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蘇醒後的第二天小弟半夜突然發起高燒。小弟出生在越南的南北戰爭時期,父親被強行拉去當兵上了戰場,家裏也沒有經濟來源,所以他是以菜湯和稀飯喂養大的,體質一直是比較虛弱。這些天經曆這麽多的折騰,再加上沒什麽吃的喝的,他終於給病倒了。
我一直抱著他在懷裏,心裏在祈禱上天可以讓我親愛的小弟奇跡般的痊愈。他出生後,由於母親非常忙碌,父親去當兵又不在家,我作為大姐,自然就承擔了照看小弟的責任。記得在他不滿周歲的時候,我是每天半夜起來給他喂一點自家熬的粥,等他大了一點可以在地上行走的時候,他時刻都粘著我,晚上也是一直和我睡,對他來言真是大姐如母。
我默默注視著躺在懷裏發高燒的小弟,幾乎感覺不到他的重量。這麽短短十天內他身上完全沒有任何脂肪,臉上的顴骨異常突出,頭發紛亂,雙眼緊閉,嘴唇幹裂虛腫,有著一個個的大水泡,他不再是我所熟悉的那個活蹦亂跳聰明伶俐的小弟。
第二天下午時分他的眼睛突然睜開,無神的望著我,嘴角在抽動,好像要和我說些什麽,我以為他是要喝水,趕緊叫小妹端點水過來。
將他的頭慢慢扶起,小心翼翼的喂著他喝水。絕大部分水都是順著他的嘴角流下去了,他隻是茫然的望著我,望著周圍的人,望著眼前的那一片渺無邊際的大海。
夜裏小弟依然在昏睡中,雙眼緊閉,呼吸比較急促,小鼻子一扇一扇的。我一邊哼著小弟熟悉的搖籃曲,一邊努力撐開眼皮,連續兩天的日夜看護,我已經到了極度疲乏的狀態。迷糊中我似乎夢見小弟坐在小床上朝我笑著,我輕柔的哼著搖籃曲,好長時間過去了,他依然還是睜開著眼睛望著我,我拍了一下他的屁股,佯裝瞋怒地瞪了他一眼,他朝我憨憨地笑,閉上眼睛。突然屋外電閃雷鳴,大雨滂沱...
我倏然從夢中驚醒,低頭看看懷中的小弟,他的脖子已經耷拉下來,手腳冰涼。我都忘掉哭泣,一直這樣呆呆的抱著他,害怕別人知道後也會把他當作麻袋一樣扔進大海。
天漸漸亮了,前方是一片厚厚的灰色,小弟那骨瘦如柴的身體被投入了大海,我的心也被掏空,我生命中最珍貴的東西就這樣一點一點的消失在眼前這片讓人絕望的藍天碧海中。
十二天過去了,船上的水幾乎沒有了,到最後每個人一天也就能喝一小口水,有的幹渴得都喝自己的尿液,個個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目光呆馳。不遠的地方還有人在全身匍匐在地虔誠拜神,求求上天降雨,我想他們完全失去理智,忘掉了幾天前的暴風雨幾乎將船掀翻,讓全船人葬身於海底。
到十三天的時候船上唯一的一個發動機也罷工了。不管小叔他們怎麽擺弄也不能再讓這飽經風霜的發動機再工作。這些男人們沒有其它辦法,隻有扯起了帆,四人一班輪流人工駕駛著船往前行,不過誰也不能完全肯定我們是行駛在一條正確的航線上。
隻要船還在走,人們的心總歸還存著一線希望。即使是每人每天喝一兩口水,水的供應也隻夠喝上兩天,除非老天爺再下雨,不過汪洋大海上的雨可不同於我們平常生活中看到的雨,那可是海浪如同山洪般的撲來,如今這艘破舊不堪的小船也就如同颶風中的一片樹葉是無論如何再也扛不過一次暴風雨的襲擊。
在十四天的早上,我還躺在艙裏,聽到從甲板上傳來驚喜的尖叫聲:“我們有救了,看到陸地了."
大家都湧到甲板,遠遠的地方似乎可以看見地平線,海麵上也有更多海鳥在盤旋飛翔。當盼望已久的天堂就在眼前時,船上並沒有人在大聲驚呼,甚至喜極而泣,相反大家都是很自製,麵帶著微笑的靜靜的望著前方。很多時候盼望得太長時間的東西一旦擺在你麵前時,你反而不會欣喜若狂,因為你為此付出的代價太大了,那份沉重感已經讓你感受到生命的不可承受之輕。
8.
