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期間,我在鄉下的大姨已經陸續生了一子一女。她不時回福州城看望自己的親生母親和養父養母一家。性情溫和善良的她的每次的出現,都給母親帶來無數的歡樂。艱苦的生活已經將母親磨礪成一個倔強急躁的女人,字典裏缺乏“溫柔”二字。隻有在姐姐麵前,她才表現出一個小女孩的天真。
大姨三十歲時,已經有了兩子一女,她冒著做高齡產婦的危險又懷了一胎。她對媽媽說:“希望這一胎是個女兒。這樣我的兩個女兒可以互相作伴,延續我們姐妹的情分。”
大姨為了這個美好的願望,最終死在了鄉下醫院的產房裏。她如願生了一個女兒,產後高燒久久不退。新來的醫生沒有經驗,皮下測試都不做,就急急給大姨打青黴素退燒。結果大姨的身體根本抗不住盤尼西林強勁的副作用,很快就痛苦地死去,連剛出生的小女兒都沒抱過。母親那年才二十歲,摟著大姨的冰冷的屍身嚎啕痛哭,一連昏死了三次。大姨夫無力撫養剛出生的女嬰,忍痛將她送給臨縣的一戶人家。據母親說,大姨最小的女人和大姨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她和自己的親姐姐雖然住在鄰縣,長大後也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卻一直沒有相認,終不能續上姐妹情誼。
從此,大姨之死成了母親心頭永遠的痛。母親天天向天主祈禱:這輩子生兩個女兒,延續她們的姐妹情。
大姨過世後八年,母親生下了我, 兩年後,妹妹也出生了。她的願望實現了,然而代價卻是慘痛的。我出生後不久,母親就出了醫療事故。醫生將針頭注射在她臀部的動脈上,導致她左腿萎縮,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母親連著兩年去醫院針灸拔火罐,左腿才恢複正常。在這期間,因為身體虛落,她有了一次流產經曆。身體稍微恢複些,她又懷了妹妹。懷孕四個多月,母親被查出患有甲狀腺癌。醫生讓母親立即引產,接受手術治療。同時,婦產科專家懷疑我母親懷的是畸形胎兒,有腦積水症狀,可能是個傻子。
母親和父親抱頭痛哭,歎夫妻二人今生情深緣淺。
母親擦幹眼淚,態度堅決地對醫生說:既然她得了絕症,活不長了,就一定要將孩子生下來,作為她生命的延續。她決定延遲治療。
不能吃西藥影響胎兒的發育,母親就大罐大罐喝中藥增強身體抵抗力。鄰居的阿婆對母親說:“是藥三分毒,你這個孩子即使生下來,也是傻兒啊。”
怪胎也罷,傻兒也罷,都是一條生命,誰也不能奪走他(她)來到世間的權利。母親已經想好了,願以吾命換兒命。
妹妹比預產的時間晚了將近一個月,才來到這個世間。她一出生,眼睛睜的老大,哭聲特別響亮,哪裏是什麽怪胎傻兒?我的父母抱著小女兒喜極而泣。
母親很快做了惡性腫瘤切除手術,術後身體極其虛落。她吃了大量的西藥導致奶水有毒,不適合給女兒哺乳。妹妹從小是喝牛奶長大的。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妹妹的身子很弱,出生一個月就得了嚴重的肺炎住進醫院。
家裏的經濟陷入困境。幸虧爸爸有海外關係,他的姑父是新加坡著名的實業家和愛國僑領,關鍵時刻出手相救,匯錢給媽媽治病,才將媽媽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這段恩情,我們全家無以回報。四十年後,我將它寫進家史小說《雲水琴心 閩地傳奇》,算是祭奠姑婆姑公的在天之靈。
妹妹才十個月大,就被外公接到沙縣撫養了。我的外公外婆一家於文革期間下放到沙縣。外公從沙縣趕回福州接走妹妹的時候,我第一次見到了自己家中的長輩。外公已經五十幾歲了,矮矮胖胖的,禿頭,笑眯眯的,和我在廟裏看到的彌勒佛是一個模子的,非常慈祥。媽媽拖著虛弱的身子,堅持和外公一起護送妹妹去山區,我和爸爸去車站給他們送行。火車啟動的時候,外公左手抱著妹妹,騰出右手朝我揮手告別。不知怎的,這一幕永遠定格在年僅三歲的我的腦海中。
