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夫妻算是老一代留學生 了。最近接觸的新一代留學生越來越多。有在美國社會陰差陽錯偶爾碰到的,有我班裏的學生,有朋友的孩子,或朋友的朋友的孩子。對於他們,我盡可能盡長輩之 職。但是,和他們接觸越深,越是感歎兩代人的價值觀念漸行漸遠。我們這代人留學,是個人奮鬥的新邊疆、新冒險。新一代人的留學,則往往是被父母精心安排的 消費,或者說是一種啃老。
我們夫婦留學的故事已經講過N遍。也許現在確實是老了,索性再嘮叨一遍。作出留學的決定時,我28歲,妻子26歲。兩人的英語程度都是《新概 念》第二冊第一課的水平,幾乎從頭來。而且隻有我在北京有工作和戶口。包括父母在內的親友都一致反對。我們倆人算了一下:年紀大了點,英語差了點。不過, 英語專業不就是四年嗎?奮鬥四年,背水一戰,比英語專業的人用功得多,怎麽就不可能呢?於是,我們節衣縮食,除了吃飯基本停止購物,這樣就不必出去掙錢, 可以保證投入英語的時間。兩人擠在一間十二三平米的鬥室,我的工資加上當時幾千塊的積蓄,大概能支撐一段時間。實在支撐不住,我可以去掙點稿費。再支撐不 住,她可以出去工作。勝算有多少?我們堅信生活不會絕對公平,也不會絕對不公平。東方不亮西方亮。兩個人隻要有一人成功,留學的事情就“搞定”了。結 果,1992年我被香港中文大學錄取,拿到全獎。可惜,根據那年月的政策,大陸人出國留學可以,到香港則辦不出去。隻好放棄。到第二年,全家彈盡糧絕,吃飯都有問題。妻子仗著自己英文和日 文這兩門語言的功夫,到一家日本公司就職,月薪千元,在北京也算令人羨慕的高薪了。工作二十天,恨死辦公室。此時奇跡發生:耶魯博士課程給她全獎。她立即 辭職,幾個月後到了紐黑文。我次年春天則成為一群由留學生妻子組成的娘子軍中的“黨代表”,大家同機飛到美國各探各的親。
我一直調侃,自己沒有本事出去,一切全靠“賢內助”。海內外中文網站中,也有不少譏笑我“撞上狗屎運”的帖子。在耶魯當家屬,一個優勢是可以免 費旁聽兩門課。我就盯著一門課,拚命表現,最後教那門課的教授看中,支持我讀了東亞研究的碩士。條件是免學費,生活費則分享拿全獎的“賢內助”。美國人吃 驚:這點錢兩口子居然能過!把博士作為目標的我,迅速評估了形勢:申請博士課程的周期差不多半年,為了春天被錄取,頭一年秋天就必須獲得三位教授的推薦 信。也就是說,兩年課程,實際上隻給了我不到一年半的機會窗,必須給三位教授留下深刻印象。一年半是三個學期的時間,正好一個學期“主攻”一位教授:其他 課可以打點馬虎眼,但一定要在鎖定的教授的課上有優異表現。這一年半,一直沒日沒夜,唯一的節日,就是感恩節被恩師史景遷教授接到家中吃飯。包括聖誕節在 內的冬假,正是我趕寫秋季學期讀書報告的時候。留學頭幾年,我幾乎在每個新學期開始前的一天都在熬夜。因為我知道,如果此時不完成上個學期的讀書報告,等 新學期的功課壓上來,就再也別想完成了。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我順利拿到曆史係博士課程的全獎。
在我們那個年月,不靠自己很難出國。沒有全獎在手,使館的簽證都辦不成。我們還算幸運的。畢竟家境算好,走的時候家裏還給出張機票,算是一筆很可觀的資助。許多留學生,借錢買機票,拿到獎學金後再還,甚至節衣縮食地從獎學金中拿出點錢寄給家裏補貼父母的生活。
帶著這樣的生活印記指導下一代,難免會有代際衝突。我們那代人,不管自己多優秀,也沒有十足的把握留學。畢竟中國學生的分數都太高了。就那麽幾 份全獎,怎麽就會輪到你?有人說我“碰到狗屎運”。我一點異議也沒有。我們夫妻都算是碰運氣出去的。這不是因為我們不夠格而“混進耶魯”,而是許多比我們 優秀的中國學生連聲譽弱不少的大學也沒有進去。你首先要竭盡全力,然後就隻有祈禱上天保佑了。
如今的孩子,則個個神氣活現,成竹在胸。到美國旅遊發現那裏好,馬上決定出來,工作立即辭掉,在家裏由父母養著,專心致誌準備英語考試。其實真 要專心也倒好了,一天用功不足三四個小時者大有人在。結果是屢考屢敗,成績就是提高不了。這沒關係。現在有許多孩子別的不會,批判起“應試教育”來則頭頭 是道:考不好就考不好,考試說明不了能力。反正財政緊缺的美國大學會求著自己來上。我們那個年月,一旦決定出國,馬上作套托福模 擬題,看看自己成績多少,和要求差多少,然後製定一個每月提高多少分的奮鬥計劃。現在上海一位小有名氣的教授,當年就是以托福成績月漲十分的記錄驕人,比 得我覺得自己幾乎沒有智商。可是,現在你要這麽給年輕人提建議,他們往往厭煩之極:你拿這套應試教育的把戲折騰誰呀?!
