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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主教徒的葬禮(二)走在小平前麵

(2015-11-20 07:28:39) 下一個
幾年後,外公的身子也日趨衰弱,出現了兩次小中風後,他的腿腳開始不靈便,隻能拄著拐杖在家附近
慢慢地走。

中風之前,他耳不聾眼不花,滿嘴沒有一顆蛀牙,牙齒整整齊齊結實得很。七十好幾的他,還堅持定期
回長樂老家給鄉親義診。他用一根扁擔挑著兩個竹筐,框裏是他簡單的行李,一天走幾十裏路到處義診,
累了,就在鄉親家簡單的吃一頓飯,住一晚,第二天又往臨村去了。每次的回鄉義診都要花上幾天時間。

那時我還在上高中,有些幼稚好高,和同班的兩個女同學提到外公回鄉義診的事。同學打死也不相信七
十幾歲的老人還可以挑擔走幾十裏山路,笑我吹破牛皮。我的臉皮薄,受了嘲笑心裏不爽,從此再也沒
向任何人提外公的事。

外公常常跟媽媽說:“這輩子隻有一個願望,死在鄧小平前麵。我受了幾十年的迫害,多虧鄧小平上台
才得以平反。鄧死後萬一變天,我這把老骨頭再也經不起折騰啦!”

我本以為外公會像其他老人一樣,有一堆放不下的牽掛:例如希望家庭興旺,子女事業有成啦。但他的
心思似乎不在這兒。在福州自己的診所給人看病,上門為孤寡老人五保戶義診,再定期回長樂老家義
診成了他生活的全部。他要活長些,少受些政治上的無妄之災,無非想多幫些病人減輕痛苦。

中風後,外公說話含混不清,隻有外婆聽得懂他的話。病人找他,外公的切脈還是相當精準,隻是和病
人間的問答要外婆翻譯,他說了藥方,外婆幫著記下來,拿給病人抓藥。

96年底,外公又一次中風,這回病得不輕,他臥床好幾個月,時而清醒時而迷糊。

97年一月,我和幾個大學友好宿舍的哥們一起去廈門玩。出遊的決定是匆忙下的。我的人生正處於
一個大低穀。我經曆了一次嚴重的感情背叛,兩年過去了心還是在滴血。我的事業也處在瓶頸,出國
留學辦了幾年次次皆铩羽而歸,眼看熬成“剩女”了,還是衝不破這“黎明前的黑暗”。我深深沉浸於自
己小世界的悲痛,隻想找一個地方放逐自己放逐憂傷,幾個好友提出去廈門玩,我馬上跟著走了。

到廈門後,和媽媽通了一次長途。媽媽和爸爸準備去外公家探視。媽媽在電話裏頗為擔憂地說:“我昨
晚做了一個夢,幾個穿著白紗的天使來到我跟前,對我說父親一生積德行善,感動了上天,她們準備
帶他去天堂了,讓我們不要擔心.”

媽媽接著說,這個夢讓她很不心安,她決定這段期間天天去探視外公。

自私的我仍然沉浸在自己感情事業雙失意的悲痛中,很不以為然地安慰媽媽:“公公已經中風好幾年了,
不是都挺過來了嗎?這回也錯不了,別自己嚇自己。”

從廈門回來,我的負麵情緒沒有得到很大的緩解,終日沉溺於憂傷中,我也絲毫沒有意識到外公的病情
如此嚴重。

幾天後的一個清晨,媽媽接到了妹妹從美國打來的長途,母女倆都很興奮,通了將近一個小時的電話。
剛剛放下電話,舅舅急匆匆來敲門。原來一小時前外公彌留,舅舅打電話通知媽媽快來,電話卻一直
占線。舅舅無奈,隻好騎車趕來通知媽媽。媽媽大驚失色,急急忙忙和舅舅趕回外公家,外公等不及
媽媽,已經咽氣了。

妹妹為此很內疚,責問自己為什麽打了那麽久的長途,阻隔了媽媽和外公的最後一麵。

外公出殯時,外婆隻能送他的靈柩到家門口,按風俗,不能跟到火葬場。外婆像小女孩似的哇哇大哭。
她的哭聲讓我有些震驚:這個十五歲就當上家族女掌櫃,陪著外公幾十年風風雨雨的堅強女人,原來
也有如此脆弱的一麵。我和媽媽都沒有披麻帶孝,媽媽說隻有兒子和孫子才有披麻帶孝的資格。我有
些鬱悶,我最親的親人過世了,我卻不在頭上戴白身上批麻的那群人當中。

我和媽媽著最樸素的裳,跟著靈車去了火葬場,外公的遺體告別儀式就在殯儀館裏進行。外公的告別
儀式來了兩三百人,大夥圍成一圈,排著隊向外公的遺體鞠躬。媽媽家的大多親戚都在老家,我和他們
來往不多。看到那麽多陌生臉孔出現在葬禮上,我好奇地問媽媽:“這些都是我們的親戚嗎?”媽媽答:
自家的親戚隻來了幾十個,其他的都是外公的病人。他們感念外公的為人,特地來送外公一程的。
很多病人的家不在福州,他們是做了幾十公裏的公車,從外公的老家長樂特地趕過來的。

外公並非什麽大名人,三十出頭就家世破落,後半生遭際坎稟,牢獄之災,下放之苦都經曆過了。
難得的是他生性樂觀,苦中作樂,看病行善的信念始終沒動搖過。我從沒有想過他高尚的人格深深
打動了他的病人,山長水遠趕來送他最後一程。這些人的出現令我吃驚和感動。我挽著媽媽的手,
隨著前來悼念的人流走到外公的遺體前,默默地,鞠了三個躬。自外公去世以來,我心裏就堵得慌,
淚腺也似乎阻住了,很少流淚。我不知發生了何事,至親的人走後不是會哭天搶地的嗎?我的眼淚
卻怎的不似決堤的河?

