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假日海灘
2014.10.25.晴天。今天是勞動節長周末,最後一次馬拉鬆訓練隻剩下我和龔律師。老伴知道我心情不好,一定要陪我同去,考慮到這段時間老伴也是情緒低沉,身心疲憊,我決定睡足了覺再說。一睜眼已近9點,知道7:00出發的龔律師會在沿途行走,一路上老伴都在留意尋找,終於在回程3公裏處發現了他的身影,打開車窗問侯一聲,隨後匆匆趕到起點。
9:20從ST HELIERS BAY零公裏處出發,我一人單騎,踏著顛步走上20公裏的半馬拉鬆路程,老伴在後麵隨意走著,慢慢地欣賞美景。
天氣很好,又恰逢節日,海濱熱鬧非常。除了鍛煉的人,還有很多帶孩子玩耍的家庭和遊客,沿街餐廳、酒吧門前也坐滿了人。海上白帆點點,遊艇如梭。遊泳人打起朵朵浪花,玩滑板的人悄悄地將它撫平。海灘上搭起幾座彩色的涼棚,燒烤爐前多了許多忙碌的男人。
我的目光撥開日光浴的妹妹,撥開海邊樂園歡叫的孩子,鎖定在遙遠的思緒中,一個黑金般閃亮的軀體,一次又一次地衝向大海,追逐那被拋得更遠,在海浪中翻滾的網球。
我感覺不出是在馬拉鬆訓練,身前的影子左右擺動,兩隻手影像諧振的皮球,每每超過肩膀,如一個拳擊手打出連續的勾拳。那影子也在不時變幻,似乎是一隻黑狗,帶著輪滑的兒子,箭一般在這條路上穿行。腦袋裏又演起了電影,漆黑的夜,冷風瑟瑟的海邊,一雙閃光的綠眼睛,伴我礁石上垂釣,給我助膽,和我一起迎來黎明。
對著影子調整自己的節奏,把步子走得更輕鬆,更富有韻味,更加彈性。在MISSION BAY遇到了龔律師。我倆擊掌而過,他衝刺終點,我繼續自己的行程。參加馬拉鬆訓練,闖過自己的能力極限後,我不再把它當作簡單娛樂,而是一場比賽,一場人生路上挑戰自我的比賽。
湛藍的天空,沒有一絲雲彩;碧綠的海灣,沒有半點波濤;海島的色調幽深,我的好兄弟TONY全馬訓練後不適,不得不抱憾退出,此刻正陪著客人漫遊對麵的RANGITOTO,與我遙相呼應。
腳下的路在延伸,不必刻意尋找,就可以確定自己的坐標。今天的任務是半程馬拉鬆,全程勻速率,另外加一個項目,在兩個僅有的緩坡處,練習上坡時放棄顛步,用甩臂邁大步的方式取而代之,以保持高效率。
幾隻海鷗在橋欄上飛起,我的思緒也被帶走。一個陽光明媚的春日,身負釣魚包,手拿魚竿的我,不小心倒在山坡的樹坑中。草很厚,樹很密,沒有任何危險,隻是窩在那裏不得動彈。厚厚的草窩如軟軟的床墊十分舒服,藍藍的天空,翱翔的小鳥,書寫了一幅隻在南太平洋才可以盡情欣賞的畫卷。可是陪伴我的夥伴著急了,不斷地圍著我畫著黑色的圈,焦慮地發出低頻率的吼叫,不時用嘴頂我的胳膊,拱我的身軀。在他的啟發幫助下,我慢慢蠕動,一點點側過身擺脫了困境。那歡樂的黑色閃電,瞬間又衝向坡頂。
2. 愛犬TOBY
TONY是我家的一員,黑色,雄性,13歲狗齡。最近一段時間,他變了。遇見生人,不再虛張聲勢地狂吠;遇見熟人,也不再酣暢淋漓地歡跳;不再令人尷尬地聞陌生人的屁股;不再立起前爪搭小朋友的肩膀;不再為老朋友表演“坐下”,“臥倒”,耍了一輩子的兩項技能。隻是靜靜地臥在大門口,把身體盡可能地貼著大地,一待就是大半天。對食物的渴望不再迫切,不像以前那樣,沒到飯點就用期待的眼神看著你,嗚嗚叫著拱你的胳膊,看到你去拿狗糧,他會高興地在走廊地板上轉上一圈。他開始挑食、開始剩飯了。對外界事物的反應不再積極,對走進來的小朋友不愛搭理,對陌生人也懶得抬頭看一眼,看到我也隻是象征性地用尾巴敲敲地麵。他不再堅持每晚必需回到屋,更樂於長時間地臥在大地的懷裏。