接下來,我的記憶就是爸爸所在的重工業設計大院。我們住在職工宿舍,媽媽已經無法上班了,天天臥床養病,有時還呻吟得很厲害。她一呻吟,我的心就糾結起來,我會拿張小板凳坐在床邊,握著她的手,輕輕地撫摸她的手背,似乎這樣能減輕她的痛苦。有時,我會捧著“小人書”哄她:“媽媽別哭,我給你講故事。”
所有的醫生都認為我母親活不長了,讓她在家靜養等死。母親大概擔心她死後,我對她的身世一無所知,和她的家人不親吧,她躺在病榻上,不管我是否聽得懂,開始斷斷續續講她的家事。我的記憶力出奇的好,懵懵懂懂中,記住了媽媽生命裏最重要的幾個親人:包括我的高祖,曾外祖母,外公外婆,碧玉姨婆,大姨,旗表舅,秀表姨等。當然,高祖,曾外祖母和大姨已經過世。在世的人當中,我隻見過外公一麵。
我在前麵章節裏寫的前輩們的故事,都是七歲前聽母親講的。(感謝神,給了我如此好的記性和如此豐富的內心世界,幾十年後,我將這些細節一一還原出來)。
媽媽身體稍好些,能夠下床走動了,會帶我去台江看望住在那裏的碧玉姨婆一家。姨婆早已守寡多年,她和四個單身的兒女擠在台江一個大雜院的一個單間裏。自從聽了高人的指點,將新生男兒送到二劉娘家撫養後,姨婆相繼出生的六個孩子(二男四女)都健康長大了。隻是,他們隻能叫自己的親娘為“伊嬸“,方能保證一生平安。
我去的時候,旗表舅不在。媽媽說旗表舅是她那一代唯一考上重點大學的,是廈大物理係的第一名。係裏打算送他去蘇聯留學。旗表舅在填寫家族成員表時,寫了三舅的名字。三舅解放前是中共地下黨員,曾經冒死掩護過多位中共高級領導幹部從事地下活動。同時,旗表舅在二劉寄養時又是三舅媽帶大的,根據高人的提議,認了三舅三舅媽做幹爹幹娘,與三舅一家關係密切。旗表舅以為填寫三舅的名字,可以沾到三舅的榮光。係裏做了調查,發現三舅年輕時曾以個人身份加入過國民黨,以家庭成份不清白為由,取消了旗表舅的留蘇資格,也不分配他回福州,而是將他打發到江蘇一所中專去當物理老師。旗表舅壯誌未酬,哭得死去活來,連上吊尋死的心都有了。碧玉姨婆摟著大兒子哭個不停,眼睜睜看著兒子”發配“去舉目無親的江蘇了。旗表舅而立之年娶了揚州美女為妻,有了兩個兒子,大概這輩子在江蘇落地生根了。
妹妹是媽媽在身體極端糟糕的情況下生的,從小體弱多病,媽媽也有點擔心這個女兒不容易養大吧。想起小時候她和旗表舅的那段寄養經曆,媽媽也打算討個吉利,為妹妹認個幹爹幹媽。旗表舅和舅媽是最好的人選。媽媽每次去碧玉姨婆家時,總是盼著旗表舅一家從揚州回來的,她好開這個口。她還告訴我,旗表舅不但物理學得好,文采和口才也了得,是百年難得一見的才子。
我的秀表姨也不在福州,他們一家在江樂縣工作。秀表姨畢業於南平衛校,在江樂縣當醫生。年輕時的她非常追求政治進步。別人給她介紹了一個姓郭的大學畢業生,她交往了一陣,嫌男方沒有政治追求,整天隻會抱著英文字典啃單詞,和他斷交了。文革期間,秀表姨所在的派係失勢,二十幾歲的她被五花大綁遊街示眾,吃盡了苦頭。秀表姨這才意識到玩政治危險,還是和搞學問的人在一起可靠。她開始惦記起前男友小郭的好,給他寫了一封信,敘述了自己目前的處境,問小郭是否可以繼續交往。小郭的心裏也一直惦記著秀表姨,兩人和好如初,在江樂縣成了家,兩個女兒都出生在那裏。
我五歲的時候,母親再次病重,她的癌症出現了轉移的征兆,福州的醫生說她沒救了。母親不甘心,打算到上海最好的腫瘤醫院動手術,做最後一搏。臨走前,她把我帶到了碧玉姨婆家,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溜走了。
小小的我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在姨婆家裏哭個不停,誰也勸不住。哭累了,我就在房間發呆,神思恍惚。
三天後,我的兩個二十幾歲的知青舅舅從沙縣坐火車趕來,將我從碧玉姨婆家接走,去了沙縣山區。我在那裏再次見到了外公和妹妹,第一次對自己的外婆有了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