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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隊西天

(2007-11-30 18:20:29) 下一個
                插 隊 西 天

人說王道樂土,極樂世界,以前,我隻有從書本上胡思亂想。

出生在唯物世界的芸芸眾生裏,我看到的是莽莽人海,苟且偷生,爾虞我詐,弱肉強食。胡謅的信仰像劣質廣告,除了詐騙,就是愚昧,隻曉得那鮮血染紅的年代,製造恐怖便是驕傲。

而今在北歐,看到在耶穌的十字架徽章的國旗下,人民和祥安樂,杜絕了天災人禍,以此耳聞目睹和設身處地的縱深思考,我不能不油然的猛然醒悟:上帝給予人類的典範,是不是從這片和諧的大地,去推測永恒的自然,再聯想浩瀚的宇宙。

這裏,有廣袤土地,綠色原野,碧青天空,湛藍海洋以及眾多的萬湖之國——芬蘭,這是個讓我們革麵洗心的國度。

  這裏,人是那麽的稀少,樹木是那麽茂密,連鬆鼠和野兔都笑嘻嘻的看著人,隻想逗留,不願離開。
這裏處處是搖曳的鮮花與青草,處處呈現一派肥沃和豐腴的景象。

總覺得做華僑太累,想一想盤古,黃帝老兒都沒有國籍之憂,我們還需考慮青山忠骨等台詞麽,要愛生態平衡的自然,要愛五彩斑斕的土地,與其結下不解之源,讓子孫去崇拜費翔,讓炎黃之後去熱淚盈眶,歡聲雷動。

曾經厭煩的農活,那夢喻中早已消失的知青生涯,又再次出現在異鄉別國。不過,現在的感覺體會是除了見不到——被雷打和雨刷的語錄碑林立在荒脊的——山丘以外,更無法想象那被強迫吃憶苦飯,唱樣板戲等,來感恩戴德於遍布莫須有的罪名之魁,算是三生有幸。

人類什麽時候學會了奔走四方,什麽時候模糊了它鄉和故鄉,要解釋這麽深刻的道理,大慨隻有太空的流雲和密林的飛鳥才深諳其中三昧。

  在離我們家約一兩公裏的地方,在樹林環繞的空間,有一片被開墾的空闊的原野,以前,我們散步經過,不知那是私人的領地,或是政府的轄區。一塊塊被耕種為平整的,間隔的,壘成條條小溝的黑土,各具特色。四個小小的木樁按50平方或者上百平方的麵積釘成長方型,有的拉線,有的用小石塊砌成疆域。
  後來聽說這是城市人租賃的土地,是用來習作和操務農活的消閑菜地。
曾經也幾次打聽,都因為沒有找到到地主的“門枋”而敲退堂鼓。

倒是女兒的教母有辦法,這個年青的芬蘭媽媽,不顧三個依次生降的幼孩纏繞,耐心查閱通訊資料,電話詢問,寫信聯係,終於找到“劉文彩的收租院”,使我們得到一塊土地。就這一點,足以使當代的義和團員稍遜風騷。曾經對“占領”,“侵略”,“鬼子”等詞匯如數家珍,而今的地主在哪裏,水牢有好深,我們的階級覺悟哪裏去了?這些被灌輸得腦髓長繭的經文,該怎麽回答?我不由得發聲“白爾格勒”(芬蘭語的國罵,相當於中國“他媽的,魔鬼,倒黴,混蛋”等可笑可怒之語)來麵向朝東方一吐為快。

從寄來的票據上看,地租價格五十馬克(相當於芬蘭工人的一小時的一般工資水平)一年,想一想,隨便亂丟種子而生長的菜蔬,遠遠何值那點錢,就心悅誠服麵對剝削了。

從小就恨地主,該殺該槍斃,該成黑五類【注一】,子子孫孫永遠不得翻身,在那人人可以拳打腳踢加語錄說教而心安理得的光輝年代,說起地主,哪個好漢不是耿耿於懷,恨恨不休。那時候說: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換句話說,徹底的恐怖主義者,又畏懼什麽呢?

現在才知道地主其實是最可愛的人,老老實實的為了土地,悟出做人的道理。

正如一位腆著啤酒肚兒的唱諾著“白爾格勒”的“同僚”笑哈哈的對我說:來了這裏,就不用去健身房啦!

