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郭姐的外甥寧出生於藝術世家,不久前在剛剛落下帷幕的溫哥華國際電影節拿了海外單元的最佳攝影獎。小夥子胸懷壯誌,準備將來做個李安式的大導演。他目前正在拍一部反映留學生生活的微電影。郭姐鼓勵我說:“我有幾個好故事,以後你寫劇本,寧來導。”
聽她這麽一說,我剛開始時有些飄飄然。自己寫的小故事有人捧場,心裏不免一番小得意。接著,是頭皮發麻,我哪懂得什麽電影創意,也不曉得怎樣通過電影語言和鏡頭向觀眾展示一部精彩紛呈的故事。我的隨筆和小小說都是憑著激情和內心豐富的感受寫的,因為沒有博點擊率的壓力,下筆沒有顧忌,反而顯得自然隨性,有真實感。電影劇本要求題材不能單薄,還要有曲折,節奏,糾葛和起伏,這些元素在我的文章中沒有一一俱全。國內一流的電視編劇王姐也在我的微信圈中,看了我的隨性之作,精妙地評論一句:“你寫的是陽春白雪,幹我們編劇這一行的,講求下裏巴人,要有市場敏感性,懂得抓題材,而且寫作手法完全不同。”行家一開口,我愈發覺得編劇是個辛苦活。首先要有好創意,得到製片人的首肯,一個創意往往要修改好幾個回合,才能定稿。創意通過後再寫劇本。有時即使完美的劇本,碰到幾個自認高明的人指手畫腳(例如製片人後麵的投資商),在拍攝過程中也常常被修改得麵目全非。行內流行一句話“一稿二稿基礎很好,三稿四稿問題不少,五稿六稿全部推倒,七稿八稿回到一稿”,說的就是這種有趣的現象。做編劇的,除了要有文字功底,還要對生活有深刻的洞察力,有敏感的商業眼光,以及強健的心髒應付製片人,投資商,演員等建議改稿的諸多繁瑣要求。總之,沒有金剛鑽,別攬這瓷器活。
而且,有時觀眾也是不好糊弄的,特別是觀眾中的行家。一個小小的細節,往往決定了影片的成敗。關於這點,我有很多小故事可以與大家分享。
我從小就是電影迷,這是受了媽媽的影響。媽媽上中學時遇到了貴人。她的語文老師欣賞她的文筆,將她介紹給了師母。師母在電影院工作,媽媽借口找師母,不時溜到師母工作單位,躲在放映員的房間偷偷看免費電影。五六十年代上映的所有影片媽媽幾乎都看過了。我上小學時,爸爸經常出差。每逢他一出門,遇到好電影,媽媽就跑到學校,對班主任說:“女兒瘦骨嶙峋的,腸胃不好,我帶她看中醫。”她用這個借口幫我翹課,跟著她看電影。那時時髦的片子,《阿娜爾罕》《紅樓夢》《孫悟空三打白骨精》等都是在這種情況下偷偷看的。後來爸爸發現了我們母女的秘密,和媽媽大吵一頓,媽媽再也不敢堂而皇之幫我翹課看電影了,但她在我心中播下了一顆種子,我已深深愛上了電影。
上高中時,同班的敏兒的爸爸是劇院經理,托她的福,我在求學期間免費看了不少電影。敏兒一家住在劇院的員工宿舍,去她家要經過放映廳。我們同學隻要在劇院門口對工作人員說:“我找敏兒”,就能獲得放行,然後偷偷溜到放映廳,找個邊角位子坐著,欣賞影片。這種如魚得水的環境,使我對電影進一步著迷。看了一部小說,常常幻想自己是編劇,琢磨著如何把最精彩的故事情節搬上銀幕。那時的幻想是天馬行空的,完全沒有考慮到具體細節該怎麽處置,更沒有意識到經不起推敲的情節和細節會影響影片的票房。
