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著作猶如一麵鏡子,當一頭蠢驢去照時,不可能在鏡子裏看見天使。――叔本華
一 黑 牌
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今天,好像對賜封的“現刑反革命”黑牌還諱莫如深,但在三十年前的毛時代,那是家喻戶曉,人人必知必會的遊戲規則巔峰。誰把這牌號用得最廣泛最靈活,誰就很容易當官,而後越做越大,直到最後可以想給誰,誰就陷於求生難,求死更難的絕境。所以,那年頭的“現刑反革命”牌多得來街頭巷尾比比皆是。時時用“反革命分子”給人安套,比現在談情說愛接吻發作發抖還快。那時候隨便扯開紙箱踩平,杵上筆墨寫上條目連名,再用鐵絲穿過,往某某脖子一掛(包括張藝謀叫唱的“九千九百九十九哇”的少奇同誌),就能榮升為萬劫不複,千刀慢剮的黑五類。現在三十而立的孩子們聽來好像是外星球機器人幹的 UFF 事。其實不然,在上世紀從中葉到晚期,是中國(大陸)人人談虎色變,避而遠之的頭等大事。誰家有人“中獎”,比中世紀患黑死病還要恐怖。
那天,我脖子上的這塊黑牌不輕不重,不癢不痛,照命定的習慣戴上就得低頭,目光盯在胸前,不越足尖。隻拘一格降姿態,好漢不吃眼前虧,這國粹世人皆知。我偷偷瞧了旁邊的唐玉凡師傅,他也獲得同等待遇戴上鐐銬抵著頭,想到曾經同工的工友,鬧起矛盾過節糾紛,我深感內疚。那陣子,我還以為他是受到連累。想不到在舉國風聲鶴唳的抓捕皇後後黨一夥時,他對我反戈一擊,引起一群工友大怒,紛紛揭發他的“亂黨亂軍”煽動言行,萬炮齊發之下,後來同歸於盡。也不知他當初是見義勇為首起反書記,或是別有用心利用時局魚躍龍門。文革中人魚龍混雜,誰也說不清,亂世嘛。當然,這還不是主要原因。後來才知道抓捕在我廠由公司分配名額,按照百分比,需要兩人倒黴,至於有罪無罪,大罪小罪,“偉光正”同誌從來懶得多想。現在那些上京告狀致死不休的,永遠不明白這才是硬得比小平同誌的老雀雀還硬的硬道理。那時候的唐師傅已經五十來歲,中等個子,頭發硬朗,麵額方形,微微突出的下顎,黑黝黝的膚色,給人以飽經風霜的感覺。當年,他是機修車間裏的少數老工人之一,才由別的單位轉來我廠年餘,應該受到尊重,結果事與願違。我們都著低頭在工廠臨時被征用的解放碑敞蓬貨車上,雙手合攏在腹前,腕上那不鏽鋼手銬分外耀眼,初償專政滋味,覺得和電影裏的鏡頭不怎麽相同。
二 北碚舊事
此時此刻,我們的囚車被停留在黃角樹鎮街邊一條三叉路口邊,周圍看“西洋鏡”的閑人菌集過來,用恐懼的目光滿足各自的好奇心。身後不到一箭之地,煤炭與貨運碼頭與沙灘,奔騰的川流由北下南,經瀝鼻峽,繞溫塘峽,象一頭烈馬將洶湧澎湃的浪花收斂之後,靜如處子的文靜擁入觀音峽,再衝波逆折而奔往重慶,匯同長江,向著覆雨翻雲的三峽一路“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這片依山臨水的秀美地區,林木茂密蔥鬱,山勢險峻綿延, 地處嘉陵江三峽的北碚市區(國民政府時代之名),跨江北、巴縣、璧山、合川四縣。這裏山嶺重疊,形勢險要,曾是交通困難的窮鄉僻壤,僅有水路連接外界。 當年我的老家祖籍合川縣出現了一個中國民族工業巨子――堪稱船王包玉剛的祖師爺――的盧作乎先生, 1927年來此任峽防局長, 他獨具慧眼開發北碚這塊風水寶地,,四處集資,八方捐款, 打破苟安局麵,植樹修街,建房造景,排除迷信,樹立新風, 將一個兵荒馬亂,匪徒橫行的小鎮,煥然為朝氣勃勃的城市。
