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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金蘭的故事

(2022-05-08 06:17:18) 下一個

杜金蘭的故事

(文章轉自https://j.eastday.com/p/1600987825023925)

<p>接通視頻的那一刻,帶著藍色頭套的佳佳還在抓雞現場,杜金蘭看著女兒,丟下手中的包,聲淚俱下,喊著“佳佳”。</p>

31年前的1989年,懷有身孕的她喝下人販子遞的水,被以1000多元賣給山東聊城市莘縣張魯鎮一位單身農戶。兩年時間裏,她一次次逃跑,又被抓回來,並遭到毆打。

她吞過指甲刀、喝過農藥,想一死了之,但都被救下。其間,女兒“佳佳”和兒子“和平”先後出生。

一次,杜金蘭趁對方看管鬆懈,獨自一人逃回河南老家。但原來的丈夫有了新的妻子,她無奈改嫁她人。

29年間,在山東的經曆成為新家庭無法修複的裂痕,潛伏在平靜的生活下,偶爾成為矛盾的導火線。她說,現在的丈夫和兒子不願帶她尋找佳佳與和平,被打的陰影又使得她不敢獨自前往。她一次次從夢境中醒來,淚水打濕了枕巾;又一次次向人複述當年的故事,期冀有人幫她了願。

杜金蘭執著與兩個兒女相認,卻又被現在的丈夫和兒子誤解,認親之後,她又在兩個家庭之間麵臨兩難。

 

被拐賣

31年前被拐賣的那段記憶,杜金蘭難以忘卻。

1981年,18歲的杜金蘭從河南信陽市嫁給南陽市唐河縣一位張姓農戶,婚後生活和睦。

8年後的1989年夏天,由於賣兔毛的生意不好,和丈夫生悶氣的杜金蘭懷著2個月的身孕,隻身前往鄭州。她打算讓熟人介紹個工作,掙點貼補家用的錢。

她說,有熟人讓她去勞務市場轉轉,轉了一天,也沒有找到適合自己幹的活,她有些著急。

晚上,她看到勞務市場旁有一家旅社,決定花上5塊錢住一晚。女老板見她沒有帶身份證和結婚證,告訴她附近一家旅社入住不需要這些東西,帶她前往。

杜金蘭記得,女老板很熱心,說開了紙手套廠、紡織廠,可以幫著找工作,一直跟她聊到後半夜。第二天,女老板端過來兩茶缸水,當著她的麵喝下一杯,她也放下戒心喝了另外一茶缸水。

很快,她頭重腳輕,眼皮打架睜不開,她意識到,自己可能被下藥了。

杜金蘭說,她後來坐上公交、長途大巴,被兩個男的和一個女的“架”著走了很久的路。她想逃,但對方前後夾著她,沒辦法逃。

杜金蘭被帶到了山東聊城市莘縣,一個長著許多大樹的村莊,安置在一位石姓農戶家。

根據杜金蘭的說法,石家是一處“臨時安置點”,被拐至村裏的女人會被人販子安置在此,等待有人花錢買走。

杜金蘭不吃不喝,想要逃,但緊閉的大門和緊盯著著她的村民讓她一次次的逃跑行動落空,她被拉回來拳打腳踢。人販子顧及她有身孕,打時特意避開肚子,巴掌打得她“眼冒金星”,耳朵嗡嗡響。

晚上,石姓農戶的老婆在炕上挨著她睡,勸她想開點,不跑就會少挨些打。對方告訴她,鄭州有兩個女孩被賣至此,一人聽話被人買走,“吃香的喝辣的”,另一個女孩老是想逃,被竹簽插進十個手指頭,活埋在村邊的林子中。杜金蘭膽小,聽後嚇得直哆嗦。

幾天後,村裏一位叫牛政的單身漢花1000多元買下了她,牛政比她大了十幾歲,一直討不到媳婦。到牛家後,杜金蘭被拘禁起來。

白天,她坐在門口,村裏的小孩和大人會盯著他;晚上,院牆內大門緊閉,她想逃,但連村裏的路都分不清。

杜金蘭一度想自殺。她將指甲剪掰成兩半,塞進罐頭裏混著喝下,牛家人發現後,趕忙用馬車將她拉至鎮裏的衛生院,不停喂她吃用香油浸泡過的韭菜,直至空腹排出指甲剪。此後,她又喝下農藥,但被牛家人用肥皂水洗胃,再次救了回來。

