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醒來,天已經大亮了,雨也停了。從帳篷裏出來,四下一看,發現帳篷旁幾步就有一條步道。我沿著小徑走了不遠,看到一棵樹上有個小木牌子指向廁所,於是朝那方向走去。走了幾乎有五分鍾,心下正尋思怎麽會有這麽遠,才看見一棵折斷倒在小徑上的樹幹上又有塊牌子,指向樹林深處。鑽過樹幹,又在樹林裏走了一會兒,才看到一個方方的木頭盒子。打開蓋子,才肯定這就真是這裏的馬桶。頭一回見這樣開放式的廁所,又長一回見識。雨水倒是把它衝洗得幹幹淨淨,就是有點濕露露的。來這裏的人可真得少啊,不然周圍排上幾個男男女女的觀摩,隻怕有人會辦不了事。
回到營地,取了Sawyer 64盎司的水袋,到附近的水塘打水。水麵上漂著塵土和小蟲子的屍體,讓我慶幸選擇了濾水器,而不是紫外線消毒器,或者是化學藥劑藥片。後兩者碰上這種水源可沒折了。我小心地把水袋的口避開那些看得見的雜質,扁平的硬塑料口袋不太好使,水不怎麽往裏進,水又很冷,折騰得手都在水裏凍僵了才打到半袋子水。(後來我用個薄塑料的水瓶先灌水,再倒進水袋,就容易多了)
濾好了一瓶飲用水,坐在帳篷邊上一截橫在地上的大樹幹上吃早餐,見一個小夥子從小徑的另一頭走過來,認出他就是晚上帶我找到這營地的,打了招呼又謝了他一回。小夥子問我今天還上不上山,說他聽下山的人說山上下了雪,道路非常不好走(“very treacherous” 是他用的字),他們一行四個人中有兩個女生,他怕她們走不了,決定改變計劃,不上山了,今天就打道回府。我聽了暗暗吃驚,年輕人的體力當然比我要強得太多了,晚上摸黑跟著他在雨中走過,能感覺出他是個戶外老手了。連這樣的人都放棄上山了,我是不是更應該回頭?心裏糾結著,卻也欣賞這小夥子拿得起放得下對女生負責的態度。
我一邊慢慢地收拾帳篷背包,一邊在心裏作鬥爭:上,還是不上?就這麽放棄得來不易的機會實在是可惜,可我也不能去冒險;明知這幾天會下雨下雪,公園管理員也沒說有什麽危險,可小夥子的信息是最新實地來的;這秋天剛下的雪能有多厚?到底會有多 “treacherous”?小夥子是怕女孩子撒嬌半道上不好辦,還是路況真有那麽糟,連年輕姑娘都上不去?俺還真沒見過美國姑娘會撒嬌的,俺都不知道英語裏有沒有“撒嬌”這詞,“弱不禁風”的那種病態的”美“,恐怕西方人是怎麽也不會理解的吧?
東西收好了,心裏也做了決定:還是往山上走,要是路真不好走,就原路返回。相信自己的判斷力,能夠知難而退,不至於一條道走到黑。想起九七年在猶他州的拱門公園,走雪地摔了一交,差點從山坡上滾了下去,就決定半途放棄了。拿定了主意,我就出發了。步道還是沿著湖向山的方向走。過了一陣,經過湖邊一片沙灘。走近一看,湖水清澈見底,一塵不染,比先前營地邊的那潭死水,不知要強多少倍。猶豫了一下, 還是把瓶子裏的水倒了,重新打水過濾。喝一口,果然沁人心脾。再上路走著走著,從背後上來個跑山的,是個瘦削的中年人。我順便問了他一句,會不會上 Aasgard Pass,他應聲說是。這讓我多了點信心:路況不會太壞吧,瞧人跑都能跑上去,俺慢慢爬總能上得去吧?
走了可能一個多英裏,終於到了山腳下那堆出名的巨石陣前。Greg Vaughn 的書上是這麽寫的:
On a beautiful early October morning I stood with a 40-pound pack on my back at the bottom of Aasgard Pass and muttered "O-M-G!", twice. Once for the incredible beauty of milky blue Colchuck Lake and the towering mountains above, and once for the daunting climb ahead of me: a 2200-foot elevation gain in less than a mile of "trail". Trail is in quotes because the route is basically follow-the-carins over loose scree and chuncks of granite rock, after scrambling across a slope of car-sized boulders.
