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似乎下了一夜,第二天早晨醒來,雨點還在滴滴答答地砸在帳篷頂上,於是翻身又睡,直到再也沒了睡意。我起身收了收東西,聽到那邊貝卡帳篷裏也有了動靜,我們聊上了天。她準備等雨停了再走,我也就不著急。她問我出山後怎麽回到鎮上,我告訴她我有車停在出口。原來她把車停在了進口那邊,我說要是我們一起出去,讓她搭車當然沒問題,心想要是有她這樣玩登山的高手帶路,肯定能省去不少找路看地圖的時間,那可是雙贏,就是不知道她會不會嫌我走得太慢。
終於等到雨不再下了,天也大亮了。我們收了帳篷背包出發。也許因為她那巨大的背包比我的重得多,而我包裏的食物到這天已經所剩無幾,我還跟得上她的節奏。走到一處花崗岩的大斜坡,貝卡停了下來。雖然她走過這條路,到了這裏竟然也不確定該怎麽過。雨後的花崗岩光溜溜的濕露露的,看上去很滑,象是打磨得很好的廚房裏的桌麵。要是在上麵滑倒了,八成就可能滾下那幾十米的斜坡後掉山穀裏去了。貝卡讓我等一下,她竟自往邊上的樹林裏走了下去,隻見她往下走了五六十米,沒有看到能繞過去的路,也沒找到任何標記,原路走了回來,卸了背包,使出登山攀岩的本事,爬上一塊巨石,在高處四麵觀望。原來高手是這麽找路的!俺可沒本事爬上那塊大石頭看路,也不會隨意往樹林子裏沒路的地方下去那麽多探路,從保腚山口上來的時候花那麽多時間還走錯一段也就認了。我這邊手機裏的地圖上沒看出有別的路可走,貝卡也得出結論,就是得從這挺陡的大斜坡上走過去。她讓我跟著她的腳步走,似乎還怕我不清楚其中的危險,加了一句:要是在這裏不小心,“one could get REALLY hurt!” 她不知道俺心裏怕得要命,臉上可能看不出來:俺膚色黝黑,就是嚇得”臉色慘白“,別人也看不出,以為俺是”麵不改色“。老美用詞就是婉轉,什麽受傷啊,小命都會丟了吧?
我把橡皮套子裝上手杖末端,希望能在光滑的花崗岩上增加一點摩擦力,沒有套子的金屬尖似乎太容易滑了。當然在這坡上也不能太依靠手杖,隻是稍稍借力來保持身體的平衡。貝卡畢竟經驗豐富,跟著她的腳步,仔細看她落腳的地方似乎要比邊上的石麵毛糙一點。這麽小心翼翼地橫著走過差不多二十米的斜坡,才鬆了一口氣。心想要是我自己一個人走到這,一定會懷疑自己走錯了,還不知道要耽誤多少時間去試圖繞過這一段呢。
在下山的路上走到中午,我們停下來休息吃午餐。貝卡告訴我最難走的那種大塊花崗岩的地形已經過去了,接下來就是之字形的步道,雖然還有不少路,不過很好走,她估計下午六點左右就能到達出口。我一聽高興壞了,跟她說要是我們回到鎮上餐館還開著,我一定請她好好吃一頓晚飯。因為我知道,下山到了雪湖,還有七英裏路才到出口。這天我們出發得晚,下山的路又那麽不好走,我還以為不定得多晚才能出山呢。
飯後的路果然好走些了,到了一處似壩非壩的地方,象是用石塊壘起來的一堵十米高十幾米長 的牆,牆頂有一人寬,不算窄了,可是左右沒有扶手,還是硬著頭皮兩腿發軟地走過去,還好沒有發現自己有太嚴重的恐高。剛過橋就迎麵遇上一個小夥子,一見麵就跟我們說,前麵的山體發生滑坡(land slide),把一段步道給毀了,他是繞過步道從石堆裏翻過來的,非常危險,提醒我們千萬小心。
碰上泥石流了?怎麽那天拿露營許可證的時候管理員沒提起?難道就在我上山後的這兩天裏剛發生?心中忐忑,忽然想起這華盛頓州是在環太平洋火山圈上,是不是地震了?可是沒感覺到啊。邊走邊問貝卡,她說不是地震,這喀斯喀特山比較年輕,山體活動就是比較活躍頻繁。可是那地質活動不是都以千年萬年為單位計算的嗎,怎麽這麽巧就讓我趕上了?就因為下了幾天雨?走著走著前麵過來一個年輕女子,我們便也向她打聽。她說前麵是有滑坡,不過聳了聳肩,說從石堆上過來沒有問題。我見她腳蹬旅遊鞋,穿條牛仔褲,把外套紮在腰間,一個小背包兩邊插了水瓶,好像是當地人周末出來散步,一副心寬體胖滿不在乎的樣子,對她說的將信將疑。
不久我們到了滑坡的地方,從不高的山頂一直到看不見底的山坡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石塊,大的直徑有幾尺,小的也有一尺多。不遠處有直徑一尺多的樹被攔腰砸斷,露出新鮮的切口,可以想見滑坡時那山崩地裂的震撼,成百上千的石塊所向披靡。這片亂石堆那邊五六十米開外,隱約可以看到沒有被石塊覆蓋的步道。
