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獄長
一個人可以代表一個群體。
霍布斯《維利坦》
我一直懷念徐嘉理監獄長,估計曾經的犯人們如果偶爾會想到他,仍有小常寶唱八年前(樣板戲《智取威虎山》)的滋味:僅僅是咬牙切齒,還不能如願以償。說句西方文字望塵莫及的話,以國文之辛辣尖利,食肉寢皮這四個字讓受過刑訊的難友去構思,也許才能自慰。其實,我倒是不這麽看。他那胡子拉砂才50出頭的樣子而言,現在應該行將就木之齡。嘿,萬萬想不到的事,他居然還大有千秋似的雄赳赳活得滋潤。那是後話。
至今仍能記憶憂新他那濃重的河南口音,矮於常人的個頭,雙眼略為下斜,中式八字模樣,不高興會更加明顯。以漫畫七品芝麻官與之比較還算逼真,看起來有點老深謀算。這對二龍(眼睛)要是長在別人臉上,到菜市場去看那些錢包口袋,可達最佳角度。遺憾他不諳此道,埋沒了發揮天賦的潛能,上世紀法國文物大盜斯特凡訥·布雷特維耶塞的特長,因此不在中國發揚光大。讓紅衛兵去移花接木,當然不妙。監獄長的麵容皺紋較多,膚色微黃,要是頭包白羊肚巾,橫看順看都比得上幹侍郎當尚書的陳永貴,而且不會做漢奸維持會長,這點愛國精神我相信他有。從他讀中央文件到人民日報時總有結巴加――巫婆的表情――裝模作樣,這不算大錯。知道老底子的人說他隨劉鄧大軍進川,才吃上大米仍掉窩窩頭,因此背兒有點彎,滾滾硝煙隨軍擔挑,農民的扁擔都是青少黃多,不再綠鬢婆娑。如果讓他跳脫衣舞,後頸窩上那個肉疙瘩,老象皮子一聳立,倒是扁擔的沙發,舒適而又和諧,不消說,他曾雙肩左右開弓移肩換位,行走如飛,現在人不知道那挑擔模樣的精彩動容了(也許重慶棒棒軍人偶有一晃)。雖然沒那一礅肉墊,十九歲的我當知青時也能讓一百三四十斤公糧由肩膀直奔十幾裏路外的公社,還將田間的160公斤挑到曬穀場,但我絕不敢望監獄長之項背。再說,我更沒有找蔣介石麻煩的機會:等董承瑞抱起沾膠炸藥去弄同胞升天,就手忙腳亂的裝彈藥抬擔架,血淋滿地不亦樂乎,難免驚惶失措會把傷兵顛簸得缺脖子斷腿,一路拖腸肝流肚肺的跑,最後隻乘些零件。這些活兒,可能是監獄長的特長。
四川人笑說他們叫南下幹部,依此類推,明末張獻忠應屬此類長輩,他差點讓巴山蜀水恢複成很天然的動物園。重慶為日本做陪都,人民也反動慣了,被弄去黃土喂螞蟻的不少,就連川東地下黨也被搞成潘漢年樣,還莫說總設計師的老子被張國燾的手下斬頭不切尾,拿沒有腦袋的軀殼做了棺材塞。為此,當地下黨燒重慶的時候,順便把半城老百姓當幹柴,要說1949年9月2日的火災,今天知道的寥若星晨也噤若寒蟬。
我小時住家對麵是國民軍警官校,房屋整齊,兵場大於足球場,算是國府遺產。“解放”後仍做軍校,軍人軍車軍械軍彈軍藥去去來來,練兵場“一二一”的叫囂騷擾民宅,劈裏啪啦的槍栓撞擊東倒西偏。自中印邊境敗回的傷兵,越戰瞎逃的殘疾都來此變得身手不全,於是幹脆改為軍醫院,先39軍,後為185軍醫院,名號東換西換,醫死了多少兵,至今都是迷。那時候裏麵還林木茂密,風景極美(現在凋殘朽陋),廣袤的草坪,打靶的旗杆,引得臨近的孩子們樂滋滋觀看,甚至在兵場沿邊捉迷藏,挖蚯蚓,抓蝴蝶,興趣之餘,隨便挖開地皮即見人骨累累,這下被嚇得逃奔。