二戰期間中的大家閨秀,名門學子,長逃冠軍紛紛薈萃這裏。國難當頭的諸多重要科學文化機構轉移在此,北碚成為中國陪都中的陪都。而那時候的 四川境內,軍閥割據,內戰不絕,兵痞盜匪長年嘯聚峽江,河運梗塞,商賈難行。之前的北碚沒有工廠、隻有作坊,廟宇、煙館和賭場。盧作孚先生到北碚工作 5年,便獲得了黃炎培的讚譽:“北碚兩字名滿天下。”杜重遠褒為“昔稱野蠻之地,今變文化之鄉”。抗戰爆發後內遷到重慶的中央機關、新聞機構,文化書局,文人學者學校,上流社會民眾大批遷入。海內名流、專家學者在此得到安寧生活,繼續科研和教育事業,不少重要科學論著與文學作品是在北碚寫成或出版。林語堂將此地的幽默帶到陽明山,梁實秋在北碚寫出 “雅舍小品”,成為漢語散文隨筆之經典。梁漱溟, 老舍都在此留下著作當為本錢,這裏還有 陶行知的學校,馮玉祥的種樹,張自忠長眠的墳墓 。當然,民族敗類郭沫若曾在此放過的屁倒已早聲消匿跡。無論怎麽說,北碚為保存民族文化的血脈做出了重要貢獻,盧作孚先生功不可沒。遺憾他被周恩來從香港逗回來――民生公司大部船因此沒有去到台灣――就不明不白死在“解放”初。嗚呼,一代天驕,慘遭殺害(我不信是自殺)。反不如軍閥時期享有厚譽,楊森就公開說他下輩子投胎,要做盧作乎那樣人。
寫到這裏,我還想將這個被現代開發得烏煙瘴氣(每次回去看倒北碚的凋殘,痛心疾首也是多餘)的曆史文化重鎮再囉唆幾筆,讓讀者為我能在這裏享有囹圄之遇而慶幸。四川人有個怪德性,自三星堆文化而後認同了北方鄰居而來的秦磚漢瓦,就與今天我黨我軍的外戰外行,內戰內行的特長相反,而是:外戰內行,內戰外行。無論抗元抗清抗日抗印度,百戰不殆,寧死不屈,堪稱世界豪傑。抗戰有“無川不成軍”之說,就我家裏就有兩位爺輩出征之後,從此音訊了無,一分錢撫恤費,一句寬慰家屬的話也沒有。四川人對同胞則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從張魯同誌保管好糧倉,打整幹淨城池迎來曹操,而後劉備諸葛亮來搞得民生凋敝,大家還是為他修墓敬拜。到出產“偉大盜屍”之後,李井泉弄死的川人居全國之冠,巴人都能忍受。對外則不然,蒙古軍人橫掃中原,在川遭受重創,清軍久攻難克,氣壞了滿族兄弟,比嘉慶三屠,揚州十日還要慘絕人寰的“波爾布特”行動,幾乎斬盡殺絕四川人。
二 力挽狂瀾
