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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縣血跡

(2007-12-02 04:38:55) 下一個
昨天讀到“洛杉磯文革演講會上的發言”文章受觸動,說到官方文革的清洗和鎮壓,就青海軍棍趙永夫打死赤手空拳的三百多人,其中不少女中學生看來,也許不算冠軍。我曾耳聞目睹這些血肉橫飛場麵,以及從揭露的事實看,如果我親臨的那次事件不是殺人最多,也是文革裏裏行凶最早的一幕。時間是1967年一月底或二月初,事件發生在四川萬縣。

1966年夏我還不到十五歲,也邀約幾個朋友也成立紅衛兵團,散發傳單和寫大字報也好玩,說有激情那是假打。後來大串聯,多數是遊山玩水,反正不要錢,免費吃住在“紅衛兵站”,不去白不去。算陽謀也是騙毛主席。當時,有同學的哥哥從東北工業大學回到重慶,說動我們一行五人把團旗團輝團章分了,找校黨委出具證明屬於“紅衛兵團傳播革命火種”外出,在舉國浩蕩,車裝船載的紅衛兵行列,我們沒有目的的奔走。說去砸爛“舊世界”,去“煽風點火“,去北京發傻激動的哭,那是空了吹!我行我素,我偏不去北京,而是南下廣州,那裏隔香港近,我很去,誰知根本就不可能。那時候的交通堵塞,就象現在春運民工,不要命擠車。直到1967年我在廣州過了春節才得以離開,先到武漢,再乘“東方紅”客輪駛向重慶。

那是個灰蒙蒙的冬天,寒氣繚繞在長江上空,碧水緩緩東流,輪船突突逆行,偶爾可見岸邊小船,衣衫破舊的梢翁劃著千年的梢漿,岸邊遊弋的漁家灑出百代的漁網,古樸原始的風貌,還沒有汙染到絕境的狀況,兩岸青山離開亂哄哄的鬧市,好像對動亂年代的飛天大字報飄浮滿城渾然不覺,清秀處仍然濃鬱挺拔,荒野地還是一毛不生,深暗的雲層壓著客輪,不時引起聲聲汽笛鳴反抗,隨著突突的排浪水波,我們在單調乏味的旅途中,由宜昌進三峽,而後到達必經之地――萬縣!

那是驚心動魄的慘殺才結束的黃昏,餘悸尤存的黑氣還在城內彌補,滿船的旅客毫無知覺。過後我想要是早些時候到達,看熱鬧的心情會讓人不知不覺卷入洪流,飛彈並不因遠道來客拒絕。船上大多數是紅衛兵,嚴重超載,混亂到無法順利行走。比較二戰的蘇聯“亞美尼亞”號,我們又沾沾自喜了。不然,從泰坦尼克號去龍宮的,就遠沒有我們的人多。想來有點膽顫。

靠岸之後,大家紛紛登陸周遊市景,混在人群中的我也去觀賞牆頭兩派的大字報,內容不外乎彼此攻擊,語言竭盡全力辱罵,詞匯搜幹刮淨,盡顯辛辣惡毒貶低謾罵之能事。彼此批判保皇(劉少奇之流)派和爭當造反(毛澤東一類)派而非你死我活不可,揭露隱私大字報也混雜其間,夜晚的口交鏡頭也在白天被津津樂道形容在陽光普照的街上,那是無奇不有的雜劇,個個粉墨登場,雪片似的報紙紛紛揚揚,牆上扯下地的大字報變成紙屑,時時到處飄動,戴著袖章的團夥過來走去,遊行的隊伍氣勢洶洶,激情洋溢,在寒流滾滾的冬天裏,不大的城市顯得格外淩亂繁雜。一個怨聲載道,民情鼎沸的年代,萬縣與當時的全國局麵一樣,要把“解放”以來的十七載的胡作非為之禍首賦予劉少奇,順便也把國民黨遺留人員,地主等打入另冊,黑五類成了折磨和屠殺的開心果。順理成章,接踵而至的是北京大興公社的滅門大屠殺頻頻,廣西活生生的吃人事件屢屢。作家唐龍潛寫到文革中他去(因妻子家人無緣無故全部被殺)萬縣奔喪,描寫的慘景是:“劫後的萬縣純然一幅破敗景象。街上行人稀少,人們神色淒惶,就連相對熱鬧的碼頭也是一片沉寂。行船無號,船工無歌,纖夫們扛著大繩赤腳曲背默默地行走在河灘上。大規模的武鬥剛剛平熄,零星的槍聲還晝夜不停。落成的新墳彼彼皆是,僅一處集中地就達三百餘塚。這就是地處長江邊文化和文明都開化甚早的萬縣!” 恐怖和黑暗以及混亂,一如當年巴黎公社,人人磨刀霍霍,又各懷鬼胎投入了史無前例人妖顛倒的運動。今天,這些當然被偉光正已經掩飾得天衣無縫。

