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奮言奮語(ID:fyfy2017)
王立軍在重慶兩年時間,換了51任秘書,最長的四個月,最短的一天。王立軍身邊時間最長的一任秘書,叫忻建威。
相識在渝
未見忻建威之前,早已通過多次電話,他普通話說得很好,但仍帶著濃濃的川音。初見時,我一怔,目測身高忻建威更像是一個北方漢子。他身材魁梧、英姿挺拔、動作敏捷、行走如風。
“你當過兵?”我問。
“沒有。”
“沒有?”
忻建威身上透露出來的軍人氣質,比行伍出身的還標準。難怪他是王立軍身邊任期最長的秘書。像這樣的秘書,不說百裏挑一,也是十裏難尋。
家庭影響
忻建威出生在四川林業係統一個普通的幹部家庭,父母雙雙參加了普威林業的開創建設。忻家是一個接受傳統教育,重道德、重責任的家庭,父母把人生理想都熔鑄在自己的本職工作中,兩個兒子,一個叫建威、一個叫建林,名字都是依普威林業建設而取,體現了這個家庭積極進取而又本分踏實的價值觀。
忻建威從小生長在四川涼山彝族自治州,自幼受到了淳樸民風的熏陶。他待人簡單熱情,在他身上看不到大城市人身上那種討巧迎合。
生活在邊遠地區的忻建威,早年受當地高等教育匱乏的製約,高中畢業後,讀了技校就參加了工作。上個世紀80年代,國家照顧長期在少數民族艱苦地區工作的幹部,內調了一批回城,忻建威一家返渝。
步步努力
回到大都市後,忻建威舉目一望,滿城皆文化,妻子出身在一個有濃鬱文化背景的家庭,嶽父嶽母都是高級知識分子,忻建威繼承了父母踏實進取的傳統,既不退卻,也不服輸。他伏案苦讀,考取了西南政法學院法律專業,獲得了本科文憑。
我與忻建威是異地同行,交談多在警界話題上。忻建威從解放碑派出所幹起,後調入重慶市機關任局辦秘書科長,不久晉升副處。我知道這是一個核心部門的關鍵位置,與局內個個領導都要打交道。我所佩服的是忻並不是機關引進的碩博人才,也不是公安二代,他走到這個位置,完全是憑著自己的努力。
忻建威在基層派出所工作時,破案80餘起,深受百姓歡迎,他在屢立戰功的同時,還被評為愛民模範。他曾是重慶公安塑造的標兵,受到了公安部的表彰。在近二十年的從警生涯中,他數十次立功受獎,兩次被評為省級先進個人,受到了重慶市委、市政府聯合表彰。
他在市局機要工作已近十三年,受到了曆任領導的信任,在王立軍來渝之前,他從未受到過任何處分。尋蹤忻建威從警的一步步腳印後,會看到一個踏實肯幹、進取自律的優秀警員。
走近“英雄”
王立軍入主重慶公安後,組織上把忻建威調到了王立軍身邊。忻告訴我,他當時特別高興。他說:“咱們幹警察的,誰不知道王立軍?他可是全國公安係統的一個大英雄,我從心裏佩服他。你說,許老師,你是不是以前也很佩服他?”我笑了。
王立軍剛來時,兩眼一抹黑,哪都不認識,當時王的妻子女兒還沒到,王立軍吃住基本都在市局。那段時間,忻也很少回家,每天晚上在市局辦公樓陪著王立軍。
當時王立軍不管是工作上的事,還是生活上的事,一律托付忻建威去辦。忻建威除了工作外,一日三餐、端茶倒水、提鞋係帶,什麽都做。
我說:“這是服務員做的事,你一個處級幹部,做這些沒有怨氣?”
忻說:“沒有,我當時真的願意幹這些,我是從心裏仰慕這位大英雄。”
我歎了口氣:“王立軍疑心太重,識敵不識友,他真是有眼不識好歹。這麽好的秘書上哪兒去找?”
從無怨言
王立軍的辦公室很大,有兩百多平方米,設置有辦公、會客區,還有廁所、咖啡廳、廚房,內帶臥室。
我問忻:“晚上,王立軍睡臥室,你睡哪兒啊?”
“睡對麵的其他辦公室裏。”
“其他屋裏也有臥室?”
“沒有,我找幾本書放地上,有地毯。”
“地毯?每天別人用腳踩,你睡地上,多髒啊。”
“嗬嗬,開始沒想那麽多,後來身上長了一堆紅疙瘩,才知道,是有點髒。”
那段時間,忻建威很少回家,隻要王立軍在辦公室住,他都睡在對麵房間的地毯上,直到今天,提起這些,他仍然顯得很平淡:“睡地上沒什麽,那是應該的。”
盡心盡力
忻建威是王立軍身邊時間最長的一任秘書,也是王曾經非常信任的一位。王立軍平時要喝多種茶,紅茶、綠茶,還有泡著各種中草藥的大補茶,忻建威照顧王時,王從來不多疑,接過就喝。別人送來食品飲料,王立軍不敢吃,忻建威總是品嚐在先。
我問:“你是不怕死呢,還是願意為他去死?”