從這裏往山上看,都是雲霧,看不見山峰,也看不出要爬多高。在不到一英裏的距離內上升兩千兩百英尺是什麽概念,我一直不能想象,沒有相似的經曆,也無從比較。不過既然華盛頓州的職業風光攝影家這麽說,對我肯定是難的,何況這條路線在有的網站上是被列成給有經驗的背包客的。巨石陣裏的石塊,真有汽車那麽大,這裏也沒有什麽步道,就是看好下一個瑪尼堆的位置,想法爬過去,免不了時不時坐下來,從高處小跳一下,或者手腳並用。這地形就是空手對俺也不輕鬆,何況還背了三十五六磅的大包,真是個下馬威。還好這時沒有下雨,不然到這裏可能就想回頭了。
這片巨石是在山腳下,走半天也沒上升多少,可是我邊走邊疑惑,這樣的地形,那跑山的人怎麽跑得起來?這麽想著,答案卻正好迎麵過來了:隻見一個小夥子站在一塊大石頭上,左右觀察一下,便縱身一躍,落在另一塊巨石上 - 原來牛人們是象豹子一樣跳著走過這一段的。若不是親眼所見,真不能想象。看來他對地形是了如指掌,哪一塊石頭在哪裏落腳都分毫不差。要是在這裏一失足,摔是摔不死,摔斷腿那可是板上釘釘的事,更麻煩的是,要是掉在這些巨石中間,就是有人路過都不一定看見,更何況這裏沒見有別人。待小夥子到了近處,相隔五六塊巨石,我向他招呼,打聽山上情況。這一位竟然已經跑上山口打了一個來回了!他說靠近山口是下了雪,有一寸左右。這下我放了心,接著往前去,小夥子也不往我這邊來,向另一方向跳去。
忘了在巨石陣裏過了多久,終於走了出來,進了一片小樹林,可是沒走多久,又是一片巨石。心想還好這一段是在今天的要走的路的頭上,要是象上撒哈裏阿姆冰川那天在終點那頭,老夫可要傻眼了,不可想象天黑之後在這堆石頭裏找路。
兩千兩百英尺的爬升從這裏才開始吧。Vaughn 的書上說這一段很容易走錯,給了一個大方向,和一些標誌。可是這時山上還是一片雲霧,目不及遠,連山口在哪個方向都看不見,我隻好參照 GPS 上的路線,主要沿著看得見的瑪尼堆標誌往上走。借助手杖,覺得上山的路要比那巨石陣還好走些。雖然的確稱不上步道,可也不是完全的野路,有明顯的人走出來的小徑,又有不時的瑪尼堆標誌,走得沒我想象的那麽陡那麽難。
(1)上山走高一些,才看到昨晚露營的 Colchuck Lake 的全貌。
我不緊不慢地走著,到了一塊山牆跟前,看不到下一個路標。這一麵直直的光光的石牆,有四五米高,顯然是不可能直接上去的,可是我左右轉了幾轉,楞是沒找到能下腳的地方。上來的小徑到這裏似乎也到了頭,右邊是一條瀑布。我拿出手機在地圖上仔細看了又看,再往上來的山坡上看,依稀可以看到有一條小徑向左邊去,終於不得不得出結論:我走錯了。也許是埋頭走路的時候順著去瀑布的小徑走了,可是事先也不知道這裏還有這麽一條瀑布。我幹脆放下背包,去瀑布接了水,休息了一下,向山坡左邊走去。這一回不敢大意,時不時對照 GPS 路線和地圖。
(2)這天大部分時間 Colchuck Peak 都躲在雲裏,難見真容。
(3)走到這裏見有一小塊平地,停下歇了歇,吃點東西。一小蔟楓葉紅得誘人。
抬頭卻見有人從山上下來,心中一喜,想這回走的是正道,還可以跟她們打聽到山口還要多久。兩個年輕女子背的也是露營用的大包,先就告訴我她們沒有上到山口。她們同行的兩個男生走得快先往上走了,她們走到一堵石牆的地方,卻怎麽也找不到路了,所以決定下山了。我問她們從這裏往上走了多久返回的,她們說一小時左右。我聽了心裏一下涼了半截:按我的估計,她們應該至少已經走了三分之二的路了啊!難道前麵還有一道石牆?我這走得對不對啊?女孩們讓我捎個口信,如果上去見到一個大胡子,他叫亞當,告訴他她們倆下山回湖邊的營地去了。
(4)看著她們下山的背影,巨大的背包上還插著拖鞋,掛著不鏽鋼的杯子。年輕人不會那麽斤斤(克克)計較,那背包看上去得有四五十磅重。兩個人連手杖都不用,可見走這山路對她們並不難,體力完全不是問題。下山的路也不好走啊,怎麽就這麽放棄了呢?我又何去何從?沒想到在這半山腰上,又要麵臨這樣的選擇。這時候就從這裏下山,天黑前肯定能到山腳,可是天黑前能走出那兩片巨石陣嗎?那就不一定了;可是再往上走一個小時,來回兩小時,那天黑前就肯定出不了巨石陣了。可是照GPS 路線和地圖,我這回沒走錯啊。忽然心念一閃,想到在山上我向來最忌天黑走路,一個原因是看不清路不安全,不過更主要的原因是一旦走錯迷路,下不了山,山裏日夜溫差往往很大,夏天都可能降到零度以下,白天穿的衣服,即使備了外套,也不夠禦寒保暖,可是這次上山,就是準備要在下雪天的氣溫下過夜的,裏外好幾層衣服都帶著呢。另外,以往走山,當然都不準備過夜的,也不會帶太多食物飲水;這回可是帶了四五天的食物,濾過的水也足夠用到第二天。想到這一層,忽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自由:所有需要在野外生存過夜的東西背包裏都背著呢,有什麽好擔心的?到不了山口,大不了在這半山上紮營過一宿!