海邊的一條黑狗,捉到主人拋到海裏的小球,回到岸邊把球吐在沙灘上,趴在那裏一動不動,靜靜地等著主人的指令,那動作和TOBY在操場上遇到鄰家黃狗時,匍匐前行的神態一樣。
2002.7.26.TOBY出生在奧克蘭西北郊區的一家農場,母親是黑色加拿大拉布拉多犬,父親是黑色兼白色雜毛的英國比利犬。母親基因強大,五個哥哥都是沒有一根雜毛,黑黑的小拉布拉多,隻有TOBY,弱小的軀體,掛了一束性感的白色胸毛,四隻白爪,尾巴甩著一個調皮的白尖,勉強承載了父親遺留的白色記憶,但依然是一隻拉布拉多。
按新西蘭法律,小狗七個星期才可以離開母親,我們按報紙廣告提供的信息來到農場時,他們六兄弟剛滿七周。出發前老伴說:據說大部分人會買看到的第一隻小狗,因為抗拒不了他們的可愛。為了避免大多數人的誤區,我們特意不帶現金,計劃多看幾家,給自己留下選擇的餘地。
走進農場大門,穿白襪子的小家夥就跑到車道上張望,狗媽媽懶懶地臥在草堆裏,身邊圍著肉嘟嘟的五隻黑球。奇醜無比的狗爸爸站在不遠處,頗有敵意地看著這邊。我們注意到那個跑出來看的,是六兄弟裏最瘦弱的一個。不出老伴所料,兒子執意要帶走一隻小狗,我的意思是要帶走,就挑一隻健壯的小黑。猶豫中我們上車準備去下一家,透過車窗看到那個瘦弱的小家夥沒有和兄弟們去搶媽媽的奶,而是尾隨著我們的車來到大門口,坐在那裏看著我們離去。一雙白襪子加上胸前的圍巾,三個小白點在朦朧雨色中那麽顯眼,那麽楚楚動人,他似乎在對我們說,
“別走啊,帶上我!”
我的眼角濕潤了,兒子更是割舍不下,到商場取了現金就重回農場。一進大門,又是這隻又弱又小、身有雜毛的小家夥老遠跑過來,在車道上歡迎我們:
“是來接我的吧,這是我們的緣分。”
主人用一塊小毯子給他包好,移交了他的出生證和疫苗記錄,他生平第一次坐上了汽車,一路上吱吱地叫著縮成一團,下車之前還尿濕了兒子的褲子。
15公裏處,我喝完了功能飲料,吃了一隻能量棒。半程馬拉鬆,不必擔心能量補充,腦海裏繼續上映我的電影。
兒子為小狗取了個好聽的名字TOBY,從此我們家被鬧翻了天。電線被咬斷,晾曬的衣服被撤下來撕開,沒藏好的鞋子總有一隻破相,汽車擋泥板被咬得遍體鱗傷,看到這些你就明白了“狗啃的”是什麽意思。
路上遛狗的人很多,能感覺到有些家夥就是訓練無素,不聽指揮,TOBY與他們比,肯定是有過之而不及。
不到一歲的TOBY要去狗學校了,入學伊始就暴露出不愛學習的天性。不聽口令,換了各種訓練用的狗鏈都效果甚微,經常被教練單獨輔導也沒什麽起色。 “坐下”(SIT),“走”(HILL),“待在這兒”(STAY HERE)幾個簡單口令他聽的明白,但執行起來卻大打折扣。首先看你有沒有好吃的,其次看你的態度是不是堅決,能省則省,得懶就懶。結業典禮上, TOBY拿到了該校有史以來的第一個三級證書 。本來證書隻分一級和二級,鑒於他的良好出勤記錄,破例給了個鼓勵獎。
我走在濱海路上,腦海放映著TOBY留在這裏的英姿。年少的兒子沿著MISSION BAY 海邊輪滑,TOBY歡快地跑前跑後,他倆在這裏一路飛奔,我腦袋裏全是黑色的箭影。
TOBY生性膽小,剛回家時不敢到院子裏玩,因為鄰居的大胖貓經常在那裏巡視。無論怎樣給他壯膽,他的反應永遠是逃到屋裏。老伴無可奈何地對霸王貓說:一年後再看!