杜金蘭聽說,村裏還有被人販子從四川、河南、湖南等地被騙至此的女人,其中有的還是畢業剛被分配工作的大學生。當時有一個女孩很漂亮,紮著滿頭的辮子,同樣被“困”村裏。

生下孩子後逃走

杜金蘭多次逃跑被打的事傳遍了村裏,多名村民至今仍能回憶起來。

村裏一位多年前被賣至此的河南老鄉當時好心告訴杜金蘭,她挺著肚子根本跑不出去,還不如等生下孩子,牛家人放鬆警惕,再想辦法逃。

這名老鄉告訴澎湃新聞,她幫杜金蘭偷偷寫了封信,寄給杜在河南的丈夫。信中,杜金蘭告訴丈夫自己現在的處境,等著他來救自己。

杜金蘭說,一天,丈夫果然帶著公安局的人到村裏找她。在牛家門口,她遠遠看到了丈夫,本想高喊一聲,但她的舉動被牛家的女人們看到,將她帶回了房子,並很快轉移至牛政的姐姐家。

杜金蘭的念想破滅了,那次她再次遭受毒打。打她時,牛政會站在一旁說:“我不打你”,牛家的其他人動手。

牛家兄弟幾人,在村裏做手工饃,閑了也會編草帽掙些零錢。眼看逃跑無望,杜金蘭決定聽聽老鄉的建議,開始幫著牛家做饃,編草帽。

到村子裏幾個月後,女兒佳佳出生;一年後,兒子“和平”出生。杜金蘭給兒子取名和平,希望生活能夠“和和睦睦”,不要再有人販子,不要遭遇謾罵和毒打。

佳佳與和平的出生帶來些許安慰。在杜金蘭的印象中,佳佳很懂事,趕集買給佳佳的零食,佳佳總是掰出一點,喂她先吃。和平則顯得有些霸道,老是將姐姐的東西奪過去。

牛政家的老屋後麵,是一條通往河北的大路,到秋收季,收花生的生意人來來往往。杜金蘭說,她當年常抱著女兒坐在屋旁的刺槐樹底下眺望遠方。她告訴還不記事的佳佳,她的爹不是牛政,有一天,爹會開著車接走她們。時間長了,佳佳會趴在她的耳邊,悄悄問:“爸爸怎麽還不來呀?”

被拐兩年後的一天,杜金蘭等到了機會。

她說,一天夜裏,她趁牛家人看管不嚴,獨自一人跑出村,沿著她認為回河南的路走了一夜,直到看到一個大堤。她躲在大堤下,看著石家人騎著自行車轉來轉去找她,嚇得大氣都不敢出。等對方離去,她又繼續跑,直到看到一個農戶家,敲開了門。

杜金蘭稱,她模糊記得,這家主事的女人叫“萬玉玲(音)”,在附近教書,家裏還有個老娘。萬玉玲得知她是逃出來的,讓她偷偷躲在家裏,不要出聲。

晚上,石家人仍在附近尋找。最驚險的一次,杜金蘭可以聽到門外的自行車聲音和交談聲。

兩天過後,萬玉玲的母親提出辦法,讓杜金蘭穿上萬玉玲的衣服,找一個自行車,兩人一起騎著到莘縣的“橋頭(音)”。

到了莘縣,杜金蘭拿著編草帽平時積攢的十幾元錢,在汽車站坐上到聊城的車,後又坐上從聊城去河南安陽的大巴。輾轉幾次,逃回了舅舅家。

回家的杜金蘭發現,丈夫重新找了對象。

杜金蘭說,她選擇不再打擾,在他人的介紹下,改嫁他人。此後29年,她一直和現在的丈夫生活在信陽,並有了一個兒子。

29年後認親

被拐至山東的記憶一直磨滅不去,杜金蘭現在的丈夫和兒子也知道這件事,成為這個家庭永遠的裂痕,潛伏在平靜的生活下,偶爾成為矛盾的導火線。

她說,丈夫和兒子不願帶她尋找在山東的兒女,被打的陰影讓她也不敢獨自前往。她一次次從夢境中醒來,淚水打濕了枕巾;又一次次向人複述當年的故事,期冀有人幫她了願。她想遠在山東的兒女,“手心手背都是肉。”

2000年初,杜金蘭曾在遠房親戚的帶領下去找佳佳與和平。當時,她在街上看到了曾經打她的牛家人,也見到了夾著一捆芹菜的牛政。躊躇許久,被毒打的陰影讓她始終沒敢邁出走進那個家門的一步,她很快離開了村裏。

那一次,佳佳看到了這個“奇怪”的女人,有人告訴她,這是她在河南的媽。多年後,佳佳仍抱怨,當初杜金蘭為何不敢相見。

按照杜金蘭的說法,此後她讓識字的親戚寫材料,向河南信陽當地政府反映自己的遭遇。她不知道找哪個部門反映,就一遍遍去鎮政府遞材料。“拐賣婦女、活埋少女”幾個大字特意被加粗標紅,想以此引起重視。見沒有效果,杜金蘭又給山東莘縣公安局張魯鎮派出所打電話反映。

