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ANTAO

生活在新西蘭,隨手撚幾片草葉與朋友共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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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島東行記,第二天B,下山組曲

(2014-05-20 16:53:18) 下一個
 

1.瘸子的探戈

有個問題當時我不明白,站在瑙魯赫伊山火山口明明看到的是雙峰,但在山下怎麽看都是單峰。回來後查了許多資料,但很少有火山口全景的照片。這進一步驗證了毛利人不允許專業人士近距離拍照的說法。後來從維基網站得到一幅珍貴的航拍全景照,終於弄明白了。原來在火山口外圍還有一個大火山口,我們在山下拍照的角度,隻能看到外圍。火山口外圈和內圈之間,有一個狹窄的豁口,在山下很難看到。

我從峰頂下到豁口處時,右腿突然劇烈地抽搐,疼痛難忍,隻能躺在地下,伸直右腿盡量放鬆。廣袤的天上一絲雲彩都沒有,喧囂的小夥伴們都去哪兒啦?眼前隻有深邃的藍,耳邊隻有呼嘯的風。

兩年前為走這條步道做練習時,老伴在百米深的穀底折斷三根腳骨,我陪著她一步一步在河水裏、在叢林中艱難地向外走。來救援的直升飛機在我們頭頂盤旋,因樹林過密飛機降不下來。沒有辦法隻有靠自己,憑毅力,最後老伴用了四個小時自己走出了困境。後來老伴還調侃說:終於明白了什麽是路在腳下,登天果然是更難!後來我們按計劃來穿越步道時,老伴一個人在山下旅店等我。今年我們又來了,可我還是沒有陪著老伴,自己來登頂了。

躺在這裏,似乎離天堂太近。不宜久留!我試著坐起來,慢慢活動活動,想喝口水,水袋已經幹了;想呼叫老伴,呼機沒有任何反應。想必老伴已走出5公裏呼叫範圍或者大山擋住了信號;想緊一緊散開的鞋帶,但腿不敢打彎。我處的位置正是風口,天氣變幻莫測,剛才還晴朗的天空,瞬間變得混混沌沌,一團團黑雲緊緊地裹著我,身邊的幾塊與人同高的紅色火山岩衝著我呲牙咧嘴,似乎在嘲笑:

“就你這點本事,也敢來這兒得瑟?”

我明白了,這就是傳說中的“死亡威脅”。好吧,既如此,咱就爺們一點,雖然不敢跟大山叫板,但坦然麵對總不算錯吧。

我挪到了背風的大石後麵,坐下來盡量地彎曲身體,把鞋帶係上。然後慢慢站起來迎風向山坳走去。斷水了,咱忍著;腿不跟趟了,咱悠著點,記住老伴的嘮叨:“不著急,別得瑟”,先挪到山下埡口平台再說。

開始下山了。這麽陡的坡,即使坐在那裏也可以出溜下山,但那樣做速度太慢,再說咱也不能這麽窩囊。我把右腿衝前,向下出溜一步,左腿跟進一步;再出溜一步,跟進一步。想起當初我在跑步機上扭了腳,拄著拐杖和老伴在家裏自娛自樂,發明了一種舞步叫“瘸子的探戈”。今天恰好用上了,趟一步,跟一步,雖慢但卻很有節奏。

上山時有左右兩個分支可以選擇,下山時無一列外都選我們上山走過的路,因為砂石鬆軟,可以趟著下山。我盡量保持右腿不打彎,一步步往下趟,站不穩就坐個屁頓,趁機出溜一段,當腳被堆起的沙礫埋沒時,就停在那裏發一會兒呆。回頭看火山口已漸行漸遠,不知不覺我已經鑽到雲層的下麵,頗有成就感,緊繃的神經略微鬆弛了一點。舉目遠眺,穿山步道蜿蜒崎嶇地通向一座懸在半空中的大湖。憧憬著美景,疲憊的身軀也放鬆了許多。

後麵趕上來一位姑娘,看不懂我的“瘸子的探戈”,以為我不會下坡,便給我示範怎麽趟路。她把兩隻腳跟紮進沙礫,身體重心後移,仰脖挺胸哧溜向下。我明白,我懂的。十天前我就是用這招趟下艾格蒙特山的,可是今天哥哥腿要抽筋,這招不能用了。