兩代人出來後的日子,對比更為強烈。妻子至今還記得,到紐黑文第一個早晨,宿舍沒有食堂,隻好到街上找飯吃。進了家餐廳坐下,要了杯牛奶、一根 香蕉、一塊點心,最後付了五個美元多。這不是把在國內一周的生活費都吃完了嗎?她走出餐館時如同患了心絞痛,好在馬上碰到位複旦校 友,在指點下找到家中國店,買了電飯鍋,以後自己開夥了。我的英語差,整體愁眉苦臉。等妻子都日本進修一年,我索性要求所有中國同學停止和我講中文,特別 對女生強調:“誰敢趁俺們家裏夫人不在和我講中文,將被視為性騷擾。”一度被傳為笑談。等剛剛適應點,離畢業有近了。大家又都成了熱鍋上的螞蟻,急切地設 計求職戰略。
如今的留學生們真是太讓人眼紅了。負責接待中國學生的美方人員都知道,中國學生首先問的問題,往往是某某名牌店在哪裏。大家幾乎都找中國同屋。 幾個同屋中,必有那麽一兩位馬上就買車的。於是開車出去購物,到中國城買菜回家一起熱熱鬧鬧地做中餐。大家的專業基本也都是工商管理類,導致許多學校這類 專業的中國學生占據大多數,課上80%是中國學生乃家常便飯。幾年下來,除了上課聽教授講英文,其他時間都是中國學生紮堆說中文。等期末時,我在電梯裏就 聽到到中國學生打手機商量著去哪裏玩兒。我當年熬夜趕讀書報告的生活,仿佛是發生在另一個星球。未來怎麽辦?大家似乎都很淡定。因為能來讀書的,父母大致 都還“混得不錯“,總有些關係可以安排。人家學成歸國說不定接著啃老呢。來美國,最牛的是能夠在第一線體驗iPhone、名牌等等時尚。和美國學生打交 道、溝通?算了吧。按他們的說法,全怪美國人對中國有偏見。其實很多美國學生和中國學生完全生活在兩個世界。我班上最優秀的一位美國學生,跟我上了數門 課,整天愁眉苦臉。一問才知,她學債已經欠了六萬多美元。我好奇地追問:“第一,你這麽優異,怎麽會來我們這樣的學校?第二,你怎麽欠這麽多錢?沒有獎學 金嗎?”她告訴我:她拿到按學習成績分配的獎學金的最高額。但大部分獎學金是按學生經濟狀況決定的。她父母收入高,使她失去了資格。但父母又不肯給她錢。 全要靠自己。她亮出自己那“出土文物”般的手機:“我父母每月隻同意為這手機支付九塊錢!”我經常一廂情願地想:中國的富二代出來鍍金,如果能和這樣的美 國學生交流,體會人家的生活,也算沒有白白燒錢。可惜,這也是我這個長輩想想而已。被最新款的iPhone、iPad全副武裝、整天隻會講中文的中國學 生,怎麽可能搭理這樣的美國學生?
再看看國內媒體,一天到晚驚呼“海歸變海待”,似乎留學生回國找不到工作很奇怪。你到美國看看這些中國留學生聚落,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