杜金蘭甚至不知道牛政真實的名字。她說,打電話給派出所時,她隻記得刺槐樹、門口有條大路、牛政、家裏做饃,模糊的信息讓警方難以幫她在一個人口眾多的大村中鎖定具體哪一戶。她又說了兒女名字,可心裏嘀咕,“肯定改了名”。

時間一天天過去,杜金蘭的心結,越纏越大。

2020年9月16日上午,杜金蘭決定再去尋找佳佳和和平,她挎著兩個包,包裏塞了些她剛炒好的栗子、洗漱用品,一身換洗衣服。

她在建築工地上打掃衛生,請了兩天假,除去路上時間,隻有一天時間。“如果這次找不到,這輩子基本不可能了。”

杜金蘭依然有些怕。她給兒子打了兩次電話,問是否可以跟著一起去,但兒子顯得有些不耐煩,拒絕了她。

從信陽到莘縣,直線距離約500千米,需要先坐高鐵到河北邯鄲,再轉車。很少出遠門的杜金蘭上高鐵後一直盯著窗外,問她心裏在想什麽,她苦澀地笑了笑,沒說話。多年前,她曾坐大巴,從山東一路逃回河南。

下了高鐵,從邯鄲到莘縣的車上,杜金蘭暈車,蹲在路邊下車吐了兩次,每一次她都很快收拾好,要快點趕路。

她說,激動、害怕又緊張,說不出來的“悶”。腦海中一直刻畫著女兒和兒子的樣子,期待相逢的一刻,又擔心找不到人。

她想著見麵給孩子一個擁抱,如果他們過得不好,自己就打工掙錢補貼他們。

16日晚,杜金蘭一宿未睡。第二天早上5點,她早早起來,換了件碎花短袖和亞麻色褲子,她覺得這樣有精神氣,如果找到兒女了,想讓兒女看到自己過得不錯。

那個村子叫楊村,有好幾個姓氏,是個大村落。西邊緊鄰河北,向南走上十幾公裏,便到了河南境內。

重回村裏,杜金蘭對這裏的一切很陌生。村裏的路、房、地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你知道‘石xx家’和“牛政”家在哪嗎?”杜金蘭逢人便打聽,但換來的都是搖頭。

一位村民見杜金蘭是外地口音,警惕地問杜金蘭來幹什麽。“我是他們的遠房親戚,多年沒見,過來找他們。”杜金蘭不信任村民,怕通風報信,撒了個謊。

村裏的土路繞來繞去。終於,一位村民說她認識石家人,帶著杜金蘭前去。

在石家門前,再次見到當年石家媳婦,杜金蘭喊對方嫂子。兩人均已大變樣,認了許久才辨清。

說起當年的事情,石家媳婦和丈夫十分感慨。她們想起來杜金蘭被打的細節,說她也是苦命人。村子裏當年有多位被人販子拐賣至此的外地女人,有人逃了回去,也有人在此紮根生活。

但對於當年石家媳婦對杜金蘭說的“活埋女孩”的事情,石家媳婦和丈夫都表示沒有聽說過,否認了杜金蘭的說法。

石家的兩位鄰居見杜金蘭來,在旁邊竊竊私語。得知杜金蘭想見兒女,其中一位認識佳佳的鄰居提出先和佳佳微信視頻,讓佳佳決定見不見。

佳佳早已嫁到鄰村,有了孩子。她成立了個“抓雞隊”,帶著一幫人在十裏八鄉幫人抓肉雞。

接通視頻的那一刻,帶著藍色頭套的佳佳還在抓雞現場,杜金蘭看著女兒,丟下手中的包,聲淚俱下,喊著“佳佳”。

佳佳也哭了,她知道自己有一個在河南的娘,想念過,也抱怨過。她沒想到,分別後和她娘第一次見麵,是這樣的場景。

杜金蘭急切地問佳佳電話,但佳佳有些抗拒,不願意給聯係方式,隻是讓在村口等她抓雞回來。

兩個家庭,三個孩子

兩個小時,杜金蘭站在村口張望著,每過去一個路人她就上前詢問佳佳與和平的情況,她害怕女兒不認她,“不認,就去她家”。

“你知道“yanying”嗎?就是村裏抓雞的。”杜金蘭從村民口中得知了女兒大名。相比大名,她還是喜歡叫佳佳。

兩個小時後,一輛摩托車突然停在路邊,一位男子盯著杜金蘭,不說話。杜金蘭也注意到對方,意識到這個男人是她兒子,輕聲呼喊“和平”。見對方有回應,杜金蘭趕忙上前拉著他的手,哭喊“我的兒”。