我本想說阿彌陀佛,一出口卻成了上帝保佑。這豈僅僅是一舉兩得減肥場所。

自從我們搬到這附近的城市居民住宅,就經常從這裏經過,不時見到高大肥壯的“老內”,有的開車,有的騎車,有的閑庭信步,來到各自的土地上,揮舞各式各樣的農具,把紅紅綠綠點綴出來。

這是一年之季的春末夏初,所有的良辰美景都集中在此,藍天和白雲從遠遠的碧綠樹梢上苒苒來去,飄飄忽忽,微風拂麵,青鳥如語,在這純淨而自然的大地上,悠閑頑皮的靈犬歡快跳躍在草叢,又不時一動不動地爬伏,盯著人們修理地球,倒像主人在把仆人觀賞。

從這平靜的原野,和祥的土地上,可以品嚐到太陽的詩情和月色的意境。在這樣純淨自然的地方,除了泥土的芳馨,那畫圖似的工筆畫真會把人生引導入一個幽幽的靈界。

在這令人醉微微的土地上,盡管我們沒有陶潛的南山胸襟,阮籍的鑄鐵技能,也開始通曉了田園風光的奧義。能在自己的泥土中,用自己的手,拔出自己栽種出來的,屬於自己勞動形成的嫩綠鮮菜,那不知有多麽“偉大的豪情”。

得到的這塊地已經兩年沒有人整理,雜草叢生,土地板結,我們要狠狠的流汗,種子才願意舒服的趟在被窩,愉快的冒出來。

旁邊鄰地幹活的高鼻子白農姑說:撒種嘛,該你養活它呢,還是它養活你?說不清的。
好在水龍頭就在地邊,呼風不敢提勁,喚雨是隨心所欲了。

從得到土地的第一天,好心的鄰居聽我們一說,便立即把鐵楸鐵耙等農具慷慨賦予,隨即我們又買了鐵叉,水管,水頭等用具。吃過晚飯,妻還沒有收拾完畢餐具,女兒就急迫的鬧著要走,城市的長大的孩子,都十八歲了,還對土地是那麽新鮮好奇,以為種莊稼和玩泥人似的。

我先把一些工具雜件裝上汽車,女兒上車就嚷著開車,不一會,便來到自己的“荒地”,再片刻,妻搖曳著單瘦的身軀,也笑吟吟的匆匆趕來。

這是簡單而又複雜的勞動,我們完全沒有規劃和整理的方略籌謀,翻土,平地,播種,灑水這些事人人都會,施肥麽,在這裏就不必了。複雜嘛,當然是門農藝學,夠人終身研究,要數學院教授學者的,可能排出整師整團。

閑話少說,書歸正傳。

我用鐵叉往地上一插,將外衣脫去,三十年前被迫趕下農村的情景恍然在目:破衣敞鞋的農民,呆癡神態的潤土,鐮刀,鋤頭,瘦牛,枯草,老樹,昏鴉的鏡頭,那永遠貧窮的貧農,謊言堆積的思想,那啼饑號寒的嬰兒,那山坡上的語錄碑,像魔鬼的厲齒在吞食這古老而衰敗的土地。

我不敢想了,抖去一身的雞皮疙瘩,望一眼天邊的黑雲,回到眼前,茂密的雜草在譏笑我的多愁善感,“呸”的一聲,我狠狠的鏟了下去,把地球搖圓。

再一回頭!

女兒的鐵楸早已揚起來,頂上隻有一片雲天,隨勢下沉,雙手斜伸,身子隨之墜成彎弓,踏上一足,再直起來,抬起雙腳往上一踏,身形搖擺,如地動山搖,“喳”的一聲,一大塊泥土黑黝黝的裂開嘴,再翻了個身,氣味馨馨的散發開來,彌漫向那廣袤草地,再滲入密集的樹林。初見那紅紅的蚯蚓突然裸露出來,極不好意思的樣子,急忙羞愧的往地縫裏鑽,好像初次登台的模特兒,才露出酮體又躲進幕布。又好比千姿百態的美人魚,把泥土的波浪當成大海,一翻身就深藏不露了。不管那茂密的小草如何頑固的抓緊土壤,還是被折下軀杆,像秋風落葉下掙紮的共產世界,無論怎麽嚓嚓嘶嚷,無奈的呼救,還是阻擋不了曆史的洪流。鐵楸如影隨形的不停搖擺,草叢密集的土地露出新鮮的色澤。一幅良辰美景的農家樂土,就這麽勾畫出來。女兒那紅紅的臉上,已是熱氣騰騰。

人要是回歸自然,就這麽聽從自然,也許不是壞事,然而,誰又能滿足自然的一切呢?