我們終於登上了前來救援的澳洲軍方的大船。此時船上早已不是當初出海時那麽擁擠,下船時人群稀稀落落,每個人都是身心憔悴,隻是默默的行走,沒有一個人再回頭看看那艘與我們相伴14天的破爛不堪的船隻。這段經曆如同一個噩夢一樣永遠刻在我們的腦海裏,是我們一生中一段永遠不願再翻開的記憶。
我們被澳洲政府送到了一個難民營,這麽多天來第一天吃到白米飯,我不到1米五的個頭居然一頓吃了七碗飯,並且往後的三個月我每餐都是吃這麽多,我的體重徒然增加了20多公斤。
由於我日漸肥胖,難民營給我送來了心理醫生,她給我診斷是神經性的食物紊亂,這是人們在受到心理上的重創後極有可能犯的一種心理疾病,也許過一段時間隨著生活環境的改變我會慢慢痊愈。她鼓勵我盡快重新投入社會,找到自己新的生命支撐點。
在難民營住了半年後,我們搬進了澳洲政府給我們分配的房子。它是一個有三居室帶花園的大房子,並且也給了我們一筆錢幫助我們置辦家具和搬家安頓。
生活穩定後我當時入讀了一個三個月的快速縫紉培訓班,畢業後,我開始在家裏接活做做衣服,與此同時也申請了英語補習班,緊接著就讀了一個大學電腦本科課程,我的體重已回歸正常,非常享受和感恩我的新生活。我的雙胞胎妹妹都學了商科,他們現在是銀行的客戶基金管理人,如今是我們家的小富翁。我大弟愛好動手修理東西,和小叔一起在澳洲職業學校學了兩年的汽車修理課程,再在車行實習了幾年,現在他們合夥開了一家修車行。
除了雙胞胎妹妹沒有結婚外,其他的都已成家立業,母親和大弟住在一起,如今她的孫輩加起來都有十口人了。每年聖誕節是母親最開心,也是最傷感的時候。每當節日裏在我們都很高興的時候,她會突然怔怔的感歎:“如果要是你的父親和你小弟在海上熬過來的話,我這輩子就沒有任何憾事了。”
是的,我們非常知足我們現在擁有的一切,從心底裏感謝澳洲政府給了我們第二次生命和一個嶄新的人生。海上14天的漂流是一段我們刻骨銘心的經曆,是一場我們用自己生命做賭注的冒險。不論結果如何,那14天注定永遠改變了我們的人生。
如果你經曆過我所有的這一切,我相信你一定不會再輕易說:“我支持澳洲政府將難民遣送回家,因為將一個經曆過如此多苦難和死亡的人再送回原地本身就是一件極不人道的行為。”
9.
幾個小時就這麽靜靜的過去了,安在緩緩敘述時一直都望著窗外,一個我所不及的遙遠的地方。說完後,好一陣我們都是沉默著,誰也沒說話。
“安,謝謝你給我講了這麽多你的過去,更謝謝你的信任。”此時的我非常感動,不知在她那麽平靜柔和的外表下還有一段如此慘痛的人生經曆。
“小愛,我已經很久都不再去碰這個沉痛的記憶。從船上下來,我的人生發生了很大改變,我變得不再將活著視為理所當然,我為這些美味的食物,漂亮的街道,甚至幹淨的水而感恩,我希望那些和我有過同樣經曆的人們也可以擁有這些看似平凡的奢侈。” 她緩緩地說著。
“安,我發覺你特別喜歡亮色的衣服,是不是也與這種經曆有關?”我有意擺脫一點沉重感,好奇的問道。
“是的,海上那些惡夢般的經曆在開始的幾年裏還會時不時出現在我的夢中。每次醒來我都是一身冷汗,人的情緒也會陷入低穀,所以我刻意穿上亮色的衣服來讓自己的心情明媚燦爛一些。”
“你是第一個我真正接觸和了解的難民,原來我都隻是從電影和書中看到一些資料,我以為那些曆經磨難的場景和故事情節都是藝術家們誇張想象出來的以增加藝術感染力。” 我很誠懇的說。
“今晚我說的都是我的親身經曆,沒有任何誇張。”
“是的,你的話給我很多觸動,因為難民從今以後對於我來說不僅僅是兩個字,而是一段讓我震驚的人生曆難。” 突然一夜之間我覺得我和她的距離縮短了很多,我們一定會是一生的朋友。
臨走時,安給我說:“小愛,如果你想學學如何做衣服,可以周末來我家,我會教你,不是很難的,隻要多練練就會學得很快。”
我緊緊抱住安,道別。夜深了,我們也該回去了,明天該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