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緣
咱爸是國粹派,喜歡京劇,講究的就是字正腔圓,有板有眼;咱媽的特長,可是任何曲調經她口出,即變為抒情自由散板。在我記憶中,集中他們所有的文藝細胞,亦從未見他們跳過舞。
偏偏他們所生的兒女中,競有大半與生俱來地喜好舞蹈,象是攜有顯性“舞蹈因子”(從生物遺傳學角度,如有舞蹈因子,那咱爸媽應都是隱性攜帶者了)。待我們長大時,個個身高1.65米上下,姐妹們一起走上街頭,熙熙人流中,總是格外亮眼;更有天真熱情的小姑娘迎麵問道:你們是‘省歌舞團’的嗎? 大家相覷而樂,而我卻啞然失笑。
想起了與‘省歌舞團’百感千緒擦肩而過的那一幕。。。
那年我十二歲還不到,瘦小蒼白,怯怯走進考場,看到一位滿臉絡腮胡卻不失斯文瀟灑的叔叔,坐在鋼琴後。伴隨著琴聲,我擠出細溜溜的聲音。。。琴聲嘎然而止,“要放鬆,先聽一段音樂。”傳來他渾厚帶有磁性的聲音。接著如叮咚泉水般的琴聲汩汩流出,眼前仿佛出現了一片綠色大草原,我愉悅地亮開嗓喉,唱道:我們可愛的羊群啊,布滿在牧區大草原,它那雪白的絨毛啊,給我們擋住了寒冷。。。
這是第一關!接過他寫滿評語的表格,偷看一眼下,多數術語不懂,而當如下字眼 “音質清純,發音準確,吐字清晰”跳入眼簾,立刻飄飄然了起來。轉而看到右上方‘政治麵貌’一欄的‘右派’二字,此刻,競是那樣紮眼!
第二關是‘智力測試’相當於看圖說話,當然不在話下。
進入第三考場,雋秀的舞蹈老師,忽閃著她那會說話的大眼睛,上下打量著我;一襲緊身上衣和 棗色燈籠練功褲勾勒出她那纖巧靈瓏的體態,甜蜜的笑靨,柔和的聲調,緩和了我的緊張情緒。在一種迷蒙悠然的感覺裏,完成了我的自選舞蹈動作。接著,她示範基本手位讓我跟著學,舉手投足間,都是那樣俏媚曼妙,我刻意地摩仿,煞那間:羨慕,崇拜,渴求,想往,在幼稚的心田滋生彌蔓,從內心深處呼出:能象她那樣該多美!
接下來是一段煎熬式地等待。。。一會兒精神抖擻身輕如雲;一會兒焦燥鬱悶心沉穀底,上下顛倒中,終於等來了一封薄薄的信函,心又漸漸往下沉,顫抖著手打開了信,頓時輕舒了一口氣,這是一封“複試”通知書。真是喜不自禁!眼前象是有一片彩色的雲霧,而我正漫舞其中。
帶著一絲興奮一份期待又來到考場,看來僅有三分之一的考生取得了複試權。
複試是“三堂會審”式,主考,音樂,舞蹈老師從你一步入考場,即開始觀察步態,神情,舉止,儀表。。。
首先,從‘音樂叔叔’指下又流出悅耳的琴聲,或輕或重,或快或慢;或如潺潺流水,或似大海喧騰,此刻不能僅僅沉浸在音樂中陶醉,而必須清醒地從跳躍的音符裏搜尋出節奏,跟上你的腳步,踩在重音點上,然後自由發揮,舞出動感,考驗出一種對音樂節奏的領悟與表達。
摩仿舞蹈動作是另一項考試重點,‘舞蹈姐姐’開始起舞翩翩,一聯串優美流暢的舞姿 ,加上轉體彈跳,令人目旋。。。然而經她放慢速度分解動作,我小心翼翼啄磨,原來看似複雜是由簡單組合;看似簡單竟含有那麽多層次,包括頭,手,眼的配合,肢體需協調揉合;用心記下動作方位轉換,在一種美美的感覺支配整合下,我 一氣嗬成。“很好,繼續。。。”她輕聲的鼓勵,至今言猶在耳。