回頭看去,距離北碚略半小時車程,連江而上的比鄰釣魚城,要是被蒙軍同誌象別地那麽輕鬆愉快拿下,人類曆史恐怕要重寫,今天的地球是方是圓都很難說。 1234年西湖歌舞不休之後,虛弱的南宋以卵擊石,因河南之戰的潰敗而引來蒙軍殺紅眼,連綿不斷的馬蹄蹂躪江山,血洗大地,在京湖兩淮並列的三大戰役中,川蜀戰區惡鬥最為激烈,元達子被殺得喪心病狂,損失慘重,最後蒙古悍將汪德臣被擊潰負傷,死於我曾經最愛攀登的山峰之下,一箭之地的北碚縉雲山寺廟。接踵而至的致命一擊,讓中央軍委書記蒙哥同誌的重傷很不愉快,便撤退到我每逢節假日都愛去遊泳泡湯的北溫泉公園處(那時候還沒有開放)。主仆兩個混蛋革命家前後一命嗚呼,在北碚丟了狗命。這樣震驚之外而又鼓舞人心的大事,改變了世界局麵。遺憾那時沒有手機,埃及人不懂蒙古人以摧枯拉朽之勢橫掃歐亞,卻在他們麵前疾速潰退的真正原因。從此以後, 釣魚城以“東方的麥迦城”、“上帝折鞭處”威名遠播。 北碚象一個句號,擺在蒙軍擴張足下。人類曆史由此改弦易轍,歐洲文明嶄露頭角,成為主流,美國才做了老大,不慎將中國給了蘇聯的徒弟,這裏成了唐夫之獄。
三 凋殘今日
北碚,旁依美麗的嘉陵江三峽勝地,曾是我黃昏與周末散步處,至今我每次回國都要去重返回顧,緬懷這個改變人類曆史進程的聖地,恐怕將來歐洲人翻開此頁,也會爭先恐後去北碚揀石頭,刨沙堆的發掘研究,緬懷他們在中世紀遭受滅頂之災時,是我川東子民的英勇獻身換得。
北碚、這座不但是重慶的景區,也是全國罕見的綠化小城,山川錦繡子冠,一如盧作乎的藍圖,城鎮主街有法國梧桐覆蓋林蔭,一條沿江公路直到溫泉,再曲曲彎彎繞向人稱小峨嵋的縉雲山。從兩峽之間平展的水麵,對岸黃角樹街道沿江也風景宜人,一條大道直向日本太君在清末投資開墾的蠶種場名為東洋鎮,因此興隆受惠多少村莊,為當地集市。這片遼闊方圓略十公裏麵積的桑林,曾有“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的誘人風貌,山垣鬱鬱蔥蔥,碼頭民風古樸。遺憾最後一次改朝換代以來,逐年的土八路作為,漸漸將這裏亂建為密密麻麻的廠區,長年燃燒的焦煤,灰塵覆蓋,汙煙髒氣,淩亂破朽,難民似的住宅,垃圾橫飛的街道,將這秀麗的古鎮折騰至垂垂待絕,奇醜難睹:塌方地麵糞水橫流,公路坑坑凹窪,在破爛車道上駕駛不如人行。如果想要獲得國際讚助,將這裏展示不愁捐款,可惜為“麵子”而長久的鬼見愁,害得當地人紛紛逃匿。最好笑的反襯比較是北碚區府衙門在對麵征用大片良田,修建出一個土洋結合的天安門廣場加白宮聖殿似的城堡,珍石奇花星羅棋布,金水河流淫淫環繞,有記者在電視裏發泄一通也不了了之。區大爺們仍然逍遙在總統辦公室樣的“紫禁城”裏暢談五化(加床頭床尾溫馨化)。通城街頭密密麻麻貼滿房地產商的廣告,塗抹了煙塵和泥漿構成的美容得要令人嘔吐的意味。
這就是我所在的北碚,也就是近年的變遷。抓捕我的那天,萬萬想不到此時此刻的今天,我能坐在萬裏雲天之外,想著那片熟悉的天地和我的牢獄。
四 雜 感
索爾仁尼琴在他的《古拉格群島》裏,論述當年被蹂泥的社會心態,有這樣精彩的描述:“有時,被捕的主要感覺是如釋重負,甚至……高興,但這是發生在逮捕大流行時期:當四周圍正在把像你那樣的人一個個抓起來的時候,而不知為了什麽緣故卻老不來抓你,不知為什麽老是拖延——須知這種困擾,這種煎熬要比任何逮捕都叫人受罪,而且這不僅對軟弱的人是這樣。”有過幾次逃跑機會的他,壓根兒就沒有動這念頭。