忻哈哈大笑:“根本不會有人害他,全是他自己亂想的,所以我才不怕。”
此心彼心
王立軍一度很依賴忻建威,就連家裏的事也都交給他去辦。一次,家裏來人,忻建威把人從機場接回來,卻不知道送到哪兒去,王立軍說自己忙,讓忻安排。忻建威安排王立軍的親屬住下,陪著吃飯,逛街觀光,直到幾天後把人送走,所有費用都是掏自忻的腰包。
我問:“為什麽不開發票找局裏報銷?”
忻說:“因為是私事,我怕給王局找事,造成不好影響。”
有人告訴我,王立軍在人前很誇讚忻建威,多次公開說過:忻建威是最值得信任的人,並盛讚忻建威“做將軍就是彭德懷,當士兵就是黃繼光。”
我問忻:“沒人的時候,他就沒有對你說過一句交心的話嗎?”
忻說:“有啊,他跟我說‘忻建威,你我之間是直通車,我們之間沒有秘密,心通心。’這話他不隻說了一遍。”
忻建威說這番話時,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黯然下來。我亦低回不已,在這個世界上最琢磨不透的就是人心,難怪忻建威之後,再也沒有人做秘書的時間比他更長,想到這裏,我忽然倍感神傷。
蒙在鼓裏
接觸過王立軍的人說,王經常口爆髒話,我問忻,這是不是真的?他點頭說:“是。”
“那你不生氣嗎?”
“第一次聽見時,嚇一跳,也很生氣,後來認為那是他的毛病,人哪有沒毛病的呢?”
認識忻建威後,他給我留下很好的印象。我相信自己的判斷,忻建威是一個很正直誠實的人。為此,我的問話也就更加直截了當。
“能不能告訴我,你跟在他身邊,他弄虛作假做的那些事,都告訴過你嗎?”
忻搖搖頭:“沒有,他沒有告訴過我,我隻是經常看見他擺拍,別的事真的不知道。”
“秀山襲擊地下兵工廠,那麽大的事,你也不知道是假的嗎?”
“不知道。那天,我一直跟王立軍在一起,還有很多記者,我當時真不知道那些槍是王立軍事先派人放在那裏,忽悠記者的。對了,我那天還跟他一起拍了照。”
忻建威給我看了他的很多照片,除了王立軍外,我記得還有他跟文強、武和平等很多警界領導的合影。
秀山襲擊兵工廠,忻建威隻看到了一堆被繳獲的槍支,沒有看到用於造槍的車間、機床、模型、工具,以及原材料。對此,忻建威還奇怪:“幾把鏽跡斑斑的老虎鉗也能造槍?”
常言道:“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我想忻建威不經意表露出來的疑惑,也許會讓王立軍感到心驚肉跳。我相信忻建威並不知道王立軍的底牌,但是,王立軍對身邊這位時間過長的秘書,陡增戒心。
伴君如虎
我問忻:“李莊說你被王立軍在酒店大罵一頓,然後被拿下,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說:“就是你住的這家酒店,他包房兩天,結果,超時,沒有辦理續住手續,房卡刷不進去了。”
“這也不是什麽大事啊,補辦一下不就得了。”
“其實,那次手續也不是我辦的,我跟他當天夜裏回來,他進不去房間,張嘴就開罵,根本不讓你解釋。”
“罵什麽?”
“很難聽。”
聽說過王立軍愛爆粗口,我追問隻是想再證實一下。忻建威跟我是第一次見麵,他有些猶豫。我說:“沒關係,我隻想聽聽他的口頭罵是什麽內容,我也想知道這位神秘人物真實的另一麵。”
忻告訴我,王當時罵的有“腦殘”“你他媽的”“操你媽”等。
災難臨頭
王立軍發飆後,一腳踢開了忻建威,忻是血氣方剛的一條漢子,也沒有去求王。忻每天照常到局裏上班,趕上什麽工作,就跟大家一起做。令忻建威沒有想到的是大禍已經悄悄地臨頭,接下來發生的一切,錐心刺骨,讓他永生難忘。
2010年4月17日,4名自稱是重慶市公安局專案組的便衣男子,未出示任何證件,即宣布對忻建威實施“雙指”,當即給他戴上黑頭套。隨後,他被押往重慶市大竹林的打黑基地“碧湖山莊”。
我這次來重慶詢問過很多人,重慶這種秘密的“黑監獄”到底有多少?幾方的人都說不知道,比較大的有鐵山坪、碧湖山莊,小的基地真的不知道有多少,一座別墅、一套單元,甚至一間平房都可能成為關押人的場所。薄王主政期間,一個大活人早晨出去上班,晚上沒回來,問誰,誰都說不清人在哪兒,這種失蹤的殘酷“遊戲”,每天都在上演。
安乎危乎
我也承認重慶這段時間社會治安從表麵上看是好一些,打黑聲勢浩大,敲山震虎嚇野貓,一些小偷小混混,嚇得都老實了不少。但是,這種治安下,隱藏著更大的危險,公民說一句話,發一個帖子,在沒有辦理任何手續下,就被抓走,有時候幾天、十幾天甚至更長的時間,家裏得不到一點消息,親人像瘋了一樣四處尋找。設想一下,假如你遇到這樣的事,你會覺得安全嗎?
