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新京報
和二三十年之前相比,子女的海外教育也日漸成為中產家庭的重要投資。就像《小別離》中演的那樣,每個中產家庭,尤其是那些由於年代原因,自身教育有缺憾的父母,都將子女的教育視作對自身地位、階層、幸福感的一種彌補。反映到現實生活中,幾乎可以勾畫出這些中產家庭辛酸而又現實的臉譜:盡力維持現有收入、迫切渴望子女成功、通過家庭內部的資金周轉獲得子女有限的教育資金、子女出國之後在自我安慰中度過一生。
近日熱映的一部電視劇《小別離》,圍繞孩子的升學和留學問題,講述了三個不同經濟條件的家庭中,父母與孩子之間的緊張而複雜的關係。
當護工出身的社區醫生和她的的士司機丈夫,處於普通的工薪階層,一心想讓學霸女兒金琴琴改寫自己一輩子受欺負的命運。靠白手起家、身家過億的丈夫,和他的二婚的年輕妻子則希望靠將兒子張小宇送出國,讓家族揚眉吐氣,也好繼承家族產業。
另一個家庭則是一個典型的中產階級家庭。方朵朵的爸爸是眼科醫生,媽媽是公司高管,住著不錯的小區,雖然不算多富有,但收入穩定,女兒還算乖巧,在外受人尊敬。盡管如此,夫妻二人還是時常因為女兒的教育問題發生爭吵。尤其是媽媽,更是將朵朵的考試成績和前途、幸福、出息相掛鉤,向朵朵提出近乎苛刻的要求,母女之間的矛盾不斷激化。
三種家庭,在當下的中國都不鮮見,甚至就在我們身邊。家境稍有餘力的中產階級,“當媽媽的隻要想到小孩有個好前景,哪怕隻有一條門縫寬的機會,都會不顧一切向裏擠,哪顧得想後麵的事”(《小別離》原作者魯引弓)。
對子女近乎偏激的愛、過高的期待,不僅影響了年輕一代看待自身婚姻和家庭的方式,也加劇了父母輩對待子女的成長、求學、離家、結婚、生子的焦慮。雖然看起來,他們的生活什麽都不缺,卻在麵對日常生活的起起伏伏時,脆弱得不堪一擊。雖然依靠自己的打拚,贏得了這一代生活的逆轉,卻難以將信心延續到下一代。隻敢認認真真地生活,靠消耗健康和精力賣命工作,卻不敢獨自麵對自己的內心。表麵上優雅風光,其實早已心力交瘁。
中產階級的這種焦慮症究竟從何而來?身負重任的他們,又如何和自身的困境共處呢?
抱歉,請別叫我“中產”
在這個語義含混的互聯網話語時代,少有一個概念像“中產階級”這樣牽動神經,同時又充滿理解上的不確定性。隨著過去三十年間,階級話語在公共話語體係中的逐步淡化,階級的辨識度已然不如從前那樣清晰。直到21世紀,“權貴階級”、“新農民工階級”、“中產階級”開始進入人們的視野,階級的觀念才再度被喚醒。
對於中產階級的定義,無論是從時間向度還是空間向度來談,都相當繁複。在當下的中國語境中,定義之一是:人們在低層次的生理需求和安全需求得到了滿足,中等層次的感情需求和尊重需求也得到了相當滿足,但尚未達到追求高層次的自我實現需求的階級或階層。
一般來說,中產階級需要滿足以下條件:
1. 分布在中國的一二線城市
2. 年齡在25歲到45歲之間
3. 受過良好的教育,在某一領域或多個領域具有專業的能力