和平在姐姐的通知下來到村口,看到這個自稱為她娘的女人,任由對方拉著手,有些懵。

和平已經成家,兩個兒子大的已8歲。聽著杜金蘭不停講述他1歲多時和姐姐搶吃的事情,抱怨:“人家都說我是沒娘的孩子。”

在隔壁老屋,和平告訴已近古稀之年、患有腦梗塞的牛政:“娘回來了。”

牛政拄著拐杖顫顫巍巍走進屋。當年花錢買回來的媳婦,生下兩個孩子,逃了回去。他從此再也未娶。

杜金蘭說,算命的說過,牛政命裏沒有媳婦。

從小,牛政就告訴孩子,他們有一個在河南的娘,和平與佳佳隱約知道娘的來曆。杜金蘭也讓人寫信給牛家,提出想見孩子,但信被牛家人藏了起來。

聽聞曾經逃走的媳婦又回來了,和平的嬸嬸婆婆、叔叔伯伯紛紛來看杜金蘭,他們牛家曾經的媳婦。

過了這麽多年,杜金蘭還是很快辨識出他們。當年,這些人曾經看管過她,甚至動手打過她。

不過,交談中,他們都選擇性屏蔽,不再提及往事。

佳佳抓雞回來,走進客廳,看到杜金蘭來拉自己的手,一把甩開,徑直走向坐在凳子上的牛政。“我不認她,我隻有爹。”她說著哭了起來。

和平在一旁讓姐姐好好說話,佳佳沒理會,起身帶著牛政回了老屋,不願再見杜金蘭。

門外,佳佳向堂叔哭訴,“這麽多年她去哪了,現在想著回來了”。堂叔安慰,“割不斷的血緣,她就是你娘”。

屋內,和平顯然更願意接受這個“娘”。他靠在沙發上教杜金蘭使用微信,給她看兩個孩子的照片。他告訴杜金蘭,別人家都有老人幫著帶孩子,他沒有娘幫,還要照顧行動不便的老爹,“我們再要個孩子,你幫著帶”。

杜金蘭滿口答應,給和平看他現在信陽家中的孫子視頻。一旁,牛政坐在板凳上,看著兩人,大部分時間麵無表情。

中午,牛政在飯館叫了幾個“硬菜”,從裏屋拿出一瓶開封未喝完的當地產白酒,一杯接一杯喝。

佳佳不情願跟杜金蘭挨著坐,和平的媳婦隔開了兩人。見女兒對自己有些生疏,杜金蘭不時給佳佳和和平夾菜,佳佳動了動筷子,沒吃多少。

喝了幾杯,和平抱怨,“沒娘,連媳婦娘家也看不起自己”。說著,他又給自己滿滿倒上一杯。佳佳見和平媳婦臉色不好,連忙勸,“不說這些了”。

杜金蘭說,信陽的兒子現在住著她搬遷後分得的房子,自己和丈夫在信陽市區也有一套房住著。她想著趁自己還能幹,多掙點錢,給和平和佳佳一點。

怕別人質疑自己沒能力往外拿錢,杜金蘭刻意強調,“我自己的錢,不問他們要”。

之前杜金蘭在工地上給人紮鋼筋,每天有200元收入,後來做監理的親戚覺得她太累,就讓她在工地上打掃衛生,一個月有3000元。

聽到杜金蘭還在工地幹活,和平有些不高興。他說,自己之前在工地上幹過,男的都吃不消更別提女的,勸杜金蘭辭掉工作。

牛政已經吃過東西,在一旁凳子上看著杜金蘭和女兒、兒子、兒媳吃飯。別人問他,“開心不?”他咧開了嘴。

杜金蘭看著牛政現在的樣子,心軟,不打算追究當年買拐賣婦女的事情。

吃完飯,杜金蘭拉著佳佳、和平和兒媳上縣城,想給他們買些衣服。佳佳不肯,但在眾人勸說下還是上了車。

車後座,杜金蘭挨著佳佳和和平,有些安靜。和平看著窗外的風景,沉默著。見兒子不說話,杜金蘭又拉著女兒的手,不時詢問佳佳現在的生活。

喜悅是短暫的。在山東待了2天,杜金蘭回了信陽家中。現在的丈夫和兒子埋怨他去山東尋親,讓她“滾”,離開這個家,去找山東的女兒生活。

杜金蘭委屈,終日以淚洗麵,不知道怎麽辦。對她來說,兩個家庭,三個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

(為保護當事人隱私,佳佳、和平、牛政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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