重慶很多人,包括我老家的親屬都對我講,重慶那兩年治安好了許多。每當聽到這樣的話,我都會設身處地體味一番:如果我身邊的一個大活人忽地一下子就不見了,我會怎麽樣?體味過後,就會覺得後背發涼。
重慶治安風險是均攤在每一個無辜人頭上的,一個連人都能隨時“被失蹤”的地方,能說這裏的社會治安好嗎?一個沒有法治的地方,隻能有表麵的秩序,不可能有真正的安全。
9天9夜
忻建威被抓進打黑基地後,重慶還是那個重慶,治安還是那個治安。可是忻建威再也不是以前的忻建威了。他喪失了一切權利,像一隻螞蟻,即使被人用手搓死,也發不出一點聲音。
這位從警近二十年、數十次立功的優秀警員,前一天還是副處級幹部、一級警督,第二天,就被人銬在了鐵椅子上,而這一切卻沒有任何理由,也沒有任何手續。忻建威被銬在鐵椅子上,一銬就是9天9夜,雨點般的拳打腳踢,打得他暈頭轉向。
我問:“你還記得是誰打你嗎?”
“熊峰。”
“就是那個被人稱為‘萬州熊’的人?”
“就是他。”
“哦,我知道的很多案子,當事人都說他搞刑訊逼供,特別凶狠。如果時間夠的話,我很想見見他,聽聽他怎麽說。”
忻建威聽說我要見熊峰,立即掏出手機說:“給你他的電話號碼,你給他打電話。”
9天9夜,忻建威被銬在鐵椅子上,已經記不得挨了多少次打。他告訴我,打得他每天腦袋都是蒙的,渾身都分不清楚到底是哪兒疼,上麵吐血,底下屙血。兩條腿腫得像大象腿一樣粗,鞋都穿不進去。整天被銬在鐵椅子上,屁股都坐爛了。
建威在敘述這段經曆時,我的心情極為沉重,眼前出現了他當時的慘狀,並聯想到那時候,他的妻子女兒不知道要為他流多少眼淚,一人之不幸,一家之災難。
權力瘋狂
我問忻建威,他們到底為什麽要抓你?忻說:就是讓我交代檢舉曆屆領導的問題。我不禁憤然,罪惡啊,僅僅是為了整別人的黑材料,竟把無罪之人抓來嚴刑拷打,21世紀的中國,你能用什麽樣的筆,記載今天這一章,用狼毫嗎?
忻是一個體格健壯的男子漢,又是警界內部成員,就是這樣的人,也被專案組折磨得死去活來,其間,一度昏死過去,被送進了醫院搶救。
我不認識熊峰,也知道他絕對不會見我,但是,我還是希望有人能給他帶個話,夜深人靜的時候捫心問問自己,該懺悔時,懺悔吧。人生苦短,不要到最後,連懺悔的機會都錯過了。
在被關押339天之後,專案組未能找到忻建威的犯罪事實,隻得將其釋放。組織是很難認錯的,為了給專案組麵子,既然“雙指”了,就得有個說法,於是市局給忻建威一份《重慶市公安局關於給予忻建威行政撤職處分的決定》,對忻建威做出了連降3級的處分。對此,忻建威不服,一直申訴。
恢複自由後的忻建威,回到局裏,四處打聽:“到底是誰在害我?”所有的人給出了一致答案:王立軍。忻建威不相信:“我對他那麽好,他怎麽可能害我?不可能,我不相信。”同事拍著他的肩旁說:“你的腦袋是不是被打傻了?你想想,你是他的秘書,除了他,誰敢動你?”
昨夜今朝
2012年6月27日忻建威被平反,與他同時被平反的還有十多個人。市局鄭重召開了“糾錯”會議,多名廳級以上的幹部出席,忻建威特意被組織安排在會上發言,他說:“在被黑打的日子裏,我從被非法拘禁到莫名受處分,一年多雖然無數次申訴未果,但我從未失去信心。”
寫完忻建威的故事後,十分壓抑,我拿起手機給朋友發出一條短信:忻建威真夠倒黴的。
重慶朋友回複:還有比他倒黴的,腦袋都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