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說之文
(2007-11-30 18: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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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說之文
唐夫
就文學作品體裁中,散文應用較為寬廣。它近於詩而不受句型韻律限製;近於小說,但不為情節所約束,它沒有政論文的拘謹,沒有寓言的虛浮,但它兼收並容,自由於各類文體中。散文是以情生意,有意催情,千百年來,古今中外,散文始終為前人點石成金,為後人探索跌撲,其文采,最是喜聞樂見,自不待言。
我曾隨手翻到一本發黃的舊書,為五十年代中華古籍出版社編印的漢晉散文,前言裏取舍古人,給散文的定義是除了詩詞歌賦以外的都算,史記也列羅其中。看來,是大散之文論。但我有不同看法:將書信,雜文,評議(不含慵長的政論)景物舒懷等文筆列為散文比較合適。以抒情兼帶敘事,或反之以敘事兼帶抒情,篇幅可長可短。話說回來,散文寫長也難,感情不是江河,灑多虛空不說,自己要昏。散文不好寫之理在此。
我有點喜歡散文,就自己粗淺的體會,散說於此。
在讀過的外國散文中,英國培根的文筆很樸實,現代人卡夫卡落筆最飄逸傳神,他的“橋”別具一格,短小精悍,神形兼備。在他的眼中,那橋已經不是橋,是個活生生的精靈老獸。黎巴嫩詩人紀伯倫的散文我不是很欣賞,覺得專情過度,漫空皆然,據說國際影響不小,數量大吧。傑克.倫敦小說裏的某些篇章,特別是他揮灑的北美淘金的山脈曠野,氣勢浩淼,如果提出來寫,是很精彩動人的散文。唯有高爾基那篇“海燕”真不象話,空空如也,純粹為革命而矯揉造作,吹捧類。我手裏有幾本所謂世界經典散文選,對照之下,對卡夫卡那幾篇我情有獨衷,認為神形兼備。當然,美國盲人女作家海倫.凱勒的“給我三天視力”之作,也感人肺腑。讀罷,我久久不能釋懷:盲人有那麽豐富的知識,寫得動人情深,催人淚滴,而又使我們這些幸運的健康者,相比自省,慚愧忐忑。我曾經翻譯過幾篇不同層麵的英語優秀文選,特別喜歡英國乞丐作家傑米的“三人行船”那段無法打開罐頭情節的描繪,筆法新穎脫俗,字句精練而又生動形象,是屬大家上乘,我把它弄成漢字,也許沒流失願意。每讀之,觸景生情,不知不覺進入他筆下境界。語言之妙,入之其深,其見越奇也。
中國散文起於先秦,輝煌於李唐,潛聲在宋後。元明清幾乎不見精彩作品,公安派的祖師爺三袁算那時最好的,但比較唐宋就差了。大慨那幾朝文人們的感情麻木,被無情惱也。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中國散文,梁實秋周作人的是不錯,但總覺得是輕鬆調侃類,運用典故倒書袋,激情不達。要說佳品,胡蘭成回憶張愛玲之作“今生今世”可上台麵,其間文字有別致的神韻蕩滌頁麵,一個“情”字寫得細膩入微,活靈活現,超脫。看來,散文沒有大筆手,一是兵慌馬亂,二是暴政淩厲時期,文人靜不下心也不敢靜心。當然,我的閱讀量不夠,僅僅枉談。在中國鐵幕五十年裏,更沒有象樣的散文,吹噓的楊溯體,被王小波喻為情願做癩皮狗也不寫那樣的散文。賈平凹的“秦腔”似有氣魄,但別的多數為次品充斥。其餘世俗吹噓者也,據說背景玄妙,作文也作魔。
論美妙散文,我還是認為在早。
就此簡單談談,畢竟曆代散文薈萃浩瀚,由九牛一毛之中,我有點管窺蠡測之謂。
散文風趣如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賦”(公元前文賦和漢賦不同,應為“頌、說、篇”之意,其實就是散文),那是文采漾溢,對應比較最佳,其中“迷陽城,惑下蔡,增一分,減一分”等用語,詼諧誇張,維妙維肖,精煉含蓄,句子短,意味長,讀之鏗鏘,頌之則笑,想之濃意。雖萬世千秋,仍為人津津樂道。遺憾後部分章華大夫之言,有點狗尾續貂。我懷疑是後人“節外生枝”假打。更有誇張雄渾的如“風賦”寫得浪漫精煉,諷喻兼並,“風”的形態引深玄妙意境,文筆氣勢狂暴,是不可多得的精辟之論。我很早前讀過的漢賦多數忘記,感覺都近於散文,篇篇精品。我總想抽時間,係統的閱讀,時與願違。柳子厚寫過些寓言小品,刻畫獨到,文筆峻峭,意趣濃鬱,但比宋玉篇略差。眾所周知的初唐四傑,少壯文人王勃所寫“藤王閣序”,那可是篇鬼斧神工之筆,其中氣魄蕩胸索懷,有的句子如雷貫耳。