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從小機靈活潑,能歌善舞,深得長輩寵愛。大姨比她整整大十歲,非常珍愛這個小妹妹。在媽媽的記憶裏,她和大姨從未吵過架,情同親姐妹。每晚臨睡前,大姨總要親自端熱水盆為媽媽洗腳,再把媽媽抱上床,哄著媽媽睡覺。大姨對媽媽說:“我們一世都是親姐妹,今生要相親相愛,來世還要再結姐妹緣。”
母親八歲時,家破了,親人們做鳥獸散。偌大的福州城,我們家並沒有多少親戚。
外公參加了建國後福州中醫係統的第一屆中醫資格考試。四百多個解放前的江湖郎中應試,隻有三個人通過考試,可以到國營醫院上班,外公考了福州市的第一名。他從前當老板自由慣了,不願到國營醫院上班受人管製,於是自己掛牌行醫,開了福州市建國後第一家的私人中醫診所,成了最早的個體戶。
我的大姨此時嫁到了福州鄉下,並偷偷跑回福州城認回了親生母親,她摟著親生母親和弟弟妹妹放聲痛哭。外公外婆心涼了,心想這個養女從此再也不會回來了。
此時的林家已經今非昔比,從當年的鍾鳴鼎食之家成了過街老鼠,母親也從過著錦衣玉食生活的大家小姐變成天天在家紡紗的灰頭土臉的城市貧民的女兒,心裏非常苦悶。唯一欣慰的是,她的姐姐還是不時回來看她,姐妹倆摟在一起訴衷腸。大姨說,雖然她認回了親生母親和弟妹,但她和母親的感情最好,姐妹情分永遠不變。
外公後半生遭際坎稟,外婆始終陪伴著她,幾十年風風雨雨。外公在最美好的年華,堅決不肯納妾,最堅貞最執著的那份感情,全都給了外婆。外婆用她的堅韌不拔,陪著她最愛的男人,撐著這個在風雨中飄搖欲墜的家幾十年。母親說:“如果沒有外婆,這個家早散了。”
大姨和媽媽對父母都極其孝順。大姨三十歲時,已經有了兩子一女,她冒著做高齡產婦的危險又懷了一胎。她對媽媽說:“希望這一胎是個女兒。這樣我的兩個女兒可以互相作伴,延續我們姐妹的情分。”
大姨為了這個美好的願望,最終死在了鄉下醫院的產房裏。她如願生了一個女兒,產後高燒久久不退。新來的醫生沒有經驗,皮下測試都不做,就急急給大姨打慶大退燒。結果大姨的身體根本抗不住慶大強勁的副作用,很快就痛苦地死去,連親生女兒都沒抱過。母親那年才二十歲,摟著大姨的冰冷的屍身嚎啕痛哭,一連昏死了三次。大姨夫無力撫養剛出生的女嬰,忍痛將她送人,大姨的兩個女兒從此天隔一方,不能相認,終不能續上姐妹情誼。
從此,大姨之死成了母親心頭永遠的痛。母親天天向天主祈禱:這輩子生兩個女兒,延續她們的姐妹情。
母親的願望實現了。小時候,看到我和妹妹在嬉笑玩耍,她會喜滋滋地說:“我和我姐姐也這麽好。”她翻開相冊,給我們看她和大姨的多張合照。大姨圓圓的臉,波浪卷發,母親是秀氣的瓜子臉,紮著粗黑的辮子。姐妹倆一點都不像,但笑容都一樣的燦爛。
我和妹妹吵嘴時,媽媽罵我們,末了會很傷感地說一句:“我和姐姐沒有血緣關係,卻從來沒紅過一次臉。你倆還是親姐妹呢!”本來被挨罵,我還覺得委屈,可媽媽一提到大姨,我的眼圈就紅了。我偷偷拿出媽媽的相冊翻看大姨的照片,撫著她的臉,心裏悄悄對她說:“大姨,雖然我們從未謀麵,陰陽相隔,謝謝你對媽媽那麽好。但願我能像你一樣善良。”
後來,我也不和妹妹吵架了。每每聽到別人讚揚我們是世上難得的好姐妹時,我就會想起大姨。對沒有血緣關係的妹妹那麽好,隻有大姨這樣的天使做得到。和她比起來,我隻是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