回來告訴外婆,她一聽,就翻出舊帳“嗨,那叫警官校嘛,‘解放初’槍斃人的地方喲,過(用)機槍絞啊,一片片的倒,將就泥土甕(埋)了就是啥,現在不是骨頭是啥喲!”1961年距大屠殺不過十戴,從人體掩埋到隻剩骨頭,需要多久,我不知道,連壘壘白骨哪裏有槍眼,屬哪個人的,已無人關注。死亡就像蟲蟻蠅蚊,軍校做屠場,殺”偽”政府員工,比王朝來要命還有勁。一位在芬蘭的同胞告訴我,他親人中有學者曾為當地參議員,毫無積怨,終身與人為善,結果我黨一來就繃上囚車,頭腦碎開。像這樣的屠場在全國有多少?也是統計學家該挨屁股的活。
監獄長那時還年紀輕輕,白羊肚的頭巾,憨厚的臉,可能排不上持槍的地位,背點子彈,拿點炮彈的,送點香煙的活兒十分願幹。如此說來,他很早就在監獄裏行走。他工作一絲不苟,從早到晚。當我們放風的時候,當我們吃飯的時候,當我們不得從風門裏想見天的時候,監獄長一出現,緊緊捏在手中那串鑰匙,象征著權力,膽量,信心…..,也許還有無限的希望。
清晨7 點,那串鑰匙象監獄長的樂器,隨手搖擺,稀裏嘩啦大片抖動發響,是他聽來最美妙的樂章,嘶啞渾厚的河南腔調從他那特殊的管道出來,不消說會引人注耳:“嗨!各監房都起來啦,不要再睡了喲,聽見沒有哇。”嘩啦啦,咵嗒嗒,噔噔噔,叮叮當,高八度,低八度的聲音都會在牢門
於是,門外的鎖鏈打開,風門關閉。這時監獄長墊起足站上高高的台階,蔑斜的眼睛已經把各號房看得一絲不差。穿得舊乎乎的公安裝讓他的背斜撐起來,“欲與天公試比高”的後腦還是矮了點,空蕩蕩的藍製服晃動在前麵不知不覺長了一截。他一陣陣呼喚,一排排門響,一隊隊囚犯,一串串步伐,一下下東偏西倒,歪歪斜斜,拖拖拉拉走出,各就各位到高牆聳立,密封周圍的院壩上滯留,吞吐滿腔濁氣,那種天高雲淡,黑牆莫飛燕的情景,陰森森陪襯在台階上的監獄長前麵。他背著手,雄赳赳似的,那麽站著看,心裏默默算,是不是將鐐銬講用需要找個樣品,讓紀律更嚴,改造更易。每當犯人豬拱豬鬧起來出現亂子,有真假“甫誌高先生”立功的時候,便中了他老人家的下懷,招手紅毛,鐐銬款待,那又是夜半歌聲,鬼哭神嚎,毛骨悚然。作為牢獄管理人員,這是監獄長的不二法門。
每次送人給閻王之後,監獄長會命令我們出舍房,坐在院壩地上,用激昂的語調,苦口婆心的羅嗦,做起思想工作宣傳:”嗨!我看是不是這樣…這些被嚴打的…喲…” 多麽仁慈的口吻呀,讓人想到他對死囚犯說”是不是”這樣的時候,把黃鼠狼給雞拜年的情節演得絲絲入扣。親切的”是不是”讓人動感。當然,黨和國家每年都需一批犯人離開人間,這時候監獄長特別小心翼翼,判決之後的十天之內,那顆腦袋還得旋轉,那眼睛也能白翻,弄出去的人還基本新鮮。當最後的子彈穿成一條紅線,監獄長才長噓一氣,就等評上先進工作單位。
每天進進出出的監獄長從來不拿繩索皮鞭,隻要他一揮手,一聲令下,自有豢養的紅毛會蜂擁而上,拳腳交加,繩索並用,製服一個家夥對監獄長來說是小菜一碟。為了省心省事,監獄長還自造土銬,讓囚犯”二律背反”的器具真能毛骨悚然。對於調皮搗蛋,破壞記錄,屢教不改的犯人,隻要若得監獄長火起,恩賜一副鐐銬,讓人反向雙手,吃飯不能進食,解溲不能脫褲,夜不能倒炕睡眠,白日不能垂手自如,倦縮如犬,萎靡牆角,昏昏欲睡而又被鐐銬鎖緊:刺痛與麻木較勁,眼珠與淚珠爭圓。