就在大家漫步觀望牆頭大字報的時候,有人暗暗磨擦我們的衣袖或肩膀,神情詭秘的悄悄說:另外不遠處的地方,有過轟轟烈烈的事情發生。最先大家聽來木然,但見說者殷勤,不由被感染,就不由自主的隨其引導,走了大約十分鍾市區街道路程的目的地――萬縣劇場。我們從側麵的門進去(正麵封閉),一看,真觸目驚心,毛骨悚然。幾十具被槍殺的屍體,等距離排隊倒伏或仰臥在舞台上,解說的(也是群眾組織人員)介紹其中有外地來串聯點火的紅衛兵,事件的原因是萬縣軍分區(好像當年屬重慶警備區的分支機構)幫一派抓了另一派的群眾組織人員,引起對抗紛爭,文革中人的團結那是“六四”不能比擬,舍生忘死於本派戰友,共同戰鬥。於是,被抓的這派(可能叫萬縣“東方紅”造反組織)很快就集合幾百上千本派人員和軍人爭執,要求釋放抓捕人員,軍人隻會武器不講道理,最簡單的活就是流血吧。他們幹脆劃三條白線指地,執槍威脅,膽敢過線,格殺勿論。

看到的現場是個幾米寬的路道深巷,想像當時的僵持局麵,吵吵嚷嚷的人們在咆哮中喊叫,口號四起,拳頭揮舞,後麵的好漢憤怒前衝,前麵的見勢不好更不能退,蜂擁的人流越過界限。於是,人民軍隊愛人民的實質,與後來的坦克橫衝直撞壓人民相同,劈裏啪啦的槍聲掃射,子彈在人群中帶血穿梭,驚惶失措的,奔跑的,踩踏的,慘叫的,隨著滾滾硝煙彌漫,一幕魯迅曾經納了盧布愛說的慘象,尤使人目不忍視了。說時遲,那時快,軍人火速趁熱打鐵,收羅罪證,毀屍滅跡,六四也然,遺憾萬縣沒有坦克。不怕死的群眾還是搶到些死者用來示眾而已。究竟死了多少人,至今都是迷,誰也不去解了。我看著眼前的幾十具屍體,僵硬著姿勢各式各樣,對準上蒼的那雙呆滯的目光好像還在詢問?他們中有的是父母,有的是兒女,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死前的心態,大慨和翦伯讚一樣:心中隻有毛主席!劇場裏昏暗的燈光,增添了恐怖氣氛,說的人還信心十足,去北京告狀的走了,要我們也把支持和傳揚,為死者伸冤。那愚昧的年代,愚昧的人們,愚昧的死司空見慣。不多的人流陸續繞著舞台屍體,都睜大眼睛,畏懼和恐嚇夾雜著難言的憤怒和凝問:這些口口聲聲叫嚷魚水情的家夥,竟如此膽大包天,敢赤裸裸槍殺無辜,對生命輕視,對曆史褻瀆,對道德和良心玷汙,正義和法律在中國不存在,在文革時候已經首尾倒置。屍體不說話,被槍穿透的,被踐踏為奇形怪狀,死、也是種控訴啊!

半年後,重慶的戰爭也開始了(當政者說叫武鬥),越演越烈,多少“烈士墓”出現後又被撤毀。存者偷生,死者長已。

文革的萬縣慘案,莫非滄海一粟,隨著時間推移,在忘卻中淡漠了。誰解決?那屍體中最小的估計隻有十來歲,老的四五十歲,冬天的血跡斑斑凝固,肢體大小長短,寬窄胖瘦,木然放倒,各種各樣的造型。我們默默無言,說什麽?也沒有可說的。舞台下麵空空如也,黑黢黢的,好像還有殺氣。圍觀者可能還怕軍人又來。不一會,我們又被引到周圍一家遭洗劫――住著外地串聯來的紅衛兵――的旅館,床邊的牆上有中槍之後,用最後那點血寫下:

我是革命的!

烏呼!文革,這就是文革,隱瞞了多少罪惡。
讀此文回憶聯想即書。

2006-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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