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一座於我變得越來越陌生而冷峻的城市,因媽媽的重病,使我有機會重又和它親近。於是,很想畫一幅油畫,描繪一道北京獨特的風景線,如果畫裏能融進這座城市特有的聲音和氣息才好呢。
這注定是一幅暗色調的夜景油畫,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它與老北京的傳統徹底地絕緣,也毫不沾染國際大都市的虛榮、時尚與浮華。與北京的大雜院和CBD的摩天大樓一樣,它同樣是這座城市的真實寫照。這道風景線遠在天邊,又近在咫尺,其實就在媽媽家的窗外,那是從北向陽台望過去高樓裏悄然亮起的萬家燈火,在仲夏夜的一片蟲聲和蛙聲裏,伴我渡過和媽媽在一起的最後一個夏天。
媽媽的家在報社大院裏一座很普通的、有著紅房頂的六層居民樓裏,南邊隔著一塊長著垂柳和萱草的綠地,是另一座紅房頂的六層居民樓。北麵原本是一所幼兒園,大約十年前拆了,拔地而起的是幾座二十幾層高的居民樓,米黃色的牆壁、白色的陽台,外表平淡無奇。
在這個夏天,當夜幕初降時放眼窗外,一幅鮮活的城市畫卷悄無聲息地在我的眼簾展現,揮之不去,這就是名符其實的萬家燈火。此情此景在哪座國際大都市裏還能找到第二個?巴黎、倫敦肯定沒有,落魄的青年藝術家住的地方也絕對看不到,因為這裏沒有藝術家式的浪漫與情調,有的隻是生活的平實寫照。多少次快到晚間吃飯時,從自家的陽台上,抬頭一準看見對麵樓裏微胖的中年女人的身影,隱約間她正揮舞著鍋鏟炒菜。這時你無論從哪座居民樓下走過,空氣裏都會飄來炒菜的香味。
家裏有位新從山西鄉下來的保姆,她以前從來沒到過北京,剛來的第一天晚上她望著燈火閃爍的窗外,不覺喃喃自語道:“嘻,這麽多高樓,真好看”!雖然年頭並不算多長,這些高樓的外表已經顯得有些老舊,有點像美國蕭條城市裏的樓房。殊不知這些高層居民樓裏住的大都是報社的職工,高級知識分子,那一份家的安逸就在這萬家燈火當中。當你看到燈亮,你知道每一扇窗後有一戶人家,平平安安地過著日子。如果在該亮燈的時候樓裏麵一片漆黑,會令人不安。在我一個人獨處的寂寥夜晚,窗外的萬家燈火給我一份安寧和一顆感恩的心,至少現在沒有地震,也沒有戰爭,咫尺間千家萬戶安穩地在那裏生活著,否則不會有這個萬家燈火的夜晚。
北京的平民生活裏最獨特的莫過於仲夏夜獨奏音樂會,不管你喜歡聽還是不喜歡聽,當暮色四起,到了晚間的那個鍾點,音樂就執著地、高聲地響起來,回蕩在居民樓遠遠近近的地方,彌漫在夏夜的空氣裏。那是誰呀,每個晚上吹了一曲又一曲傣家民歌,簫聲優美動聽,我猜他一定是一個學音樂的少年。家住五樓,樓底下遛彎的人見麵寒暄,一股子京腔京調,連夜深時有人咳嗽,都聽得一清二楚。
在北京的日子,很想念在波士頓郊外的家。那是與萬家燈火的北京截然不同的生活氛圍,那裏夜晚周圍是疏林草地,繁星滿天,皓月當空,除了自家的門廊和花園裏的低燈,周圍見不到幾許燈光,在這裏人可以和大自然親密接觸。有一句哲人的話叫做“我中有我”,遊走於東、西方,有時恍然不知哪個世界裏的我才更真實呢?
萬家燈火的生活是很有規律的,幾點開燈,幾點熄燈大都是定時的,樓裏的住戶們很注意節電,晚上十點以後,亮燈的窗就逐漸越來越少了。北京的夜深了,萬家燈火已經悄然熄滅,隻有我住的房間還亮著一盞燈。房間裏緊靠著窗戶放著一張大寫字台,兩邊的落地窗簾被阻隔著拉合不過來。燈下的我有時能感受到黑暗中對麵樓裏窺視的目光,這時候我會小心地躲避。更多的夜晚,還是讓我黑了燈,靜靜地看他們吧。柔和的燈火裏,每一家都在演繹一個真實的人生故事,在這樣的氛圍下,會讓你覺得人生如夢,人生如戲。
朦朧中想起卞之琳的那首年代久遠的《斷章》,展開在發黃的書卷裏: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夜幕四合的北京,萬家燈火裝飾了我的窗。數不清的萬家燈火裏,燈下的我又是誰夢中的風景?。。。
注:這篇小文寫於一年前的夏天,那時母親剛剛過世。今年夏天我又回到了北京,有幸與先生和孩子們一道。這次沒有住在萬家燈火的CBD,而是在位於遠郊的獨棟小樓裏與先生、孩子和北京的家人小憩。一年之後的變遷,猶如滄海桑田,不變的唯有心中那份對母親的深深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