4. 大多從事腦力勞動,也有以技術為基礎的體力勞動
5. 靠薪資為生,家庭年收入約在7萬—28萬人民幣之間;每月能自由支配至少三分之一的個人薪資(房費、水電費、保險、各種貸款等基本花銷除外)
6. 生活有一定閑暇,對生活質量要求較高,對勞動、工作對象多有一定的管理權和分配權。
2015年10月13日瑞士信貸(Credit Suisse)研究院發布的2015年度《全球財富報告》稱,如果以財富存量來測算中國的中產階級規模,一個成年人至少擁有28000美元的中產群體超過1.09億,相較於21世紀初規模擴大了5倍,占總人口的10.3%。時至今日,這一數量已經增長到2.25億,中國中產階級的規模和財富總額均居世界首位。
中國當前的中產階級有著相當可觀的消費能力,正逐漸成為世界領先的消費群體。中產階級在生活各方麵日益增長的消費需求,直接帶動了諸多產業的興旺,比如海外代購、旅遊產品、電影和視頻網站、汽油消費、時尚奢侈品、廣告業等等。隨著網上購物、網絡平台支付、境外旅遊業的極速發展,消費主義這一浪潮的勢頭之猛,甚至遠超出西方一些消費主義泛濫的發達國家。
和二三十年之前相比,子女的海外教育也日漸成為中產家庭的重要投資。就像《小別離》中演的那樣,每個中產家庭,尤其是那些由於年代原因,自身教育有缺憾的父母,都將子女的教育視作對自身地位、階層、幸福感的一種彌補。反映到現實生活中,幾乎可以勾畫出這些中產家庭辛酸而又現實的臉譜:盡力維持現有收入、迫切渴望子女成功、通過家庭內部的資金周轉獲得子女有限的教育資金、子女出國之後在自我安慰中度過一生。
盡管數據表明了在中國這一階層的龐大數量,但現實中卻少有人認同自己是中產。在大多數國人心目中,對於中產的印象源於由美劇或美國電影勾畫出的美好藍圖:林蔭大道、兩三層高的小樓、修建整齊的草坪、獨立車庫、一輛敞篷轎車、兩三個孩子在院子裏嬉戲,每逢周末夫妻二人帶上孩子和狗,開車到海邊追浪或到山頂宿營……此般愜意、閑適、富足、無憂無慮的畫麵,顯然還沒有完全進入中國中產階級的生活。
物質水準達到了,消費水平符合了客觀標準,但卻難以對中產這一身份產生真正的認同。根據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中國社會狀況調查”(2015年),從全國範圍來說(排除特大城市),個人年收入10萬元以上,應該可以維持中等生活水平,但達到這一收入水平的人隻有約四成認同中產身份。個人年收入20萬元以上,即使在大城市也可維持相當水準的生活,而個人年收入超過30萬元應該可以過上較高水平的生活,但達到這種收入水平的人隻有約半數認同中產身份。
更多時候,人們雖然賺著符合中產標準的錢,內心渴望著中產的生活,口頭上依然會把中產當句玩笑話,甚至以此自嘲:“等我還完了房貸,交完了保險和孩子的學費,解決了父母的養老問題之後,再來和我談中產吧。”
命運的夾層:想攀爬,卻止於原地
為什麽在現有的物質條件下,難以形成普遍的中產身份認同?為什麽明明收入可觀,卻依然覺得自己“被中產”?