後來,我到歐洲讀MBA。為了提高自己的英文聽力,我買了二手電視機和錄像機,幾乎每個周末都租好萊塢影片來看。我喜歡招呼幾個留學生朋友來我的宿舍一起吃晚飯。朋友中除了幾個從大陸來的,還有一個挪威女子和一個東歐留學生。我燒了最拿手的紅燒肉,再炒幾盤小菜,倒上啤酒,大夥酒足飯飽後,一起欣賞錄像。
有一回我借來了大片《生死時速》的第二部《海上驚情》。因為第一部太成功太深入人心了,電影公司趁勢推出了第二部。第二部換了一個男主角,女主角還是我喜愛的姍卓.布拉克。影片是在遊輪上拍的。男奸角控製了船上的自動航行係統,在船內裝滿炸彈,船長隻得與乘客棄船。關鍵時刻,男女主角挺身而出,與惡魔殊死搏鬥。隻見已被炸彈炸了一個口的遊輪一路失控,瘋狂撞上了從不遠處迎麵駛來的裝滿油桶的萬噸巨輪。眾人驚呼聲中,萬噸巨輪隻是搖晃了幾下,並無大礙。緊接著,遊輪衝上了岸,橫衝直撞,推倒了岸邊很多木質的民宅。岸邊的民眾被這突來橫禍嚇呆了,四下逃竄。我們正津津有味地觀賞著,東歐留學生突然哈哈大笑,直呼“可笑可笑,全無可能”。眾人的目光刷的一下落到他的身上。東歐男畢業於歐洲最著名的海運學院,是世界一流的水手和外輪船長,他在八年的航海生涯中到過56個國家,年紀輕輕就有了豐富的人生閱曆。後來他從商,也跑到我們學校係統學習商業理論。他的大笑令我想到了他的航海專業,連忙發問:“船長,遊輪有問題嗎?”
船長說:“從我的專業角度來看,破綻重重。被炸彈炸了一個口的遊輪又失控撞上裝滿油桶的萬噸巨輪,原油早就爆了,引起大火。而影片中船身隻是晃了幾下,並無大礙,除非船上裝的是空油桶,可這不符合經濟效益啊。裝載空油桶,船務公司不虧本才怪。遊輪會上岸,撞壞一片民屋,匪夷所思。好萊塢應該請我去做他們的技術顧問才是。”
我們本來挺入戲的,聽專家一點評,也感到情節粗製濫造,索然無味,草草看了結尾。後來我發現這部片子惡評如潮,票房不佳,可謂狗尾續貂。出演第一部戲的基弩.裏維聰明,辭演了第二部,保住了一世英名。糊弄不了行家的戲,也逃不過觀眾雪亮的眼睛。
又有一回,我借了錄像帶《與魔鬼同行》(The Devil's Own),完全是衝著兩大男主角哈裏森.福特和布萊德.皮特去的。因為分別扮演的是紐約街頭的愛爾蘭籍警察和北愛共和軍成員,兩大主角說的是愛爾蘭口音的英語。這對當時英文聽力不佳的我,是不小的挑戰。遇到聽不懂的地方,我不得不厚著臉皮請英文相當流利的東歐船長給我翻譯。劇情漸漸進入高潮。從事飛彈非法買賣的布萊德.皮特,為了不連累哈裏森.福特,弄來了一艘小帆船,準備啟程越過大西洋,返回愛爾蘭老家,卻被哈裏森.福特在碼頭攔住。已經建立深厚感情的兩大男主角,為了各自代表的不同國家和不同立場,不得不兵戎相見,最後布萊德.皮特死在哈裏森.福特的懷中。
我一向喜歡小布的那張帥臉的,耐著性子聽了一大堆晦澀的愛爾蘭英語,終於看到他悲壯地死了,剛忍不住要擦淚水,船長又大笑起來:“天哪,小布瘋了吧,找來這樣的一艘小帆船,就想橫渡大西洋?不出二百海裏,一個浪頭打來,他就要葬身海底了。他是受過嚴格訓練的恐怖分子,不會連這點基本常識都沒有吧?既然他這麽弱智,最終不是死在哈裏森的槍下,就是翻船喂了鯊魚,沒什麽好同情的。”我好容易在眼眶裏打轉的眼淚,頃刻間就幹了。我笑著對船長說:“你說的不錯,但太直白了,令人掃興,我連看電影的興致都沒有了。”