一步,兩步;十米,二十米,用了兩個小時,我終於趟下了瑙魯赫伊山,回到了步道主幹線。原以為可以用兩個小時上下,實際上我用了四小時四十分,但無論如何,我完成了一個超越自己的壯舉,實現了登頂的心願!一般地說爬完瑙魯赫伊山的都是往回走,一路下坡6.4公裏就可以回去,可我選的是繼續向前,老伴在前麵,朋友們在前麵。我還要攀爬新的製高點,還要走13公裏的山路。

廣闊荒涼的南埡口盆地,四周環繞著山峰,從穀底到峰頂可見冰河時期侵蝕出的一道道褶皺。

一條足有兩公裏長的筆直小道穿過盆地直達對麵山巒,平平的沒有一點起伏。

我孤零零地走著,周圍的山巒、身後的主峰被厚厚的雲罩著,隻有平原的上空呈現出一汪湛藍;我孤零零地走著,先是拖著右腿,一點點舒緩肌肉,慢慢地適應節奏,試著讓右腿打彎正常行走。心裏盤算著:現在是下午2點,再有4個小時就可以出山;我孤零零地走著,身後沒有行者,左右沒有同伴,間或一兩個山客從對麵的雲霧裏鑽出來,我們麵麵相覷,尷尬地打著招呼,他們無不同情地看著我,我的狼狽和疲憊顯而易見。我恨不得向每個人解釋:我是剛從主峰上下來的爺們、好漢!

       慢慢地,我接近了雲海,一座陡峭的山坡出現在眼前。我知道這是穿越步道最難走的一段,步道的最高點紅色火山口(RED CRATER)就在上邊。路的難度雖不能和登主峰相提並論,但此刻的我體力透支,爬起來相當吃力。好在我兩年前走過這段路,沒有那種陌生的恐懼;好在經過一段走平路的調整,右腿雖無力但也擺脫了抽筋的危險。

       慢慢地,我鑽進了雲海,攀上了第一道山梁。這裏又有一個三叉路標,分出的一叉指向湯加裏羅TONGARIRO)主峰。我打定主意,下次再來就去這個分叉,進軍湯加裏羅主峰。沿著陡峭山脊繼續攀爬,兩年後再次登上了海拔1886米的紅火山口。

這是個活火山口,豔紅的、暗紅的火山岩,層次分明的分布著,呈半圓形,像一個塗了重重口紅,張開著的女人嘴唇,仿佛在誘惑大山。再看火山口底部那支離破碎的山體,能想象出被誘惑者的下場是多麽悲慘。山脊上的岩縫呼呼地冒著白煙,一股濃烈的硫磺氣味令人透不過氣。往下走是一道又陡又窄的火山沙礫路,最窄的地方不到一米寬,左右兩邊都是直直的、深深的陡坡。這對我已不算什麽,可後來老伴說,她走在這裏異常困難,甚至有恐高的暈眩,不敢往左右看,咬著牙盯著腳尖一步步地蹭下來的,眼前的美景根本無暇欣賞。過了山梁回頭望時,根本不相信自己剛剛從那裏過來。

       陡坡下麵就是著名的翡翠湖,是一串三個大小不一的積水譚,湖水綠中泛黃,富含有毒的礦物質。我溜下陡坡,渴、餓、累到了極點,癱坐在翡翠湖邊,咪咪愣愣,恍恍惚惚。

 

2. 翡翠湖邊的神曲

         翡翠湖是死火山的火山口,由於溶解了許多礦物質,故水色如翡翠般碧綠、似透明非透明。她是整個穿越火山行程中一道靚麗的風景,所有關於湯加裏羅火山介紹中,都會發現關於她的照片。三譚靚水中最小的一座深潭是最漂亮的,湖水由淺至深,一圈圈、一層層:乳白、淡黃、淺綠、翠綠,均勻地分布著;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暗紫色植物,相襯在湖的周邊淺水區,似保護這譚美麗的漂亮睫毛,猶如排斥另類雜色的紫金濾網。我神情恍惚地感覺這裏是月球,亦或是火星,要麽就是童話裏的仙境。