那是第二次世界大戰蘇軍快要結束戰鬥的前三月,索爾仁尼琴在戰火紛飛的前線被旅長叫到指揮部,先繳械,再被“契卡”人員抓住紅星帽徽肩章,叫聲:“你被捕了!” 十天前他還在敵人包圍圈中,把自己的炮連幾乎完整無損地帶了出來。他還舉了無數例子,如反共的瓦西裏·弗拉索夫周圍人被抓捕,最後他也大難臨頭時,反而心情象一塊石頭落地;一個教區的神父伊拉克裏被這種提心吊膽的生活折磨得精疲力盡,最後終於被抓,他竟然高興地給上帝唱起讚美詩。這麽滑稽的行為,人比困獸還不如,軟弱得象路上等待踩踏的蚯蚓。
文革時候毛帝傳旨要把他的那種(屁話)觀點,一條(整人)路線,經常講,反複講,天天廣播時我這麽的想,曾看過貓捉老鼠的鏡頭,有時它根本不費力,隻是輕輕的發出一種咆哮(重慶話為“忿痰”)聲,就可將已經逃入洞中的老鼠震懾至畏縮顫抖,然後乖乖引頸出洞。人、一但給訓練成鼠,隻要黨“忿痰”,就情願死了。在千千萬萬的受害者中如:顧準,遇羅克,王昭,張誌新,誰想過逃跑,往哪裏逃?絕望如儲安平也隻有永遠失蹤。不過,黨有黨的辦法,一會兒落井下石,隨即又說要給出路,那政策是對你萬剮千刀,你不但口服心服而且感激不盡。因為你發掘處於孤立狀態時,所有的膽量都失去了。德國牧師馬丁曾悔痛的說過:“他們追殺猶太人,我不是猶太人,我不說話;後來,他們追殺工會成員,我不是工會成員,我繼續不說話;此後,他們追殺天主教徒,我不是天主教徒,我還是不說話;最後,他們奔我而來 , 再也沒有人站起來為我說話了。”
相比之下,我們豈僅僅是不說話喲:起初,他們說國民黨壞,要聽蘇聯加馬(客死)列的幹活,先成立蘇維埃,叫根據地,把搶來的土地給每人一塊,不得白不得,我們以為揀到便利,誰知才到手就被“十送(你那個)哥哥”唱去沙場,鏖戰同胞,十不還一,弄成萬戶蕭疏鬼唱歌局麵;隨之,他們把一路驚惶失措的脫兔長逃後來演成為雄赳赳的長征,播種機(播個球啊!),我們就腳板抹油,一路抓人殺人扣人質,比拉登還拉得多。接著,他們躲進陝北窯洞紡車織布種鴉片,讓我們樂嗬嗬的跳舞吼歌“如今的南泥灣喲 ….. 花籃的花兒香喲 …… !” 等國民政府拚死拚活才打敗了日本,而精神抖擻的我們就譏笑蔣介石摘桃子的同時,便馬不停蹄去搶土地,占地盤,一下就發(財)了。隨後,他們鼓吹占領全國,迎接新民主主義,翻身求解放,我們就凶神惡煞的困死長春幾十萬老幼男女,還在孟良崮逼死抗日英雄張靈甫。接著,他們想殺掉地主鬥死資本家整昏工商業主,我們也挽起袖子捆綁忠厚老實的有田人,喊口號,砸石頭,拿刀砍,聽槍響;接踵而至的引蛇出洞之法,掐住右派的脖子便大言不慚叫做陽謀,我們也憨頭憨腦的隨聲附那張牙舞爪的批判;於是,他們氣壯如牛的信口雌黃要無限畝產,要燒山煉鐵,搞武器想打仗再死人,我們就隨聲附和的砸鍋破窗,多說多繳,落得家徒四壁,半數餓死得硬翹翹的倒在田坎。從那以後,他們還要在憶苦飯裏找幸福滋味,我們就悶悶不樂的張開餓口咽下去,回想著地主給我們吃肉的過去,但誰也不敢出聲;等他們搞到圖窮匕見而後既是“文革”內鬥,要我們信以為真,造反有裏;這下搞得國凋人憋,民不聊生 烏煙瘴氣的崩潰邊沿,人人受害,家家悲戚,他們才開了會說什麽小康大康的活,話剛落音就即用坦克去攤平學生,血沃京城,我們還是沉默無聲,睜眼閉眼,不敢想,。