(5)想到這裏,不再猶疑,把這地方在 GPS 裏做了記號,作為退路,因為這一路上來,能放下一個單人帳篷的平地,這還是唯一一處。見湖對麵的雲霧散開了些,拍了幾張。
繼續往上走,過了一個多小時,果然到了一堵長長的石牆,沒了去路。我拿出手機看地形圖,事先下載的 GPS 路線好似順著一條等高線向右要走不短的一段,繞過這裏,難怪那兩個女子到這裏沒了方向,要沒有路線圖,誰會想到要繞那麽遠啊?我沿著石牆一直向右走,最後到了盡頭,還是沒了路。不過到這裏石牆就兩米多高了,似乎可以踩著牆上的石縫翻上去。我又前前後後看了又看,確定沒有其他選擇,又仔細對照了GPS 路線,也是指到這裏。我把手杖和一直掛在腰裏的那瓶熊噴都收起來裝妥了,先試了試,無法把背包先扔上去。於是還是背上包,戴上手套,扒住石牆上的一塊突起,踩著石縫裏一凹處,使勁把自己翻上石牆,胸口貼著地麵,抬腿用膝蓋頂著石頭使力,匍匐著終於過去了:好像除了小時候為養蠶翻牆采桑葉,再也沒做過類似這樣的動作。好在四下無人,俺這狼狽模樣沒人瞧見,做的事跟年齡很不相稱啊。
過了這道坎,不久似乎又走上了正路,因為又開始看到瑪尼堆標誌了。我想上山應該有好走些的路,不用象剛才那樣爬上來,可能這天我和那兩個女子都走錯了。不過路越來越難走,開始要拉著樹根往上爬了,我心裏反而更多了信心,因為我讀到過上這 Aasgard山口就是會經過這麽一段。Aasgard, Aasgard,這一路來聽人說起發音就象 “Ass-guard”, 莫非原來就是“保腚”的意思?保護著,遮遮掩掩的,不讓人上?
(6)回頭一看太陽快下山了,這一路上來盡想著找路,幾乎沒怎麽拍,在這裏停下歇了歇,拍了拍日落。
(7)心知這日頭一下去,天馬上會暗下去,天黑前怕是到不了山口了。Dragon Tail Peak (龍尾峰)是這裏的主要山峰之一,本來也是上山的主要地標,可是這天直到日落時分才第一次看得見。
(8)見到的 larch 都已經變成金黃。
(9)最後一抹晚霞倒映在 Colchuck 湖上。
天色黑了,路標不好找了,不知不覺間我走在了剛下的一層薄薄的雪地上,意外地發現雪裏有鞋印,顯然是誰新鮮的腳印,心下大喜,這下可以跟著這腳印走,不用老是去找路標,還要時不時地對照 GPS 路線,以防走錯。這樣走起來省心多了,也快了許多。這麽又走了一小時左右,終於上了山口!
山上有一條很明顯的平整的步道,我知道不用走遠就會到這裏的第一個湖。周圍漆黑一片,看見步道旁有一片平地,覆蓋著一層新雪,因為事先了解過這裏的地形,我也就不再找了,就決定在這裏紮營。放下背包,坐在石塊上一邊休息一邊吃了幹糧作為晚飯。在幾塊大石頭邊,我把一塊雪地踩實了,確定沒有什麽尖石樹叉被埋在雪下,很快支起了帳篷。考驗裝備的時候到了!因為那天晚上在撒哈裏阿姆冰川邊上睡的時候覺得睡袋底下還是有點涼颼颼的,這次我除了泡沫塑料的睡墊,還把充氣睡墊也背上來了,這下總夠了吧?
躺在了暖暖的睡袋裏,這才覺得有點累。其實這天走得並不多,感覺卻是很長的一天。四下裏寂靜無聲。心裏想,以前看到過紀錄片裏登山的探險的在雪地裏露營,看著都覺得冷,從來都覺得那麽遙遠,那麽不可想象,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在山上就這麽隨意地睡在了雪地裏,不禁莞爾:俺真缺乏想象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