貝卡站在那裏仔細地觀察了一會兒,才開始沿著滑坡石堆的邊緣向山上爬去,可是沒走多遠又回了過來 ,跟我說她感覺這情形很不好,往上走是為了避免被上麵鬆動的石頭滾下來砸到,可是上麵的石堆還沒完全穩定下來,搞不好踩得不巧又引發一場小滑坡都說不定。她又往山下方向細細地觀看。我在一邊也不知道她究竟在看啥,可是有這麽一位玩登山的大行家在,我隻要聽她的就行了。這時候我想起讀過的一篇采訪登山攀岩名人的文章,作者的感覺是,那些真正敢於探險,經常把自己命懸一線的人,完全不是那種豪情萬丈勇氣逼人的性格,而往往是非常內斂,似乎謹小慎微的人,因為他們不需要向誰誇口,也因為他們最知道山的無情,來不得半點差錯。無獨有偶,采訪美軍海豹突擊隊員的記者也意外地發現,他們都不是年輕氣盛一眼就看出肌肉發達的人,大都有三十多歲,還都是有家有口的人,因為他們對自己的體能和技藝有充分的自信,有把握自己能完成最危險的任務,而且活著回家。
顯然貝卡比先前那個女子謹慎多了,我相信是出於同樣的原因。她告訴我這滑坡把整個山坡都覆蓋了,如果沿著步道方向走,之字形的步道還會轉回來,又會經過這堆石頭,還不如直接往山下方向走,不過這意味著在這堆石頭裏一直要走到山下。憑她的經驗和對這裏的了解,我想這也許就是最佳選擇了。我收好手杖,告訴她如果有什麽意外,我胸前背包帶上的 inReach Explorer GPS 可以用來呼救,就跟著她手腳並用地在亂石堆裏摸著石頭下山,向一片樹林方向過去。她告訴我盡可能挑大塊的石頭落腳,小塊的可能會有鬆動。想這滿山的石頭就在前幾天坍塌下來,還沒足夠的時間穩定下來達到自然平衡,就覺得每踏一步都可能踩入陷阱,我們都走得異常小心。在這亂石堆裏出點意外摔斷條腿可是太容易了,就是小小地崴個腳脖子,還怎麽下山?
翻爬不久就累了,可能因為好多動作和姿勢平時從來也不會做,動用了身上幾乎從來不使力的一些肌肉,背上還有個三十多磅的包,也可能是因為神經的高度緊張:俺可從來沒見過這陣勢,幹過在剛崩塌的亂石堆裏爬行的勾當啊!幸虧沒有早幾天來,在這步道上好好的走著走著突然就地動山搖一群石塊從天而降!樹林擋住了視線,看不及遠,滿山的石頭似乎沒個盡頭,就在我身心都覺得有些疲憊的時候,忽然看到了遠處一片碧綠的湖水,那一定是雪湖!我精神大振,終於和貝卡一起走出了亂石堆,重新走上步道。有修好的路可走,真是太幸福了!
這一來我想天黑前肯定到不了出口了,好在我知道從雪湖到出口的路應該比較好走。我們在之字形的步道上又走了一陣,遇到了一位上山的長者。我們先告訴他前麵山體滑坡的情況,他說那他走到步道不能走的地方就回頭。他問知我們是從保腚山口那邊過來,說他四十年前跑山跑過這麽一回,然後看著我們的背包說起,當年在上保腚山口的路上,他也碰到一個背包客,那人看他在那一段跑山,對他說:"You are nuts!"(你瘋了)可他指指那人四五十磅的大背包,對他說:"YOU are nuts!"(你才瘋了呢)我們聽了都會心地樂開了。我們接著走,貝卡對我說,她們登山的人都知道,千萬不能信跑山的人的話,他們說兩小時的路,可能要走四五個小時。聽她們這些在山裏玩的牛人們互相調侃很有趣,誰比誰更瘋啊?
有過先前那一段,這時候走在平緩的步道上,覺得太輕鬆了。過了雪湖,是大片的樹林。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又下起了雨,不過在茂密的樹林裏,雨顯得不大。林子裏一片片秋天的金黃,很象我第一天進山時看到的景色,若不是天黑下雨趕路,這一路真可以好好玩一天。我亮了頭燈,在夜色中走著,心知目的地不遠了,這一次難忘的旅程就要接近尾聲。平生頭一回背包徒步,卻因機緣巧合在這荒原裏走了五天,住了四晚,也許也是我可能走的難度最大的一條路線。雖然這完全不是我的本意,意外的收獲是讓我對自己的體能有了足夠的信心,徹底掃除了十多年來的種種顧慮。我能背包徒步了!我自己能在野外過夜了!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自由,還有什麽地方不能去的?巴塔哥尼亞的冰川和雪山在向我招手。
(全文完)
後記:回家之後,我給公園管理處打了電話,告訴她們山體滑坡的情況。接電話的管理員謝了我,跟我說她們已經得到報告,並且派人去勘察地形,設置新的路標了。我問她遇到那樣的情況,步道被毀,帶的食物不夠從原路返回,(通常)應該怎麽辦。(要不是我正好有一個熟悉地形的當地人,又是登山的行家裏手帶路,我一個人自己走那剛塌的亂石堆,似乎風險太大了)她問我有沒有帶什麽衛星通訊工具,我告訴她我有 inReach Explorer 。"Then contact Search & Rescue, that's what they are for!" (那就找搜索救援隊啊,他們就是這時候用的)可是我既沒有受傷,也沒有迷路,那也太誇張了吧?讓直升飛機給從山裏”救“出來,以後還怎麽讓家裏人批準出來玩啊?
如果我有這種機會的話,我可能會賴在一個地方長時間不走,慢慢充分欣賞,呆呆的看著藍天,白雲,高峰,碧湖,金葉,,,傾聽鬆林和細雨的沙沙柔聲。不說了,再說眼淚都會滴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