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核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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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徽因的困境

(2016-04-27 20:31:35) 下一個

四月,是林徽因的季節。

有幸從清華建築係的老前輩、梁思成的學生殷老先生那裏借來了《林徽因文集》,為林徽因之子梁從誡編輯。這套文集分為厚厚的上下兩卷 -“文學卷”與“建築卷”,當屬最權威、最真實、最全麵的。我的案頭還有一本費慰梅(Wilma Fairbank)寫的《梁思成與林徽因– 一對探索中國建築史的伴侶》一書,詳細記錄了著名曆史學家、哈佛大學教授費正清(John King Fairbank)夫婦與梁思成夫婦的一世情誼,我曾反複研讀過多遍。

梁思成與林徽因是清華大學建築係的創始人,他們在中國建築界的地位,無人企及。梁從誡在《林徽因文集》的後記裏,將母親定格為女建築學家和詩人,因她有著“建築家的眼睛,詩人的心靈“。林徽因降生於1904年滿清末期,出身於名門世家,一個非凡的美麗靈魂在人世間經曆和見證了辛亥革命、抗日戰爭與連年內戰之後,身染重痼,病逝於1955年新中國成立後不久,去世時未及51歲。梭羅在《瓦爾登湖》裏寫道:“人類天性的精純所在,一如嬌美的果霜,它需要最無微不至的精心嗬護。遺憾的是,我們從未對己,也未對人予以如此溫柔的禮遇。" 這句話在林徽因身上是極好的印證。林徽因的絕代風華宛如梭羅筆下嬌美的果霜,傾倒眾生,無奈不堪戰爭與疾病的百般摧殘,過早凋零,令人唏噓。終其一生,她最好的年華,大多消磨和耗費於戰亂時的流離失所和貧病交加之中,人生的最後幾年幾乎是纏綿病榻。她的才華與學識,從未有機會得到真正的、完全的釋放與施展。

史景遷(Jonathan D. Spence)被認為是16世紀以來的最有影響力的漢學家之一,耶魯大學曆史學的斯特林教席,他在費慰梅《梁思成與林徽因》一書的前言中寫道:“僅僅讓我們遠遠地對二十世紀的中國曆史做一番鳥瞰,就不難發現,這是一個浪費驚人的世紀:浪費掉了機遇,浪費掉了資源,也浪費掉了生命。在外侮入侵和占領的苦難與內政如此的無道交織在一起的時候,怎麽可能會有目標明確的國家建設?在大眾的貧蔽被某些時期裏市儈的貪婪無度與另一些時期裏國家的極端集權主義變得日益深重的時候,怎麽會有平衡的經濟增長?在一個長期動蕩不安和審查製度嚴酷得令人難以想象的社會裏,個人的創造活動和心智的探索怎麽可能會得到普遍的展開?”[1]

由於戰亂和疾病,林徽因一度陷入極度的困境。1937-1940年,梁思成一家曆盡千辛萬苦從北平輾轉至昆明逃難,從此告別了優裕安逸的生活。林從誡回憶在昆明的那三年,是母親短短一生中作為健康人的最後一個時期。林徽因在寫給費慰梅的信中提到在昆明時一天的生活:除了躲避日軍的狂轟濫炸,“我一起床就開始灑掃庭院和做苦工,然後是采購和做飯,然後是收拾和洗涮,然後就跟見了鬼一樣,在困難的三餐中間根本沒有時間感知任何事物,最後我渾身痛著呻吟著上床,我奇怪自己幹嘛還活著。這就是一切。”[2]

然而,即使是在那驚悸恐怖的年代,蘊藏在林徽因內心深處的詩人和藝術家氣質依然故我,她甚至寫過幾首詩來吟詠那“荒唐的好風景”,一首題為《三月昆明》,還有兩首 題為 《茶鋪》和《小樓》。我尤其喜歡《茶鋪》一詩裏油畫般的濃墨重彩,從一個側麵道出了林徽因在昆明時真實的生活場景:

      茶鋪[3]

這是立體的構畫,

  描在這裏許多樣臉

在順城腳的茶鋪裏

  隱隱起喧騰聲一片。

 

各種的姿勢,生活

  刻劃著不同的方麵:

茶座上全坐滿了,笑的,

  皺眉的,有的抽著旱煙。

 

老的,慈祥的麵紋,

  年輕的,靈活的眼睛,

都暫要時間茶杯上

  停住,不再去擾亂心情!

 

一天一整串辛苦,

  此刻才賺回小把安靜,

夜晚回家,還有遠路,

  白天,誰有工夫閑著看雲影?