盡管有兩位好萊塢巨星擔綱,這部影片的票房並不太好,觀眾的智商可不是好忽悠的。
不久,史上最貴預算的影片《泰坦尼克》挾著暴風驟雨之勢在全球上映。我的MBA學習也進入了最繁忙的階段。除了日常的group work,我們小組還接了愛立信公司的一個項目,為他們寫市場分析和建議,作為我們的畢業論文。我無暇租錄像帶來看,更遑論去電影院欣賞新片了。
一天,我正忙得頭昏腦脹,在美國工作的妹妹打電話來,繪聲繪色地說:“《泰坦尼克》太好看了,粉絲們在電影院門口排著長龍買票,所有的女士都哭得稀裏嘩啦的。記得去看哦,帶一包紙巾去擦眼淚。”
我的克製力原本比較強大,唯一能輕易摧毀它的,就是一部好電影。我趕忙跑到電影院看了這部大片,果真如妹妹說的,哭得淚眼模糊。回到班上,我向小組成員大力宣揚了這部片子,結果把他們心裏的饞蟲也鉤了起來,大夥決定一起take a break,到電影院輕鬆輕鬆。鑒於這是部海難片,是東歐船長的專業強項,我連威逼帶利誘,將正在另一小組焦頭爛額趕論文的船長“押解”著,和我們一起進了影院,讓他做我們的專業海事顧問。我對他說:“我隻管再好好地哭一次,你可別哭,用你的火眼金睛,看看這部片子有什麽漏洞。”船長連忙點頭。
從劇院出來,船長不禁當著我們的麵連聲叫好。他說:“看了這麽多關於船的片子,這部是讓我唯一挑不出技術毛病的。工作人員的嚴謹態度和對細節的推敲,超出了我想像。比如船要沉時,船員讓婦女和兒童上了救生艇,將救生艇放下海麵。我注意到海麵是風平浪靜的。如果這時候有微風,海麵上翻著的波浪哪怕隻有二十度傾斜角,都可以將救生艇打翻,那麽獲救的人數會少了很多。這麽小的技術細節編劇和導演都注意到了,難得難得。”
“兩句三年得,一語淚雙流”。這部曆時兩年精心打造的,連世界一流船長都挑不出船隻技術細節毛病的史詩大片,獲得空前成功,連續十二年保持電影票房收入全球排行第一。
移民溫哥華後,這部片子又在電視台播放,我看了不下十遍,也記住了傑克臨終前對Rose的囑咐:“無論人生多艱難困苦也不要放棄,勇敢地活下去,結婚生子到兒孫滿堂,在暖榻睡夢中百年歸老。”這種對愛的執著信念,也感染了我,支撐著我到現在。一部沒有技術瑕疵的電影,貫穿的雖然是悲劇的信息,卻有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我的船長同學對細節的關注和推敲,也提醒了我一點:客戶永遠是最聰明的,絕不能心存僥幸糊弄。在今後的職場生涯中,萬不可濫竽充數。苦心鑽研本領,才能在高手如雲的專業領域立住腳跟。細節往往決定了成敗。
寫這篇文章前,我特地又上網查了資料,進一步證實船長的話:泰坦尼克號沉沒的那晚,海麵上確實是波平浪靜的。因為隻要有微小的波浪,浮在海麵的冰川的反光就會落在海麵上,泛起點點白色的光。那麽,大老遠,船上的水手就會注意到前方海域有冰川了,及時避免海難的發生。
所以,當個出色的編劇絕對是高難度的技術活。文字功夫了得之外,還要十八般武藝樣樣皆精。
唐太宗時代注明的"房謀杜斷",一個管總體,一個管細節,幫唐太宗成就了貞觀之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