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係獨裁統治的法寶,就是謊言。無論是掌控話語權還是篡改曆史,都是為了建立一個完全由謊言羅織的語境。一旦這個語境被打破,則獨裁統治無以為繼。
1984碎片5:完全由謊言羅織的語境
喬治·奧威爾
在某些方麵她比溫斯頓還敏銳,更不輕信黨的宣傳。有一次談到同歐亞國打仗時,她隨口說,她認為根本沒有在打仗,這叫他大吃一驚。她說,每天落在倫敦的火箭可能是大洋國政府自己發射的,“目的隻是為了要嚇唬人民”。這個念頭他可從來沒有想到過。她也使他感到有些妒意,因為她說在兩分鍾仇恨中她最大的困難還是要忍住不致大聲笑出來。但是她對黨的教導有懷疑隻是在這些教導觸及她自己的生活的時候。
她經常是容易相信官方的無稽之談的,那隻是因為在她看來真假之間的區別關係不大。例如,她相信飛機是黨發明的,這是她在上小學的時候學到的。(溫斯頓記得,在他上小學的時候,那是在五十年代後期,黨自稱由它發明的還隻有直升飛機;十多年以後,裘莉亞上小學時,就是飛機了;再隔一代,就會說蒸氣機也是它發明的了。當他告訴她,在他出生之前,早在革命發生之前,就已有了飛機的存在時,她對這一事實一點也不發生興趣。說到頭,飛機究竟是誰發明的有什麽關係呢?
但是比較使他吃驚的卻是有一次隨便聊天時他發現,她不記得四年之前大洋國在同東亞國打仗,同歐亞國和平相處。不錯,她認為整個戰爭都是假的;但顯然她甚至沒有注意到已經換了敵人的名字。她含糊地說,“我以為我們一直在同歐亞國打仗。”這使他感到有點吃驚。飛機的發明是在她出生以前很久的事,而戰爭對象的轉換卻才隻有四年,是她早巳長大成人以後的事。他同她辯論了大約有半小時,最後他終於使她記起來說,她隱約記得有一陣子敵人是東亞國而不是歐亞國。但是她認為這一問題無所謂。她不耐煩地說,“誰管它?總是不斷地打仗,一個接著一個,反正你知道所有的消息全都是在撒謊。”
有時他同她說到記錄司和他在幹的厚顏無恥的偽造工作。她對這種事卻毫不驚訝。想到謊言就這樣變成了真理,她並不覺得有什麽大不了的。
……
他想讓她明白這件事的重要性。“這個事情很要緊。...... 你難道不知道,就從昨天開始往前說,過去全給抹殺了。...... 革命,還有革命前,我們快要一點都不知道了。他們毀滅篡改了所有的記錄,重寫了所有的書,重畫了所有的畫,雕像街道大樓全都改了名,日期全都改了樣。這樣的過程,每天每天都照幹不誤。曆史早停下來了。除去沒頭沒尾的現在,宣稱黨一貫正確的現在,就什麽都不存在。當然啦,我知道過去被他們篡改,可是我沒法證明,即便我著手篡改的時候也做不到。事情做完了,一點證據也不留。惟一的證據在我心裏,可我沒法子確定是否旁人也能有我這樣的記憶。我這一輩子,隻有這麽一次,在事情發生之後--過了好多年,我竟有了件實實在在的真憑實據。”
“這又有什麽好處?”
“也沒有什麽好處。過了幾分鍾,我就把它扔了。可要是現在碰上這種事,我會把它留下來。”
“嘿,我可不會留。”裘莉亞說。“我敢冒險,但隻為值得冒險的事冒險,決不會為幾張舊報紙冒險。即使你留了下來,你又能拿它怎麽樣?”
“也許沒有多大用處。但這畢竟是證據。可能在這裏或者那裏撒布一些懷疑的種子,那是假定我敢拿去給別人看。我認為在我們這一輩子要改變任何現狀是不可能的了。但是可以想象,有時在某個地方會出現反抗的小集團,一小批人集合在一起,人數慢慢增加,甚至還留下一些痕跡,下一代的人可以接著幹下去。”
“我對下一代沒有興趣,親愛的。我隻對我們自己有興趣。”
“你隻是一個下半身的叛逆,”他對她說。
她覺得這句話十分風趣,高興得伸開胳膊摟住他。
她對黨的理論和細枝末節毫無興趣。他一開始談到英社(英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原則、雙重思想、過去的默默無聲和客觀現實的抹殺,或者一開始用新語言的詞兒,她就感到厭倦,混亂,說她從來沒有注意過這種事情。大家都知道這都是廢話,因此操這個心幹什麽?她隻知道什麽該高興,什麽該不高興,這樣就夠了。如果他老是談這種事情,她往往就睡著了,這個習慣真叫他沒有辦法。她是那樣的一種人,隨時隨地都可以睡覺。
在同她說話中,他發現完全不知道正統的意義卻假裝很正統是件十分容易的事。可以說,在沒有理解能力的人身上,黨把它的世界觀灌輸給他們最為成功。最明顯不過的違反現實的東西,都可以使他們相信,因為他們從來不試圖去理解。對他們的要求是何等荒唐,因為他們對社會大事不發生興趣,從來不去注意發生了什麽事情。正是由於缺乏理解,他們沒有發瘋。他們什麽都一口吞下,吞下的東西對他們並無害處,因為沒有殘渣遺留,就象一顆玉米粒不加消化地通過一隻鳥的體內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