象“山原曠其盈視,川澤紆其駭矚。”令我最喜“曠盈,駭矚”二詞,精妙之極,簡直比過杜甫的“會當臨絕頂,一覽眾山小。”也能抵劉禹錫的詩句“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更顯得遼闊放達。再如驚人語“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將感情視野提升如神為仙。當然,這是演化於前代庾信的“白馬賦”中“落花與芝蓋其飛,楊柳共春旗一色”句型,但別開生麵,又成一景:氣勢乾坤、磅礴天地、豔麗人寰,誰不歎服。整篇文章裏開合張馳,激情在漾溢中縱橫,自嘲而挺拔,由樂觀裏說悲歎,再以陰暗升至明朗,景情交融,九衢徊廊,如山勢逶迤,似海濤湧流,勢成一絕。有人批評為鋪張排比用典太多,我想那是以己度人,稍微多讀點書的,對這樣的典故加深印象,何樂不為。至於拚體,是當時文風,就是現在閱讀,也沒有削足適履之礙。傳說他即席而作,我不相信,可能是王勃早已作好記憶在心,到了現場宴會中略為思索,一句句“複印”出來。如此巨作,再聰明的博學者,要一念之間而成,那腦髓也不夠用吧。我是主觀武斷的看待。象曹值七步成詩,倒是可信。做中國人有點虛偽,我想王勃大慨不越矩。
別的精彩散文,如北宋周敦頤的“愛蓮說”,凡喜歡散文者莫不悉知,他將蓮花形態寫活躍而又哲理,算是經典文筆。讀他寫的句子:“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靜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儼然令人浮想聯翩,深奧的道理,就給他隱喻在蓮花形態和品質上,思味無窮,收益無限。
再早幾百年前吳均寫給朱元思(另一說法為宋元思,估計是時代語)的信,描述山光水色,成為絕唱,帶動一時風尚。筆到此處,讓我記錄在此:
“ 風煙俱淨,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自富陽至桐廬,一百許裏,奇山異水,天下獨絕。水皆縹碧,千丈見底。遊魚細石,直視無礙。急湍甚箭,猛浪若奔。
夾岸高山,皆生寒樹。負勢競上,互相軒邈;爭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響。好鳥相鳴,嚶嚶成韻。蟬則千轉不窮,猿則百叫無絕。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綸世務者,窺穀忘反。橫柯上蔽,在晝猶昏;疏條交映,有時見日。”
此文幹淨利落,景情生動,色彩豔麗,字字磁力吸引,那原始生態耀然入目,嶙峋挺拔,字句醍醐灌頂,段落如畫片迭影。我每讀此文,竊私語:要是自己寫來,如“遊魚細石”之“細”以“戲”可好?“奇山異水,天下獨絕”應放在最後,當嘎然而止論。此為我癡說,貽笑大方。
此外,在曆代汗牛充棟的好散文中,如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情景動人,儷道元的“水經注”與吳均文筆不相上下,諸葛亮的“出師表”臣心忠懇;“與元九書”是白居易感懷文論的精典,“前後赤壁賦”意味無窮,“嶽陽樓記”寫盡波瀾胸襟,“醉翁亭記”呈顯“醉”美之奧。這些珠璣文字,讀起來令人酣暢淋漓,跨越時空,悠然仙人合一,升天入地,不知今夕何夕。清代有個不見經傳的作家叫林嗣環,他寫過篇《口技》,那勒放跌宕,雋秀簡潔,映襯緊湊,令人歎為觀止。追根溯源看,可見到春秋筆法《曹劌論戰》的影子。
不過,我喜歡張狂放肆,情之所至,筆之所以,就象衝鋒的鬥士,爬山的樵夫,潛水的探員,非竭盡全力,不得罷休。作者於散文,無論是咀嚼或觀賞以及創作,最要意趣領先,喚起共鳴感染。散文之美在於結構緊湊活躍,圓滑輕快,錘煉精湛。好的散文,讀起來象品嚐風味小吃味美雋永,如在小溪賞月,涓涓流長,又象雜劇魔術,變化無窮。散文可句似雷鳴閃電,風月星夜,文筆濃縮,哲理演化。它有小說的幻景,有影劇的山川,既有浪濤,也如湖靜。散文對萬事萬物兼收並容,伸縮自如,讀一篇好的散文應該比讀詩輕鬆,比讀小說簡明,比讀政論清閑。嚴格說來,散文是文學裏的工藝品,既觀賞也可褻玩。
就我的看法,散文藝術在於深淺皆宜,濃淡適可。它妙於此,難也於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