終於,告別儀式結束,工作人員推著外公的遺體去火化,我終於意識到這張熟悉又可愛的麵龐終
將在我的人生裏徹底消失,一瞬間,眼淚撲簌簌往下落,迷糊了視線。

外婆在家裏也擺了靈堂,親朋好友送來的花圈和挽聯太多,屋裏擺不下,一部分被放在了靠街的大
門外。某天,一位身材瘦小頭發雪白的老嫗出現在外公的靈堂裏,對著外公的遺像失聲痛哭。外婆
不認得她,心裏揣摩著老太太是不是老糊塗了,認錯了人。外婆連忙上前扶著老太太,小聲安慰。
老嫗說,她剛巧路過,看到門口的花圈,才知道醫生不在了,悲從心來,自己走了進來哭悼。老嫗
八十多歲,是住在附近的孤寡老人。她每次來找外公看病,外公都堅持不收錢。外公對老太太說,
他看病有兩個規矩:不能向孤寡老人和五保戶收費,不能向年長於他的病人收費。每次給老太太
開完藥方,外公就陪著老太太去巷口的回春藥店抓藥。老太太在外公的遺像前邊說邊哭,幾個前來
悼念的鄰居的眼圈也紅了。

外公的一個鄰居外號“單眼”,是瞎了一隻眼的老寡婦,腰酸腿疼等老毛病很多。外公長年免費為
她針灸,減輕她的病痛。老太太的哭訴勾起了“單眼”的傷心處,“單眼”哭著對媽媽說:“你父親
走了,再也不會有人對我那麽好了,我這把老骨頭也該垮了,死了.”

媽媽把這些事轉告我時,我又哭了,上班時渾渾噩噩的,打不起精神。

一個月後,收音機裏傳來播音員無比沉痛的聲音:鄧小平逝世。我忽然想到,天主果真成全了外公
的心願, 他恰恰早於鄧小平一個月去世。

有了這個安慰,我的心稍許平靜下來。半年後,我順利地拿到留學簽證,忙著收拾行李。媽媽幫我采
購了很多東西,我臨行前,她對我說,她想去信天主。她家世代信主,我的高祖白手起家,短短幾十
年間富甲一方,樂善好施,口碑極好,隻是到了外公這代,經曆了家破人亡等諸多變故,她開始質
疑天主的存在。她不明白,主為什麽對他們的痛苦視而不見,做善事的人是否都要像她的長輩那樣
活得連狗都不如。幾十年來,母親都在逃避神。她的行為無疑也影響到了我。我中學時讀“聖經”,
純粹是當作一門神話來讀,籍以了解西方文明和西方文學。我信唯物主義,曾經用極其犀利的筆調
批判過宗教信仰,說它們是“怪力亂神”之類的迷信。我的文章得了高分,自己還得意了很久。

媽媽向我提重新信教的事,我很詫異,趕忙追問原因。媽媽說:“幾天前,我做了一個夢。我來到了
一個很大的公園,公園裏綠草如茵,四周是參天的大樹。公園裏有一張長椅,我看見你大舅坐在那兒
衝我笑。我很怕,你大舅去世了那麽多年,突然坐在公園裏,我該不會遇到鬼了吧。於是我和你大舅
打招呼時,特地用力拍了拍他的背。鬼的背是虛的,打下去輕無一物的感覺,隻有人的背是厚實的,
拍下去會有響聲。我拍了你大舅的背,厚實厚實的,我放心了,知道他不是鬼。大舅告訴我,這裏是
天堂,你外公也和他在一起。於是我找啊找,在公園的另一角發現了你外公。外公坐在長椅上,笑
眯眯地說他和舅舅在天堂裏很快樂,請我轉告家人不必為他們擔憂。”

媽媽說完這些,遲疑地看
了我一眼,接著說:“我很安慰,因為我最親的親人都在天堂裏快樂地生活著。我仿佛也聽到了主的
召喚,我做了這麽多年的迷途羔羊,是時候回到他的身邊了.”

我曆來不相信夢的啟示,但媽媽的關於天使和天堂的夢卻讓我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如釋重負。外公一
生光明磊落,卻似乎得不到應有的尊重,總讓我有些耿耿於懷。他一直篤信天主,被天使接送到天堂
是最好的結局,我的哀慟也可以告一段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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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slowly 回複 悄悄話 感人至深
一師是個好學校 回複 悄悄話 很感人。我相信,您母親談的是信一個創造天地的神,是實實在在存在的神,並不是單單去信一個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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