然而幾十年時光流逝,終難以忘懷的還是‘最後一幕’。
考試完畢,主考老師宣讀少數人名單,摒住了呼吸終於聽到我的名字;其餘多數的人怏怏離去。麵對主考老師坐定後,心依然狂跳不已。。。
“首先,這次考試你取得了優異的成績,我們基本上滿意。”聽著舒心暢肺的,
“但是,文藝是屬於上層建築,是必須為政治服務的。所以最後錄取要通過嚴格的‘政治審查’,決定權不在我們手上。” 心,立刻又懸在了空中,。。。
“現在,請談談你對父親是右派的認識,”就象在頭頂上炸響了一聲雷,我驚愕,象罪犯似低下頭,一時沉默無語。。。
“就是談談你對父親的看法,” 在我的心目中,當然,他是受愛戴的父親,是受學生尊敬的師長,這真心話眼下明擺著是不合時宜的;然而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一個合適字眼,仍是無言以對,空氣象是凝住了。。。
片刻,大概意識到對這樣一個小女孩子,談‘認識’‘看法’ 似乎抽象點了,她緩和了語氣,輕聲問道:那說說你父親這樣好不好?
“不好。”我不加思索斷然回答,又沒了下文。渾渾愕愕中卻突然清醒地意識到:戲散了,幕落了。
期盼後的失落,心中一陣陣酸楚,淚水如潮水般浸滿心田,又衝刷去了心中的夢。
“右派”二字象一把犀利的劍,刺破了我自圓的舞夢,卻永遠無法斬斷我的舞緣。
盡管糾纏著無奈與歎息,對舞蹈的眷戀,仍是十分容易地讓一顆年青的心填滿樂趣。
我參加了市少年宮的舞蹈班,校舞蹈隊,為班級文藝骨幹。偶然閑時,饒有興味地從圖書館借來“舞蹈”雜誌,從文字描述和畫著帶有各種弧型箭頭標誌的小舞人,刹有介事地比劃;或捧著老歌本手打著拍子,按照簡譜一曲曲學唱。。。現在看來是夠艱苦的,而當年卻樂在其中。
文革前,曾有過短暫“百花齊放”時期,經藝術加工紛紛出籠的“封資修”,讓分不清“香花”“毒草”的我著實沉迷了一番:如加上陝北風味和勞動氣息,歌頌愛情的雙人舞“王貴與李香香”,讓我領略了雙人舞托舉造型美;又如神話故事舞劇“並蒂蓮”中,在蘭色水紋波動的龍王宮裏,小金魚靈動悠遊 的獨舞和蝦龜妙趣橫生群舞,給人以出離想象超越的美感;另有歌頌勤勞善良的舞台劇“馬蘭花”;和歌頌太平天國英雄主義的舞劇“小刀會”。。。
當然,觀看舞台劇是一種很難得的奢侈。為了既能節省荷包又可近距離觀摩,隻有豁出去了。我看準了一絕妙之處,那就是近前台的太平門,躲在落下的門簾裏,台上一目了然。正欣賞的如醉如癡,眼前手電光一閃,立刻被管理人員象老鷹擰小雞一樣,送回到後排坐位。
豐富了想象後,按捺不住了,大膽地想自己編舞。
構思中:首先是慢板的藏族草原歌曲,由六位女生抒情漫舞;接下來是快節奏的藏族歌曲,由八位男生勁舞,然後,不忘“突出政治”,非常關鍵地加上一位女解放軍戰士,最後,由十五人歡騰齊舞,在“祝您萬壽無疆,依拉強吧偌-偌”中結束。(屬偶然巧合,若幹年後此曲流行全國)
想來有趣的是,從構思到挑選歌曲再到投入排練,一直沉浸緊張興奮,如癡如狂,忘乎所以的境界;臨到近演出前方跌落到現實, 想起服裝還沒著落。那是六十年代,可沒有化纖材料,買布還需要布票。怎麽辦?