最近,他們又說法輪功是邪教,要鎮壓,要活體器官,我們仍然抱定事不關己,隔岸觀火。現在,他們就大腹便便,肆無忌憚瓜分國土,名正言順營私舞弊,偶爾也開著奔馳笑嘻嘻訪貧問苦給記者看看,在為沒有褲兒穿的村民發放低保,用分分錢去寬慰一貧如洗在老根據地的老弱病殘,當為救星再顯,感動的還要痛哭流涕。而今,他們趾高氣昂的揮金如土,紅燈綠酒加妻妾成群,讓農民的孩子為奴工,山村的女兒做行將就木的楊類小妃的二奶三帶婊。除此而外,他們還耀武揚威囊括國庫,從百萬到千萬,萬萬到億萬。歸根結底,我們從瑞金響應到陝北追隨,我們 簞食壺漿,以迎王師,我們以為東方大紅,出了救星。我們頂禮膜拜,我們跳舞獻忠,我們才呼了萬萬歲,又讚美總設計, 結果是全體下崗,大量乞討,成批上告,連續上訪,隨時上銬,經常上吊,上黑名單,去跳高樓,去偷 TMD 的鬼偷渡 …… 。總之,他們是他們,我們還是我們。
五 從此轉向
言歸正傳:那天我在囚車上等待的時刻,不由得想到當天發生事件的經過:
一九七七年九月十三日,當黃豔豔的朝陽射進車間門窗,慷慨的鋪灑在我的鉗桌半邊,欣賞著我的榔頭銼刀鋸弓吭呤哐哴蹦跳,虎鉗夾緊工件,銼齒在推進拉回中吱吱慘叫。數十年後我寫了篇小品隨筆“銼刀功夫”,兩三百字之間,是七年的成績。嗬嗬,這裏不羅唆。那天的偌大一個機修車間裏隻有幾人稀拉幹活,其餘工友分散到生產車間維修,上午大家還勉強混混,有的偷跑去傳達室找報刊閱讀,或閑在角落讓時間滑過。車間後麵一片半坡,空地上長滿野草,那是我們去喝茶吹牛,偷閑的樂園。幾部車床,一部刨床,一部銑床和兩台鑽床偶爾發響,氧氣瓶,鐵戥,鋼板,水管亂堆在地。我正在打磨一台嶄新機器的外罩,其設計製造到裝配成功都出自我手。它用於體溫計外徑分號,準確快速,省力省人。機器已試車正常,產品車間的工人渴望已久。“你把它做出來吧,車間工人等待了好多年,需要……啊!”技術科長曾經這樣苦口婆心,而今樂不可支,喜形於色。本來,該做這機器的人是頭頭專派信得過的兩位同事去上海鑽學一年後回來,居然無從下手。我實在是想出口氣才開始答應下來,從製圖到加工零件和裝配,隻有二級鉗工頭銜, 36 元人民幣月(合現在接近四歐元,也就是我在芬蘭半小時的工資)薪的我――除了車刨銑等機械加工以外――把工程師技術員以及鉗鉚捍工的活全部由自己一手幹完。
但書記等我完成那麽豐業偉績之後,仍然不想對我將功折罪,仍然對我咬牙切齒,比“契卡”要抓索爾仁尼琴更甚。等到我把這體溫計台分號機做好,與此同時,他已經叫公安局專門抓人的陳性家夥的兒子(好笑的是,他那時候才進廠不久,被分配來做我的徒弟)將搜集整理的訟狀——那時候叫黑材料——利用下班回家的時候遞交老子手裏,隻等他認為合適的時候,就開始了“抓壯丁”的活。
那個上午我幹得性起,聽到一個聲音在耳邊:“叫你到學習班去一下,回來再幹 ..... 吧。”車間主任話語輕輕,他走近桌邊才細聲細氣的開口,這位由農村入伍提幹而後專業的軍人,說話靦腆,待人和善。那年頭各處大小官員都是轉業軍人,農村包圍城市之後轉為農村人管理城市人,整個中國都在“義和團員”麾下。看他的神色我沒有在意,點點頭,隨手把工具一扔,脫下油膩的手套走出車間,步行水泥公路上去。