不到一年我們搬新家了。我本意在後院給他夾出一塊地方,可他嫌冷清堅決抗爭,一次次抽掉木條,一次次翻過越來越高的刪欄。我和老伴在樓上陽台親眼目睹了什麽是“狗急跳牆”。先是助跑,然後扒住刪欄,笨拙但不屈不撓地向上爬,一次不行再試一次,最終翻過我加高過好多次的刪欄。
為了讓他在院子裏過夜,我們特意買了室外的狗窩,可TOBY不願意待在屋外,尤其是晚上。他明白沒有生人叫起來沒勁,就翻出一隻罐頭盒,夜深人靜時在我們的窗下滾來滾去。最後他贏了,為自己爭取到了滿院子亂串,自如地進出屋子,在房間裏過夜的特權。
TOBY特別貪吃,給多少吃多少,吃啥都沒夠,體形胖碩不說,還長了若幹脂肪瘤,做過兩次摘除手術。每次手術老伴都對他說:你把我們全家回中國的機票錢都送給獸醫了,吃裏爬外的家夥。 TOBY特別懂事,一般很少上樓,有天晚上全家熟睡之際,他出不去上不了廁所,就跑到樓上來拉在地毯上,估計是盡量離自己的臥榻遠一點。方便之後覺得樓上也不錯,就排排場場地躺在沙發上睡了。我早起發現後趕忙搶在老伴起床前收拾妥當,並給於嚴厲的批評,從此他再也不上樓了。
走在路上觀察各種各樣的狗,能看出來有些家夥不走直線,東瞅西望,心不在焉,逮著機會就會開溜。
TOBY逃跑過兩次,一次是跟著路過的母狗走丟了。天已經黑了,他孤零零地站在高速路口引橋上,不知往哪裏走,車燈一照更不知所措,站在路中間瑟瑟發抖,交通瞬間阻塞了。一個年輕人下車把他抱到路邊,後邊車上的一位女士把他載回家。洗澡、吃飯、遛海邊,TOBY 相當滿意。第二天女士特意帶他到我們這一帶遛達,最近時離我家隻有幾百米,但他沒有回家的意思,高高興興地跟著新主人。這位好心的女士隻好和市政廳聯係,我們最終找到了他。接他時,脖子上帶著花環,猶如凱旋的英雄。那個花環老伴掛在牆上保留了好長時間,它象征著一個普通的新西蘭人的愛。第二次離家出走動機不詳,被動物保護組織收留,兒子花錢把他贖了回來。到家後,我語重心長地對他說:
“你不要再跑了,小時候我也從幼兒園逃跑過,但隻跑過兩次。”
他似乎明白了,沒有再逃跑。有種說法是狗隨主人,在他身上好像能看到自己的影子。他性格溫和,憨憨的人緣不錯,凡是認識他的人都喜歡他,哥哥、姐姐數不清,阿姨、幹媽一大群。有些畢業離開的學生,回憶在陶老師教室學習的日子,講得最多的是TOBY。他聽得懂中文、英文,可以堂而皇之地坐在教室裏聽課。小姐姐們的加減乘除、天文地理;大哥哥們的矢量分析、微分方程、電磁場理論,他都百聽不厭,堪稱見過世麵。
3. 生命的延續
到王子碼頭,開始回折。幾次練習都證明,我走半程馬拉鬆是沒有問題的,可以走得很輕鬆,可以保持勻速率。全程馬拉鬆有些困難,兩次全程練習都有遺憾,但沒有機會再練全程了,我隻能想象著怎樣調整體能,控製節奏。今天走在這裏步伐雖然正常,但心情卻很沉重。
