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革命]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正當全國人民剛剛從經濟災難中步履艱難地走出時,一場史無前例的政治浩劫又開始了。一時間神州大地每一寸土地,每一個角落都被震動,每一階層,每一個人都被痛觸靈魂或肉體,象是經曆了一場刀山火海般的獄練。
1966年人民日報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揭開了“文化大革命”的序幕。刹時被狂熱盲從,自我澎脹武裝起來的“紅衛兵”象孫悟空拔一根毫毛一吹即變出千千萬萬個小猴一樣,天南海北無處不在;亦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他們:“破四舊”,砸爛“封資修”,高呼‘紅色恐怖萬歲“,欲將“玉宇澄清萬裏埃”……
父親首當其衝地被關進“牛棚“,他急中生智將多年心血所寫的手稿索性明放在辦公桌上,而躲過翻箱倒櫃的搜查。接著一批又一批的“學術權威”教授學者被關進來,不需任何法律程序,不依任何憲章大法,均是憑“革命小將”經“革命覺悟”判定,即可采取的“革命行動”。
口吐三字經國罵成了時尚,草綠色軍裝加紅色袖章成了時裝。暴力成了革命的必然行動……
蘇聯十月革命時,高爾基曾對文學巨匠列夫·托爾斯泰說“我們今天革命就是要用暴力去鏟除世界上一切惡!”然而托爾斯泰慍怒地說“而暴力就是世界上最大的惡!”
試問,若以新的不公平去替代舊的不公平,世間的公平又能在哪裏?隻能是惡的循環!
霎時間,被貼上革命標簽的人性中的惡與弱,蒼天之下萬裏江山的人生大舞台上被演譯發揮到了極至!
父親他們隻能是任人宰割的羔羊。白天被批鬥,強製勞動;晚上睡大通間地鋪,還要絞盡腦汁寫檢查,為自己編織莫須有的罪名。
這種將人的靈魂掏盡肆意踐踏,失卻了尊嚴的個體生命似乎已是無意義的了,身邊有人相繼自殺,他們“拒絕改造”,“自絕於人民”似乎得到了個人肉體上的解脫,然而卻至家人陷入更加悲慘的絕境。如若有靈,他們既使到了天國或地獄也不得安寧。可悲啊!
接著“文革”進入了黨內與“劉少奇主席的修正主義路線”——“唯生產論”的鬥爭階段。一大批各級領導幹部列入了“走資派”的行列。經受了甚至更為殘酷的鬥爭。堂堂國家主席竟慘死於迫害劫難之中。人們的信仰轟然崩潰,工人不上班,學生不上課,幹部不辦公,整個社會處於無政府狀態。
此間,看管相對寬鬆。得以機會回到家中的父親十分焦心,神情凝重地對我們說“一個國家、民族是不可能永遠這樣下去的,人類進步是離不開科學知識的。
我擔心的是你們正在浪費人生最最寶貴的時間,到有一天,國家需要人材時,你們卻拿不出本領來……時間和精力是財富,要珍惜善用。就目前而言,首先數學和外語是完全可以自學起來的。”
他的一番話象一聲響雷,驚醒了我們已近麻木的頭腦,可心裏仍在嘀咕:唉!這一套已經過時了,猴年馬月才會有那一天。
“文革”仍在繼續向縱深發展……,造反派、保皇派、走資派、消遙派……;或激進狂熱、荒謬虛妄;或喪心病狂,失去良知;或身不由已、隨波逐流……。派與派,人與人,或鬥人或被鬥,或文鬥或武鬥。個個象困獸猶鬥,這真是人類文明的倒退,民族的浩劫!
父親又長時間音訊全無,母親憂心如焚,萬念俱灰,徹夜難眠,日漸消瘦;深陷失神的兩眼直視前方,幻化出種種的恐怖的景象……一會兒說水已被毒化了;一會兒說有人要殺害她,喃喃自語道:不如自己去死……深夜獨自在江邊徘徊……從鄉下急急趕回的善姐和我們將她送到精神病院。
在那兒為數不多的醫生們,被樓道裏無數哭哭笑笑癡癡呆呆的病人,以及焦慮的家屬包圍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被診斷為精神分裂症的母親於二個月後才被送進住院治療。
這期間,姐姐天天坐在診室門口一言不發,隻是流淚。被她哀傷的眼神,無聲的淚打動了的醫生,在麵對校革委會領導時,以他的專業知識,成功地說服了這位根正苗紅的善良女教師,她批準了媽媽住院治療。
我們立刻如獲至寶地狂奔著,終至勞動工地上找到了母親,壓在她頭上大草帽下,又黑又瘦的臉上,一雙驚恐萬狀的眼睛,在帽沿的陰影裏遲遲疑疑……
當看著母親緩緩地走進被重重關上那醫院的鐵柵門時,我們呆立著,不覺悲從中來,任憑淚水滂沱……淚中有不盡的辛酸,也有些許寬慰,盡管世態炎涼,藏在人們心靈深處的正直、善良最終還是衝破一切黑暗,閃現出不可抗拒的美麗光芒。
江南的冬季照樣北風凜冽,天寒地凍。
在我們去看望父親的山路上,遠遠地看到一大排人在被訓話,寒風中都低落著頭,唯有一人不卑不亢地抬著頭,那竟然是父親!幾乎脫光了的頭上猶見稀疏白發,萬分不忍地看著已明顯老態的父親。
訓話結束後,他緩緩活動著早已僵直的腿腳,而這時竟有痞童向他扔石塊……親眼目睹這一幕,內心真如撕裂般疼痛!淚水止不住地湧出……
他衝著我們露出淺淺的笑容中,掩蓋不住疲倦和苦楚。“我沒有罪,為什麽要低頭?”
這是他說出的第一句話,經過了多少年年月月的人格侮辱和肉體摧殘地揪鬥,他不屈不改的癡心和對於‘理’的信念,支撐著他以超人的毅力,承受著種種非人的折磨。
看見他心力交瘁,並以一種奇特決絕的眼神定定地注視著我們,善姐帶著莫名的恐懼慌亂地懇求道:“答應我們,不管發生什麽事,千萬不要自殺!千萬……千萬……”
父親紅了眼圈,眼角深深皺紋中閃著淚光,哽咽道:“不是為了你們……我早就……不想……活了。”生平第一次見到總是樂觀、堅強的父親如此絕望,淚水被心中壓抑的憤怒一點一點地熬幹了。
父親最終沉重地低下了頭,承諾要繼續堅強地活下去。
就這樣仁、勇弟和我在三地不同的農村接受‘再教育’,已經工作的姐姐們省吃儉用接濟家用,全家人相扶相持艱苦地熬著,這一熬不是一年兩年,也不是三年五年,而是整整十年!
曆史終於翻過了最最沉重的一頁。
重獲自由的父親回到家中,當聽說母親在精神病院,立刻不可揭止地咆哮起來:“……你們幹脆把我也送進精神病院得了!”太多年月的壓抑,精神幾乎崩潰,終於在親人麵前,不可理喻地爆發了。
而當見到即將康複出院的母親時,他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