        “朋友,你是不是斷水了?”一個朦朧的聲音似乎來自天外,把我喚醒。

        “對,我登頂了,斷水了。”回答雖語無倫次,但仍然忘不了炫耀。

        “登頂了?太棒了!我也登過頂。別擔心,我給你水。”什麽?我沒聽錯吧,他要給我水!我並沒有向他求救,因為山上每個人的水都很珍貴。

站在我麵前的是個30歲的年輕人,看不出是哪國人,隻能聽出他說的英語是母語。他拿出一瓶一升半裝的礦泉水,再拿一隻空瓶子往裏麵倒。倒出四分之一瓶時,我忙喊:

“夠了,夠了”

 “舊瓶子我用過了,這瓶新的給你。”他很平靜地說。我已經說不出話了,接過瓶子先灌了兩口。

“你是一個人嗎?”

“我有同伴,他們都走了,我太太大概已經在出口了”。

“你太太有水嗎?”

“不知道,應該有吧。”等我緩過神來要謝他時,這哥們已經走了。

 “對不起朋友,我還有兩天的路要走,我需要瓶子。”我正在遺憾,他又回來了。他很老到地繞到我身後,解開我的登山包,打開水袋,把半瓶水灌了進去,然後帶著空瓶子消失了。

我堅信他是翡翠湖中走出的天使,專門救人、助人於危難。我更願相信他是個普通人,一個平凡的年輕人,在你最需要的時候主動伸出援手。你不需要認識他,不需要感激他,他把愛展示得即淋漓盡致又自然而然。這一刻我明白了許多,感悟了許多,包括自己也要成為人間大愛的中轉站。老伴被他感動得一再流淚,問我為什麽沒給他照一張像。我說一切都很突然,很短暫,加之我當時的狀態極差,才有了諸多遺憾。也好,給我們留下了更多的想象空間。

 

3. 下山小調

          有了這半升救命水,我把一份三明治吃了下去,體能恢複了許多,精氣神也來了。還剩下10.4公裏,堅持、加油!

         離開翡翠湖,前麵又出現一片空闊的盆地,黑黑的火山灰均勻地沉積成一個大板塊,加之地麵零星冒出的一簇簇高原草,仿佛來到美國西部的荒漠。穿過近一公裏的平原小路,步道的最後一段陡坡出現在眼前。我重新找到登山的節奏,一步步登上坡頂,來到著名的藍湖BLUE LAKE)湖畔。它就是我在瑙魯赫伊山上看到的毛利人的聖湖,懸在半空的神秘天湖。所謂懸湖,是因為它的一半湖壁都是懸崖,大山用自己的臂膀把一汪圓圓的、湛藍的碧水托在空中。

      過了藍湖就是下坡路了。繞過山巒,沒走多遠,眼前出現一塊警示牌。告知人們已經進入火山噴發的危險區域。201286日夜間,右手邊不遠處冒著白煙的TEMAARI 火山口突然噴發,而上一次的噴發是1896年。目前沒什麽征兆,但有關部門在此設置了約1.5公裏半徑的警戒區,設立了自動監測站,有危險馬上關閉步道。

眼前的視野相當開闊,能看到“之”字形坡路一直延伸到山腳。植物也多了起來。一片片白色的指頂花裝點著高山陡坡;一蓬蓬的高原草隨海拔逐漸降低在長高、在變密;一叢叢灌木,從無到有,到漸漸地包圍了步道,淹沒了人影。放眼望去,平原上是大片墨綠的森林、翠綠的牧場、湛藍的湖泊,尤其森林中一條誘人的、白色的玉帶,那就是我的終點,老伴就在那裏等我回家吃飯。

我開始用話機呼喚老伴,試了若幹次後,終於收到那熟悉的喋喋不休的頻率。她告訴我自從轉過山峰,步話機就沒信號了。沒有辦法隻能等我也轉到山的這邊來再說。她已經到達終點,和JANIS 在車裏休息,其他人都還在路上,過一會兒她就把車開到步道出口去接大家。我有些得意,看來我的速度還不算太慢。

正和老伴聊著,發現對麵山坡上有個熟悉的身影,一步,一步地向前挪著。仔細一看,好家夥,是我們掉隊的傷員大徐。

老兄,你怎麽在後麵?”他很詫異地問

“我登頂去了,你不是知道嗎?”