對於自身產生的焦慮,看起來和收入的關係並不明晰,哪怕財富聚集,心態依然萎靡。物質增長的背後是社會、文化、價值、道德、行政等各個維度的扭變,任一維度的滯後或錯位都有可能帶來不安和急躁的心態。
對於那些準中產的青年群體而言,他們的壓力似乎每一年都在加重。大學時代自由的餘溫尚未散去,前一天還在談論詩歌和夢想,一旦踏出象牙塔,就會麵臨失業的危險。他們從小接受的信條多半是“知識改變命運”,道理本身依然成立,卻在短期內無法在他們身上適用。當詩歌和夢想的話題,變成了車子、房子和票子,他們發現,“能實現的就不叫夢想了”原來還有另一層意思。
現實和固有認識的斷裂,讓他們不得不自尋出路,一方麵通過拚命工作、犧牲休息或健康。另一方麵,他們卻發現,職位競爭的激烈超出想象,他們有可能隨時失掉工作,也可能沮喪地發現自己的工資還不如保姆和保潔。房價自2006年以來,經曆了十年狂飆突進,已讓人望而卻步。海外移民潮、購房潮不再止步於上流社會,而是滲透進了中產階級,深刻影響了他們的日常生活。
對於35歲以後的中產階級而言,雖然眼下日子過得不錯,但一場大病或意外就可能會一貧如洗。除了醫療,子女的教育、結婚、自身的養老費用,都開銷不菲。自己幾乎是在用生命在賺錢,錢卻好像始終不夠用。是大多數人的心理常態。飛速的經濟增長和急劇的社會變遷,讓人們有了強烈的物質欲求,這種物質欲求隻會不斷提升,不會封頂。當個人收入達到一定水平之後,薪資的高速增長很難持續,但欲望確是無窮無盡。久而久之,就會產生自我懷疑、希望落空的倦怠感。而這種倦怠感,恰恰是快樂和健康的大敵。於是人們想到了逃避、逃離,隻是逃來逃去,最終還是要回到現實。
除了和金錢有關的顧慮之外,食品安全、個人隱私安全和環境汙染也讓中產階級倍感困擾。根據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2013年全國抽樣調查數據,72.8%的中產階級認為“食品安全”沒有保障,54.6%認為缺乏“個人信息、隱私安全”,48.3%認為缺乏“生態環境安全”,39.8%認為缺乏“交通安全”,28.5%認為缺乏“醫療安全”,22.5%認為缺乏“勞動安全”。認為缺乏“人身安全”和“個人和家庭財產安全”的比例分別為11.7% 和13.8%。
引用前階段引發熱議的《節節敗退的中產階級》中的一段話:“他們曾無比相信,知識能改變命運,奮鬥能帶來成功;他們強調法製化,需要權益與尊嚴得到保障;他們認可全球化,認可自由主義,因為隻有市場經濟才能讓他們的價值獲得最大體現;他們強調個人價值,強調生活質量,強調教育質量與公平。但是,目前的形勢,正在逐一否定他們的價值觀。”
孩子,我們要給你最好的!
做了父母的焦躁的中產,深知自己奮鬥的艱辛、生活中諸多力不能及的無奈,以及重壓之下的精神抑鬱,他們一方麵對自己的現狀不滿,一方麵對下一代是否能維持中產、同時向更高的社會階層流動沒有信心。久而久之,他們變得越來越焦躁。
無形之中,他們將這種近乎狂暴的急功近利傳遞給家庭和孩子。這體現在教育的方方麵麵。尤其是當他們發現考試是向另一階層流動的唯一有效途徑之後,會想盡一切辦法,哪怕犧牲自己,讓子女受到最好的教育。在一二線城市,我們處處都能看到這樣的父母:為了給孩子爭取教育機會,學區房的爭奪大戰年年都在上演;因為老師能力不足而惱羞成怒的家長圍攻了校長辦公室;減少錄取名額之後,校門前的家長情緒激動;為了送孩子出國留學,賣掉家裏的房子,甚至不惜負債……似乎,說孩子是這些父母懸於高崖時眼前的唯一稻草,死死抓住,以命相搏,都不為過。