嗬嗬,想不到這一去就“趙巧兒送燈塔”,我再也沒有回到機修車間,從此永別了我喜歡的銼刀榔頭。
走在廠門坡度向上,公路左麵是農田和小道,右麵一片球場,也是連接著小道和農田。生活了七年的地方,至今想來仍然曆曆在目,隨丘陵山脊而下的廠區,一條主線公路象瀑布斜流,沿線兩邊是職工的住宿樓房禮堂飯堂,這片是生活區。車間以及辦公室在低處,周圍是農村的田莊,水溝,堰塘,蔓延低萎的丘陵連接到幾十裏外川東華瑩山脈下的天府煤礦,遠遠高聳的山脈象一扇黑黝黝的屏風,依稀的林木象癩子頭上有幾根頭發。時常,隻能見到霧氣彌漫和雲黑象妖魔般撲下。寒颲的冬天和酷熱的夏日,將依山臨水的田土和工廠的房舍弄得象畫家的敗筆,色調不諧調。
我從這山巒的低窪處逆行,住宅區有棟才修好的青磚樓房,看起來已經不倫不類,沒有裝修而又不負責的工程,遺留的泥灰加上風雨衝刷之後,實在不敢說美觀。在這六層樓房的二樓裏有間是我被關押幾月的“封閉式學習班”。
我依然來到原住的封閉學習班房間,裏麵已經沒有床個桌椅了,隻有兩位熟悉的工友站在那裏對我友好的笑笑,說陪領導安排我來這裏一會,就和我東拉西扯的談話。他倆是身體強壯的轉業軍人才分配進廠不久,我心裏有點納悶,怎麽今天用他們來對付我。其中一個無所謂的說:“一會有點小事,要你先這這裏等等。”他們將門關閉,就這麽守著我,大家無聊而又尷尬,我弄不清楚這葫蘆裏的藥,靜靜的呆著,還以為像兩月前曾搞逼供的車輪戰,一班人馬圍著質疑訊問,而後則要我的書寫檢查,從早到晚,日日如此,關押折騰幾個月。不是說已經完結了嗎,怎麽今天又來這套。
五 抓 捕 批 鬥
我當時還在想以前的鏡頭,大約一小時後,他倆將門半開,見有人在下麵招手示意指點,要我們往樓下不遠的禮堂去。那是全廠工人上班時候,一路安靜無人。我以為又是一如既往,拿我當人民內部矛盾的批鬥會,那年頭這麽整人,已經成為慣例。鬥與被鬥都習以為常,會上是上綱上線,會後依然如舊。這時,送著我的倆人一前一後,用意明顯要我在中間,我們不快不慢,但又有點遲疑,我還不知道為什麽,就到快要接近禮堂大門那片稍微寬闊空地的通道,已聽到麥克風嗡嗡的拍打聲,不知不覺中這兩人已移到我身邊靠攏,三人幾乎並肩一行,大約還有十來米就到門口的這路段,其中一人拉我一下,叫聲等等,正在遲疑的猶豫間,轟鳴震耳的喇叭聲突然爆裂而出:“現在宣布大會開始,把現刑反革命……!”這下,已經容不得我思考,正右二人動作如電,我感覺到手臂一下向後被扯拉開來,肩膀被架起,腳下虛實不定,步伐又碎又疾,輕飄飄如騰雲駕霧,又象翻跟鬥似的,頭項被擊打下壓,一溜煙歪斜拉扯象個醉漢被連跑帶拖,身不由住,劈裏啪啦的腳步聲起,就衝進了禮堂大門的主席台前。我那油膩膩的工作服被扭斜怪狀,手腕被翻起上抬,關節微疼,頭後有隻手掌,脖子有五指抓緊衣領,同時用勁將我下壓為彎彎勾頭前傾,天靈蓋對著黑壓壓,靜悄悄,無聲無息,坐在長條矮凳上的排排工人,目擊的群眾嚇得不敢動彈,隨之一連串的口號聲由一人叫起,照習慣性的跟隨一片不陰不陽的聲調:
“堅決打擊……… ! ”
“要把雙打運動……!”