2014.10.23.星期四的早晨,TOBY不吃東西,臥在大門前。下午有孩子們來上課,我把他叫到屋裏,他一動不動地趴在走廊地板上。晚上我出門後,老伴聽到走廊裏異樣的響聲,跑過來看到TOBY踉踉蹌蹌地掙紮著要站起來,終因地板太滑、體力不支沒有成功。老伴心情沉重地上完課,一邊告訴了兒子,一邊拿來肉蛋派掰成小塊喂他,他勉強地吃了一小口似乎是為了安慰主人。老伴打開大門準備給他些狗糧,他用盡全力站起來走到院子裏,還掙紮著走到院門外。也許在他的靈魂深處有一處遙遠的所在,隻屬於他和他的同類,他要去那裏和祖先們聚會。老伴的呼喚又使他猛醒,這裏是他的家!這時恰好兒子回來,把他抱回院子裏,他精疲力盡地倒在地上呼呼地喘氣。兒子要帶他去寵物醫院,老伴說別折騰了,他是老的太虛弱了,不是什麽突發症狀。兒子給他抱到房門前的木台上喂了水,他靜靜地趴著異常安詳。但過了一會堅持離開木台,自己掙紮著挪到水泥地上趴著。這也許是天性,平時大小便都在草地上,現在他要盡可能地回歸自然。我下班回家,他衝著我動了一下尾巴,晚上也不回屋,就靜靜地趴在門口。
十幾年前,我們就住在MISSION BAY附近。這次馬拉鬆訓練,在這裏走了10個來回200多公裏,可以說很熟悉這條路了。它的美不單單是風景的秀麗,十公裏海濱公路平平坦坦,除了進出港口的幾處紅綠燈,幾乎沒有通行障礙。走在這裏不但心曠神怡,眾多練家聚在一起,給你一個走在訓練場的親切感,每公裏處路麵上,都釘有裏程銅牌,你清楚的知道自己的位置,這對長距離訓練的人來說至關重要。今天走的每一步,都有TOBY的影像伴隨,每一公裏路麵,都寫下了TOBY的故事。
2014.10.24.星期五早晨5:00,我莫名地早早醒來,急忙下樓。打開門TOBY不在,窩裏也沒有他的蹤影。趕忙轉到側門,發現TOBY躺在那裏,四肢直直地伸著,眼睛緊盯著我來的方向。我蹲下來撫摸,他用最後的力氣,抬了一下頭,搖了一下尾巴。
他在等我,用最後一點精氣神和我告別。老伴下樓時他還有一絲氣息遊離,我和老伴把他平放在睡床上,一張兒子給他買的又大又厚的墊子,讓他舒服地躺著,保持著生命最後的體麵和莊嚴,直奔最近一家24小時營業的寵物醫院。醫生走到車前用聽診器聽了一下心髒,輕聲說:
“很遺憾,他走了。”
TOBY走了,安詳地走了!莊嚴而體麵!不給我們帶來一點麻煩,沒有留下可憐悲慘的回憶,到醫院時他還體有餘溫。醫生的鑒定是:“壽終正寢。”13歲的TOBY相當於九十歲的老人,他能安靜地走,也是他的福分,隻是走得太突然,讓我無法接受。他活的幸福瀟灑,不在乎別人調侃他不聰明,用真誠和周圍所有的人和諧相處。其實他很聰明,他隻是不樂意花費太多精力去迎合人的心思。
“我就這樣,快樂自在!愛咋咋的!”
走到MISSION BAY老伴在等我,我們一起走到終點,馬拉鬆比賽前的最後一次訓練結束。老伴請我吃了份有名的牛排,喝了兩杯啤酒。在海邊,TOBY和我用同一個瓶子,我把水倒在手心裏捧給他舔著喝。我倒了點啤酒在手心,能感覺到被舔的癢癢的感覺。
TOBY走了,幾乎在同一天,一樓天棚和二樓地板之間那一家子添丁進口了。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每年十月初都有一對大鳥按時回家,十月底就有了幸福的一大家子。剛剛破殼的小寶寶發出的微弱尖細的聲音需要仔細聆聽。新的生命給我們帶來了安慰,生命的交替時時在我們身邊發生。我不懂生命的輪回,靈魂的永生,但眼前的景象告訴我,生命在不同的載體上可以延續。活著就該有愛,保護靈魂的載體,珍惜美麗的生命!
2014.10.26. 於奧克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