我們屈伸雙臂,汗如雨下,妻匍匐向下,用小鋤平整泥土,她總是任勞任怨的埋頭實幹任何事情,大概有螞蟻和蜜蜂的性格:信奉上帝,平靜生活,努力幹活就是奉獻和滿足。

極目遠去,藍天被樹尖頂著,這片草原似的土地,被樹林環繞著,像塊巨型的月餅,隻開墾了半月,據說那一半是讓動物活動的場地,有時候動物園的常住居民來此旅遊觀光吧?一位青壯的女士,渾身抖擻,白色戎裝,精神煥發,駕馭駿馬,在那裏揚蹄奔跑。啼啼嗒嗒的節奏,為音樂家帶來靈感。

我周圍的鄰居,各自在土地上開列沙盤,修整,造型,小方塊的說要種草莓,長條型的說是種馬鈴薯,平平的一片說種大蔥。一位老頭和老太也對我喜笑顏開的說,別看這麽小的土地呀,我們一家子還吃不完呢。我問他們:一家子有多少?他們搬指頭一數,五個,另外三個就是貓,狗,兔,別忘了兔子是三瓣嘴在吃啊!老太太說得自己都笑了。

  “你種過莊稼麽?”老頭兒問我了。
  “種過,不過那是在鬼混!”我回答道。
“鬼混也是辦法……?”他不解了。

什麽知青啦,工分啦,學大寨啦,一係列的詞匯在我的喉頭擁擠,無法解釋出來。隻好說:“你知道毛澤東麽?為了全中國人減肥(這個偉大的東西曾經限製農民‘忙時吃幹,平時吃清,閑時半幹半清’,結果還是輕鬆愉快的把幾千萬農民活活弄出了人間,使當代中國人的臉色隻要紅潤,就必然是當官的),強迫大家聽陳永貴的,等飛機坦克來幫忙才行。就是想打仗,也說鑽耗兒洞,不怕原子彈。”

他想不通又找不出道理來駁斥我,覺得滑稽,便哈哈笑了起來,做了個鬼臉,用手在胸前,一比一伸一抬,就像當年的紅衛兵用語錄本的模樣。這已經成了世界滑稽典故,海外的華僑無不知曉,隻是見慣不驚了,相當於現在的中國特色和人權不如腸權等笑料。

說說笑笑的挖掘中,翻起來的泥土已經奇形怪狀壘瓦似的擺著,交錯的草梗牢牢的舍不得離開土壤,新買的鐵叉不經撬拗,叉丫斜彎,一看商標,是Made in China。回首故國,“Y的”東西家喻戶曉,成為絕唱,想不到今天已經開始“解放三分之二”了。

夕陽金燦燦的下來,微風徐徐的橫飄,飛穗從花瓣裏飄出來,引起蜜蜂歡快爭鳴。被我們汗滴過的土地已經成為黑膩膩的地毯似的擺在足下,其中有一片沒有翻動的土上,那曾經栽種過的草莓行行,已經開出團團的盛開白花,耀眼奪目,我們舍不得割愛,憧憬著紅妍豔的黴果酸甜誘人,香氣繚繞。

  末了,農具就放在地邊木箱裏(這裏不用上鎖),揩一把臉,嘴角尤帶鹹味。這時的天空份外清爽,陌靄沉沉的西天,肥腴的沃土,在金光下追隨著我們的車輪,那林間的小道留下彎曲車轍,像中國老農臉上偶爾笑出的皺紋。

□ 1997年作於芬蘭

【注一】黑五類:即地、富、反、壞、右的簡稱。那是在毛澤東統治時代,把沒有沙完的國民黨人,地主、富農、以及反對共產黨的人定為反革命、對共產黨不滿者稱為壞分子,57年後將對共產黨提過善意批評的通通定為右派。諸如此類等就是可以隨時辱罵,掛牌遊街鬥爭,欺淩的個人和家庭,俗稱為黑五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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