“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 ”
幾個穿白色警服的站在主席台前,書記氣勢洶洶,宣讀我們的罪狀,和一年前我們批鬥他時,截然不同,由工人爆發的情緒,讓他狼狽之極,與今天判若兩人。他用直捅大腸的語調,氣壯更牛的宣布對挽救教育,再挽救再教育,直到死不悔改,一慣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我等,交由公安局法辦。廠領導核心成員坐成半圍,個個麵目冰霜,前麵座位是各車間幹部,各小組長負責到齊屬下職工。所有的基幹民兵戴著紅袖章,均勻分部在會場四周,如臨大敵。人人端莊直坐,有的嚇得臉色發白,還不敢呼救(多少年後他們告訴我)。我的頭頸被下壓,心裏卻浮想:哈哈!這天終於來啦。看來我寫那麽久的檢查真是與虎謀皮。這時,由抓捕者宣讀我們的罪狀,當喉嚨噴射出“立即逮捕”之句,嘎然而止,手銬一搖就銬了到位,再掛上“現刑反革命”加名的黑牌,一頁印有逮捕證的紙片擺在麵前,表示公正的畫押。因為戴上手銬,我不能用阿 Q 法,其實,畫不畫都一樣。然後我們被推出會場,扯上“囚車”。
此時此刻,我站在“囚車”上,身邊是唐玉凡師傅,惑然間,他怎麽與我同時推進會場,那時候他關在哪裏,又是誰將他拖拉扯進會場?我已經通通忘卻。當然,按照慣例,我倆的住家通通抄了個翻天覆地,若幹年後退還了我的日記,翻開看,裏麵有無數條劃上道道,那僅僅是我對時局的疑問和點滴的讀書感受筆記,想不到也被劃為赤裸裸攻擊共黨和毛周華之流的反動語言。現在想起來,真是樂趣。
附文:
銼刀功夫
我端了七年銼刀,小有體會,而今借得閑假,當茶餘飯後談資。
當年是鉗工一出招,憑此可知行家深淺,道行幾何。
說來各行功夫,必須神到意到氣到,使用銼刀也不例外。當然,有氣提氣,無氣提腰,軟腰乏氣的,就拍打老三篇放屁,便可開始。注意,銼刀使用平麵為主,斜麵為輔,球麵時有時無,基本功在平麵,花架子在球麵。
先看虎鉗高度,應在胸膈下與肚肌之間,下焦上逆,上焦下傾,中焦穩定左右,交相呼應,如球隊中鋒,棋盤河界。端銼刀以手肘平行,前進後退自如,斜身側步,掌、肘、肩、為等邊三角狀,推重收輕.
初起銼刀紋路摩擦工件,平行似微風吻湖,漸進若帆船采蓮。勢起如狗啃排骨,虎虎有聲,錯落有序;勢畢若睡獅覆草,安穩自如,蓄勢待發。一把銼刀在手運行,為弓擊琴弦,有高山流水之聲,比首陽山粟之意,強攻弱回,象行軍作戰,開合並放。當年孫武揚戈上陣於外,孔明沉思運籌在內,莫非如此。其隊形排列,皆眼前工件一一,無不聽從號令。最是那銼沙應聲而出,銀光閃閃,如天女撒花,其勢滔滔,屑鐵如泥之利,雖幹將莫邪在世,不可比也。
手持銼刀不可僵硬,柔和如玉女穿梭,也有單邊撩掌。至於猿猴墜枝,白鶴亮翅就不不必啦。當太極論,楊式粘勁,陳式簧勁,吳式綿勁,孫式紮勁,兼收並容;持巧力,揮巧勁,使巧形,借巧勢。力由足起,過腰間,達臂膀,隨肘致腕,達指尖。一動似萬馬奔騰,千軍上陣,那運動的手臂胸肌,一股股起落如山,筋骨暴突,其狀之美,其情之昂,讓秋水紅娘看見,莫不呯呯心跳,不知東西;為閨房小玉所視,久久麵紅耳赤,凝然進退....., 皆如夢令矣!
據說,世界名車勞斯萊斯皆手工做成,但不知那些鉗工可與唐夫切磋一二。
誰知我一但為文,變無足奇,今生今世再無緣銼刀耶!
嗚呼!那失去的銼刀......, 以及我那筋骨暴突的年華!