於是,父母、甚至父母的父母,都將各種可用的資源用於獨生子女的培養和教育,原因很簡單:隻有這樣,才能讓自己的後代繼續接力,在保住精英階層的基礎上,向更高的社會經濟地位躍遷。目的也很簡單:讓他們在長大之後不必像自己一樣,經曆貧窮、依靠關係、看人臉色、在規則的灰色地帶摸爬滾打。
然而,生活如同流沙,越抗爭,越深陷。當父母們發覺,孩子未來的處境,很有可能依然隻是考試、學習、畢業、工作、失業時,便開始為他們尋求更好的上升途徑。海外留學,從眾多選項之中脫穎而出,成為稍有財力的中產家庭的首選。對於一些70後、80後的父母而言,他們或者自己早年就有過出國留學的經驗,對海外的高校有著感情上的聯絡;或是自己當年受條件和視野所限,未能接受海外教育,就更希望自己的子女能夠比自己更出色。
隨著國內的競爭壓力呈幾何級數增長,加上媒體報道的食品安全問題、環境問題日益凸顯,一些父母就將國外視為理想生活的翻版。
今年3月份,一位自稱是上海的中產階級在博客中寫,孩子的教育費用已經取代房子,成為家庭最大的支出負擔。為了讓孩子有海外教育的經曆,一些中產家庭會選擇將孩子送入私立國際學校就讀中學。在上海,這樣的學校每年需要至少10萬的開銷,孩子出國之後還要每年將人民幣換成美元。似乎從此就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和50後、60後的家庭教育不同的是,70後、80後的中產家庭不再將國內的應試教育視作唯一的砝碼。他們大多受過正規的大學教育,比前輩有更開闊的國際視野,同時自身也處於事業的上升期,上大學已經不是他們培養子女的唯一目標,教育滲透進了生活的方方麵麵。
從孩子嬰幼兒時期的國外繪本開始,他們會自主選擇更適合的,篩除那些不利於孩子價值觀確立的部分。在幼兒園和小學的選擇上,大部分家長都會綜合考察教師的能力、性格、水平、愛心、耐心,以便自己的孩子能夠全方位地感受優質的集體生活。一些家庭深知語言對於未來視野的影響,較早對孩子開始進行雙語甚至多語教育,為他們找合適的外教,或是送他們到國外參加各式各樣的夏令營活動,開拓眼界。興趣班依然頗受歡迎,樂器、棋類、運動、表達、藝術等訓練班如雨後春筍般滋生。以早教、親子等名目進入市場的課程,更是層出不窮。親子旅遊團也成為各大旅行社比較搶手的項目之一。
一位80年出生的母親曾親口對我說,一放假,自己就不得不領正在上幼兒園的孩子到處旅遊。原因很簡單:幼兒園其他的小朋友都會在假期去旅遊,回到幼兒園之後會分享旅行的經曆,沒有旅行過的兒子就會感到失落和沮喪。為了不讓自己的孩子失落,她隻能帶著他跑來跑去。
“前年去了杭州,去年去了海南,今年估計要去馬爾代夫。明年可能就是歐洲了吧。”年輕的媽媽眼神裏並沒有太多興奮。
孩子的教育是提升了,家長們卻累得喘息不得。他們幾乎是在用生命為自己和家庭拚一個不確定的未來。
像《小別離》中的方圓(黃磊飾)、董文潔(海清飾)這樣,將幾乎全部的生活圍建在孩子周圍,讓彼此都負荷極重的父母,讓人覺得辛酸又好笑、隱忍又乖戾、可憐又讓人心疼。在中國,這樣的父母千千萬。
這樣的家庭教育,所麵臨的困境之一就是,當有一天,孩子通過努力走進了父母期待的象牙塔之後,反而會無所適從。第一次為了自己而活,他們反而染上了“空心病”,於是孤獨、茫然、無原因地感到痛苦和焦慮。殊不知,這些情緒早就滲透在他們成長的過程中,來自同樣焦慮、痛苦、不知所措的父母。
焦慮的孩子,焦慮的父母,一個個焦慮的個體,構成了當下這個焦慮的時代。
美國心理學家羅洛·梅曾說:“生活在一個焦慮時代的少數幸事之一是,我們不得不去認識自己。”我們有幸見證了這個焦慮的時代,有幸成為這個焦慮時代症候群的一分子,剩下的事,就是如何認識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