 

不都為著真的口渴,

  四麵窗開著,喝茶,

蹺起膝蓋的是疲乏,

  赤著臂膀好同鄉鄰閑話。

 

也為了放下扁擔同肩背

  向命運喘息,倚著牆,

每晚靠這一碗茶的生趣

  幽默估量生的短長 ……

 

這是立體的構畫,

  設色在小生活旁邊,

蔭涼南瓜棚下茶鋪,

  熱鬧照樣的又過了一天。

1940年冬,由於日寇對昆明的空襲日益加劇,梁思成一家被迫再度輾轉遷至四川宜賓附近的一個小山村 - 李莊。同他們在北平的生活相比,李莊的日子更可以說是天壤之別,異常艱難。讓我最為感動的是,在這樣的人生困境裏,梁思成和林徽因並沒有被窮困潦倒和貧病交加所壓倒,而是拚上性命,守住他們的畢生理想,繼續堅持對中國古建築的學術研究。據梁從誡回憶,自從抗戰爆發以來,全家人輾轉幾千公裏逃難,在日軍的轟炸下死裏逃生,家中“細軟”幾乎全部丟光。但是,戰前梁思成夫婦和營造學社同仁們調查古建築的原始資料 – 數以千計的照片、實測草圖、記錄等等,在他們的精心保護下,一張也沒有遺失。“隻有那些無法攜帶的照相底版,還有一些珍貴的文獻,他們在離開北平前,曾經存進了天津一家外國銀行的地下保險庫,當時以為這是最安全的。不料一九三九年天津大水時,地下室被淹,所存資料幾乎全部被毀。” [4] 這個消息兩年後傳到李莊,梁思成與林徽因聽到這個不幸的消息時,竟潸然落淚。

林徽因在1946年寫給費正清的信裏說 :“正因為中國是我的祖國,長期以來我看到它遭受這樣那樣罹難,心如刀割。我也同它一道受難。這些年來,我忍受了深重的苦難。一個人一生經曆了一場接一場的革命,一點也不輕鬆。正因為如此,每當我覺察有人把涉及千百萬人生死存亡的事等閑視之時,就無論如何也不能饒恕他。”[5]

以史為鑒,反觀今日,我們的人生是否也曾麵臨過類似於林徽因當年的困境?我們所處的當下,是否同樣也是一個浪費驚人的世紀?隻不過以一種更加隱藏的形式,換了一副和顏悅色的顏麵,很多物質的和非物質的浪費就發生在不知不覺之中,以至於在我們看來司空見慣,竟然毫不理會。

換言之,我們的生命在我們的手上是否跌入過深深的低穀?到了林徽因所說的那種“到處都是喧鬧聲和亂七八糟”的境地,我們必須在無休無止的煩勞中征戰、為一些大可不必的瑣事操心和虛擲光陰。

或許在網絡上流行的一段“林徽因名言”可以警醒我們:“真正的平靜,不是避開車馬喧囂,而是在心中修籬種菊。”[6] 無論如何,我們不能任憑生命的甘露徒然散落,對人與對己的承諾白白落空。在這個浪費驚人的時代,讓我們盡量減少一些無謂的生命消耗和支出,在有限的時空裏,去追尋和體驗人生中更重要的、具有永恒意義的東西,活出真正的自我。

四月,是林徽因的季節。

是輕聲地誦讀“你是人間四月天”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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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如果在穀歌裏搜索“林徽因文集”,你一定會驚愕不已:赫然躍入眼簾的至少有十幾種版本,黑白的、彩色的;有版權的,無版權的;五花八門,魚目混珠,可知當代人熱衷於編篡林徽因文集,然多隻限於文學方麵,且八卦者居多。讀《林徽因文集》,一定要讀梁從誡的版本,那裏自有林徽因的心靈獨白。

注:

[1] 史景遷(Jonathan D. Spence):《梁思成與林徽因– 一對探索中國建築史的伴侶》前言, pVI

[2] 費慰梅 (Wilma Fairbank):《梁思成與林徽因– 一對探索中國建築史的伴侶》(Liang and Lin: Partners in Exploring China's Architectural Past) 曲熒璞,關超等譯,p137

[3] 梁從誡編:《林徽因文集 · 文學卷》 – 林徽因詩: 昆明即景 一 茶鋪,P222

[4] 梁從誡:《林徽因文集 · 文學卷》 附文 - “倏忽人間四月天”,P430

[5]梁從誡編:《林徽因文集 · 文學卷》- 林徽因1946年1月致費正清的信”,P382

[6] 據考證這句話實為《你若安好便是晴天:林徽因傳》作者白落梅所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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