皮肉天天腫脹,漸漸潰爛,夜半抽泣聲,聲聲撕肝裂膽,令人痙攣顫懾。隨之而來的”循循善誘”之妙,是每天早晚各號房送水開門之際,戴鐐銬者就在監獄長的指使嗬斥下,畢恭畢敬走到舍房門前,竭盡口服心服之能事背誦:“我是壞人,我坐牢不守監規,我要重新做人,我一定好好改造,我再也不犯錯誤,我希望你們不要學我這樣做人…。”說罷,轉身一圈背對大家,好看鐐銬在腕的效力,然後“唧唧複唧唧”依樣畫葫蘆,走完所有牢房。不知監獄長為什麽要規定十四天為一個“療程(囚犯的行話)”,大概那是手腕致殘的最後期限。
記得和監獄長最後一次見麵是在我離開監獄後,時逢改革開放之初,我搖身一變成了服裝百貨個體戶,攤區位於北碚街頭路邊,來來往往人流如注,車水馬龍。在初生升的豔陽金揮潑灑下,我正忙於擺設那五顏六色的商品。就在這時突然臨近一個熟悉的聲音:“喲!你都不搞技術了喲!”回頭一看,原來是他。“要吃飯啊,這年頭誰還敢喜歡技術。”我笑回監獄長,就那句話瞬間,我想起和他衝突在牢獄的歲月。隨即,他匆匆離去,帶著遺憾的目光隨身影流逝,好像對我居然與攤販為伍,很不理解。唉!可憐的監獄長,我默默搖頭。
彈指揮間,二十年後的上午,我回國探親故地重遊,仍然在北碚街頭漫步時,一對白發蒼蒼的老人與我擦肩而過,彼此側身看時,竟異口同聲叫起:“是你呀!”監獄長還活著,而且很有精神。“你在哪裏發財呀?”老人家還記得我曾做生意,一開口就問起“行話”。看他滿臉的皺紋展開,幾分激動,竟然混淆了敵我界線,身體還十分硬朗,後背沒有因衰老而更彎曲,傍邊矮於他的老太,精神也不錯。周圍人聲車聲,鬧熱嚷的,我們就站在路邊彼此的笑,夾雜五味。
“財不發了,早就沒有做生意了,我在哪裏?你猜都猜不到喲!”
“你在哪裏?總在中國嘛,我肯信你還跑到外國去?!”監獄長說時,很像高興的時候仍然有囚犯的口吻。
“嗨!您這句話還真說準了,我不但不在中國,而且不在太平洋沿岸,在地球頂上。”說著我摸摸自己的腦袋,想他不會知道,幹脆摸出護照。自孫誌剛事件而後,我回國時護照不離身了,免得挨一頓就離開人間。
“你看嘛,就在這裏。”我給他翻閱,還像當年對監獄長那麽畢恭畢敬。
“天!都是洋碼字,我這個瞎子,怎麽知道,你說。”他傻眼而笑。
“我現在投敵叛國,住在資本主義國家,在北歐芬蘭。你又可以抓我了。”
“現在講什麽叛國喲,那你是大發了哇。”監獄長笑得像小孩子。
“吃二麵苦去了,自投羅網,那三分之二還等你來解放。”我剛說到這裏,一輛大巴士車開在旁邊,等車人蜂擁而上,老太拉他一下,可能他們趕赴何處赴宴,監獄長便急匆匆的邊走邊回頭說再見,連連幾聲“好”字,意味深長。當他們湧上車門,後麵人聲吵咋,見麵幾分鍾,而他是我回國最想見到的人,遺憾中有幾分興奮,讓我久久佇立原地不動。
回想那幾年意趣,每天必須見到的監獄管理人員,一幕幕往事,一張張麵孔,一種種表情,總在心底,偶爾浮現出來隱隱約約。而今他們中有多少還活著,我很想問他,很想坐下來,找家參觀喝兩杯,聊聊當年,他是我這本書中的主角,說運氣不好,我們有幸撞見,反之,竟匆匆而別,又雲天萬裏,從“敵我矛盾轉化為人民內部矛盾”的我們,還有多少話呀,嗬嗬,人生的得失,誰能說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