誰知我的走火入魔,似乎傳染了班級上所有的同學,聞訊後,大家群策群力四處奔走,居然借到了八件真正的羊皮長袍,加上八頂禮帽,皮靴就由長筒膠雨靴替帶;女生服裝花花綠綠較易對付過去,解放軍裝也介決了。。。接下來就是粉墨登場了,作為壓台戲,大家信心百倍加激情滿懷,登台後,一時歡聲四起,掌聲如潮,晚會在熱列的氣氛中結束了。已是隆冬夜,然而大家的餘興卻經久不散。
文革中,既沒有政治背景也沒有政治熱情的我,十分知趣地沒有加入任何派別的文藝宣傳隊;下農村後,在被人遺忘的山村,十分遺撼地沒機會跳過風靡全國的“忠字舞”,這是一段我的舞蹈真空時期,亦為神洲大地的文藝冰川時期。
而後,趕上出國熱,來到了美國洛杉磯。幾乎剛下飛機,就在表哥家欣賞到“國標舞”。華爾滋的典雅飄逸如行雲流水,拉丁舞奔放浪漫激情似火,突然喚醒了我久違的舞癮。
真實地體驗到異國他鄉生存的艱辛,仍抵擋不住學跳“國標舞”的熱望。於是,每周一到周五在UCLA 做訪問學者,周六到牙科診所打工。忙碌了一整天,顧不上已站酸了的腿腳,急急脫下手套匆匆洗手後,揣著剛考過的駕照,戰戰噤噤地駕著二手車上了高速公路。澀澀雙眼直視前方,拙拙雙手緊握方向盤,身體僵直,頭腦空白。。。到了跳舞目的地,才發現手心浸透由緊張而沁出的汗水。車還未停穩,聽到傳來美妙的舞曲,心已開始蕩漾。。。
人生,真是百態千姿。。。有太多的人們追著自己的夢,相聚在美國。
不期相遇到多位來自國內一流藝術團體的專業舞蹈演員,習舞中,大家交上了朋友。就在我仍沉緬於當年未實現的舞夢裏,她們卻無比羨慕我有一個可賴以生存的醫學專業。過去的鮮花掌聲已如過眼雲煙,麵對匆忙的生活節奏,繁重的生活壓力,頻添了幾分掙紮。
去國懷鄉,離愁別緒,浮華煩囂,忙碌疲憊;生活現實不盡如人意,加州溫暖的陽光驅不散心中鬱悶,美國清冷的月光更增添了寂寞。。。隨緣而遇吧!在你需要傾訴時,還得學會聆聽;渴望真誠,必先敞開心扉,就這樣又遇到許許多多的朋友。。。從“知青會”到“美中文化協會”,從小型聯歡會到走上大舞台;流去了的歲歲月月,耗去了的心神精力,抹不去曾有過的幾多歡樂,溫馨,理介,情誼。。。
茫茫中,芸芸眾生恰如粒粒塵埃,隨風,或聚或散。。。因舞而結的人緣,心緣,常因不可把握的生活顛波,不由自主的心緒紛亂,而牽扯的七零八落支離破碎。
與宇宙的永恒相比,人生是短暫的,人生路不是鮮花鋪成的大道,與其在憂怨困惑中徘徊,不如在舞動的瞬間暢快!
舞蹈是肢體語言,舞蹈是韻律運動。在舞蹈中,心隨著節奏跳躍,肢體在歡騰中舒展;在舞蹈中,揮灑去一身汗水,留下了滿臉笑意。
盡管,人人不可抗拒年華老去。但願,能忘卻塵世的空寂與悠遠,忘卻人間的喧鬧與紛爭;守住舞緣於心。陶陶然,樂悠悠,在音樂的旋律中沉醉,在舞蹈的韻律中癡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