨兵敗如山倒,女婿又在台灣鞭長莫及,外公根本不知到哪裏求人。
丈夫被抓走後不久,有消息傳來,不知真假:大姨夫死在台灣。大姨肝腸寸斷,日日以淚洗麵。解放後,在外公外婆的強勢做主下,二十歲的大姨又嫁了。品性純良的她對後夫說:她曾經與前夫一起發過願,生同衾死同穴。她相信前夫沒死,一直在台灣等著她,因為她經常在夜半醒來後聽到窗外夫君的腳步聲。如今她背叛誓言改嫁,心中最對不住的是前夫。如果有一天前夫回來找她,她和後夫生的孩子,一定要過繼幾個給前夫,她不忍心讓前夫孤獨終老。
這些在旁人聽起來不可思議的癡人說夢,後姨夫信了。癡愛著大姨的後姨夫在大姨過世後終身未再娶,而是辛辛苦苦養大了三個孩子(最小的那個無力撫養,送給了鄰鄉的一戶人家)。三個孩子陸續成了家。
1987年解禁,台胞陸續回大陸探親。前姨夫回到了金鋒鎮。當年近花甲的他出現在鄉裏,用鄉音報出自己的名字時,幾個老輩人熱淚盈眶,對他說:“你終於回來了。原來你老婆生前說對了,你還活著,不是鬼。她經常在半夜聽到你回來的腳步聲呢,說了好幾回,隻是我們不信。”
大姨夫萬萬沒想到,迎接她的是大姨冰冷的墳墓。他跪在大姨的墳前痛哭了許久,在鄉親們的引見下,見到了大姨的後夫和三個孩子。聽著後夫敘述大姨生前要將一半的孩子過繼給前夫的叮囑,前夫說:“給我兩個孩子吧,我帶他們去台灣,讓他們過好日子。“顯然,他留意到了大姨的幾個孩子過得挺清苦的,心中非常悲傷。
我的幾個哥哥姐姐做夢也沒想到天上掉下個台灣的富爸爸,心中非常歡喜,加上大姨的後夫與前夫不但是金鋒鎮的同鄉,還同姓,認個富爸爸還不需要改姓,真是難得的緣份。
前姨夫認了大姨的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做幹兒子幹女兒。幹兒子對幹爸爸說,他喜歡呆在長樂,不打算到台灣定居。台灣爸爸從台灣寄了一筆錢給他,讓他在長樂鄉下蓋一座漂亮的房子,住得舒服些。
我的前姨夫又到了福州,見到了嶽父母大人,翁婿二人又是抱頭痛哭。而這一切,媽媽一直瞞著我。
十幾年前,外婆在福州過世。送外婆的靈柩回金鋒鎮和外公葬在一起後,舅舅到了台灣與舅媽會合,從此定居台北。他拿著前姨夫幾年前給的地址去尋人,卻被鄰居告知,前姨夫已經過世了。他在台灣一直孤身一人,後事全是好心的鄰居操辦的。可見臨死前,大姨的女兒並沒有在幹爸爸身邊。媽媽出國後,和後姨夫失去了聯係。舅舅比大姨小二十幾歲,大姨去世時,他才九歲,對這個大姐的印象本來就不深刻,和鄉下的姨夫一家的關係很生疏。外公外婆去世後,他們就幾乎不來往了。
我們和後姨夫一家徹底失聯。誰也不知他們家發生了什麽事。
因為牙疼,媽媽和我說這些事時一直捂著嘴,根本沒有注意到手握方向盤的我早已淚流滿麵。這是我最意象不到的結局啊!媽媽還在車後座接著嘮叨:“他愛著大姨,所以在台灣終身未再娶,盼了整整四十年,等來的是一座冰冷的墳。他認走了最愛的女人的孩子,想給他們好的生活,隻因為孩子們身上流著一半愛人的血液......這是當代人永遠無法體會的深刻的愛情。”
媽媽在診所裏拔牙時,我坐在外麵的長椅上等她,忍不住掩麵輕聲啜泣,心中默念:“知君用心如日月......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
媽媽說的一點也沒錯,大姨是降臨人間的天使,她什麽都知道,什麽都預見到了。她預見了我們深厚的姐妹情,預見了愛人的回歸。
回到家,我將這個家族最後的秘密告訴老公和妹妹,我們全都哭了。
天堂中的大姨,你看見我們的眼淚了嗎?你曾經對媽媽說:雖然沒有血緣關係,卻有幸做一家人,是上天賜予的緣份,姐妹倆一定要相親相愛一輩子。
您留下的孩子,是我的哥哥姐姐,我永遠的親人啊!我們會相見嗎?有你在天堂保佑我們,有神的恩典,我想這個願望一定不會落空的。
這一生還有長長的幾十年,我會用心去等,等待一次次的神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