“哎呀呀,我媳婦說你沒登頂,早走前麵去了。我要知道你登頂了,我也上去了。”

“好家夥,我好模好樣都這般狼狽,你拖條傷腿還要上去。”

“你上,我肯定上。可ANGELA說頂峰不讓上了,誰都沒去。”

“還是ANGELA了解你,不這麽說,你也不死心。”

這就是我的哥們,一個充滿東北悍風的杭州爺們,為朋友不計代價;為承諾犧牲自己。雖然我們相識的時間並不長,但都有一見如故的默契。荒山野嶺哥倆見麵格外親,相聊甚歡。雖然我的速度慢了許多,但有了旅伴,就不再寂寞。雖然我恨不能以最快的速度奔向終點,把幹渴的每個細胞都浸在水裏,但天色已晚,路上已經很少見到人,我不能撇下大徐不管。

我們哥倆邊走邊聊,話機裏不時傳來媳婦們關切的聲音。大徐兩口正在熱戀,熱度絕不次於那歌裏麵唱的“熱情的沙漠”,離別這好幾個小時,雖然是前進的動力,可想而知也頗受煎熬。現在,這兩個女人,做著伴大著膽,走進已是黃昏的密林,上山接我們來了。

“你們到哪了?看沒看見一條小河?別著急,趟過溪水就能看到我們了。” 步話機裏不時傳來他們的嘮叨。     

    最後3公裏路都是在茂密的森林裏。時近黃昏,樹的身影光怪陸離,周圍鳥語蟲鳴,林中不時有小動物被驚擾逃竄。平常3公裏的距離對我來說輕而易舉,可今天大徐傷了一條腿,我因缺水也成了肉幹,所以我們走得很慢、很難,好在女人們不斷地給我們鼓著勁。

2014.1.11.晚上740,終於趟過了林中小溪,見到了自己的女人。遺憾的是老伴並沒有給我帶來水,她的水瓶也早就空了。現在提及她仍然難過,責怪自己準備工作沒做好。

我告訴老伴那片林中溪水就是旺格努依河的源頭,我們又完成了另一個壯舉,從頭至尾追隨著大河,一直伴她走到入海口!浩蕩的大河,起點竟然這麽平凡甚至不起眼!

     

4. 沸騰的火鍋

         回到家,洗完澡、喝足茶, MICHEALWENDY及眾人,已經在他們的房子裏準備了熱騰騰的台灣火鍋,就等我們過去開飯。林先生打開了一壇自釀的、芳香撲鼻的米酒。見到這一切,我周身流淌都是熱騰騰的暖流,

         沸騰的火鍋、美味的海鮮、鮮嫩新西蘭牛羊肉、溫情的佐料、醉心的老酒。我想起臥在山上無助的場景;走在平原孤單的身影;爬在陡坡發抖的身軀及翡翠湖畔近乎虛脫的困境。這一切都剛剛發生,這一切又已被大山收錄,又被此刻的溫情淹沒。這一天讓我理解了許多,感悟了許多,也超越了許多。

         在座的每個人今天都超越了自己。WENDY 走出步道口時,老伴已等在了那裏。問她完成如此壯舉感想如何?她的感言竟是:“生不如死!”可現在她已經談笑風生了。我知道這將是她可以自豪、可以炫耀的長久話題,因為她超越了“生不如死”。她是為了幫林先生完成“穿越火山”的心願來的,因為相愛,所以相伴。林兄是我們隊伍裏的長者,夫妻兩人不僅做了充分的準備,還帶來了學業有成,剛剛從國外歸來的RONNIE JANIS。他倆是三包胎中的兩個,從小我就看著他們仨長大,也教著他們仨成才。如今他們搖身一變,青春活力中透著成熟睿智。席間RONNIE 一直感慨著他試圖登頂的那段體會,以他工程師的眼光看,最陡峭的地方一定有七八十度,近於垂直。隻有他最了解我的處境,我的艱辛和我的自豪。

    老伴說,在座的每個人都應該頒獎,每個人都是最棒的!尤其要感謝MICHEAL,給大家精心安排了食宿,讓這次十六人的大規模行動無任何意外和遺憾地圓滿結束。

        我在心底唱起醉心的蒙古長調:“酒喝幹,再斟滿,今夜不醉不還!”

       

2014.3.13. 於奧克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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