這就是區看守所,開著一對淺灰漆大鐵門,武裝警衛漠然站在那裏。門外地壩外停靠不了幾部車,可每年來來往往密集的車輛好多來此裝載犯人,凡是幾個主要大節日之前,政府為了教育和提高群眾的覺悟,就從這裏提出少數人來槍斃和大批犯人掛牌遊街。
這周圍是一些農家的住房,很破舊陋爛。房前屋後還有菜地,延伸不遠就是斜坡下去,那就是犬牙交錯的嘉陵江小三峽內,嶙峋的山崖,婉延的江流在九月裏已漸漸澄清,順流而上是美麗的重慶的一大主要景點北溫泉風景區,峋石而上是晉雲山九鋒十八廟,那裏有漢晉六朝古跡,有名人詩詞,春秋之季,絡繹不絕的遊人遠道而來,瞻仰朝拜。稍北逶迤的山峰是釣魚城,南宋時候中華一代天驕曾在這裏抵抗元軍數月,元帝被炮火擊傷而斃,川軍的英武,可歌可泣的英豪仿佛還在飄忽雲空。想不到三年之後我成了攝影專業戶的時候,每天爬上晉雲山鋒,登臨絕頂,一覽眾山。
初春的豔陽,深秋的霞輝,林木茂密,山勢崢縈,昔日的情景已成回憶,我看看自己手腕上的鐐銬,第一次戴,覺得有點沉,那滋味還真不好說,覺得很滑稽。閃亮的手銬上有一鋸齒進到接口,一個鑰匙口裏,就是簡單的機械棘輪棘爪撐住單向移動,所以,不用鑰匙,就越壓越緊。後來才知道監獄裏根本不用這手銬,我摸著冷冰冰的手銬,想起電影鏡頭裏的地下黨人。可我是反革命呀,黑五類這名稱可是吃不了兜著走的活。
那陣雲色昏暗,景物蒙蒙,1977年9月十三日,上午那麽晴朗,下午變得十分陰沉,大抓捕的日子,天公為之不快。被鋼棍單獨“照顧”的我,與嚇得哆嗦的其它犯人,被押送到看守所大門外,據說監獄不收打傷的犯人,他揭了我背花(重慶話意為將背打腫至破皮),而外部的衣服居然完好無損,一點不露痕跡。那時候我還有點功底,承受那一陣鋼棍尚不至於昏倒。當我們走攏監獄的門口,裏麵出來接收的是監獄長,這是個五十開外的長者,方方的臉上有短短的胡渣,雙眼斜邊,沒有頸項的頭顱偏偏看人,中等個子,不注意看,要不是在那樣的場合,不穿那樣藍色的公安服,誰都不信這就是監獄長,說他是菜農,還恰如其分。他的麵容冷靜和善,凶相全無,但畢竟是監獄長啊。一如給鬼門關鑰匙的鳩山唱詞。
他手持著名單,低頭抬頭,點數看劃,隨即一招手,我們依次按照他的手向進去,越過鐵門,裏麵有片菜地,地頭連接宿舍住宅,隨路延伸到一座磚牆,外麵一點也看不到高牆,修得很有隱避藝術。我們再轉一個壁麵就一個單門,正好能容納一人行走,迎麵就是上下插滿的鐵欄柵,旁邊一個崗亭,裏麵有個挎槍警察執勤。他嘩啦開了鐵欄門,讓我們從很仄的過道進去,監獄長隨後。
高牆內突然很開闊一片籃球場大的院壩,連接的一排沒有樓層的房屋,對著院壩的另一排房屋一直連和我們進去的右邊平行,這排房屋有大半對向院壩,小半和那半部分隻有幾間的號房相對,中間有幾米寬的間隔,平地高出半尺有一米寬的走廊,每間房屋的門上有把大鐵鎖,一個風門讓警成天監視犯人,毫無隱私可言。但犯人有機會伸頭出去,慢而小心的側斜才能挪出,頭大就望孔興歎。隻要槍兵懶動,或在崗亭裏打瞌睡,這時候的犯人就伸出頭來彼此聊天,機會不多但也有。一個門板上一個腦袋,三四個號房裏都伸出腦袋的話,可以想象,那鏡頭有趣。不過,有時候頭才伸出,遊動的槍兵正好走攏,他會悄悄卸下武裝皮帶象鬼子進村,突然再揚起黑手,狠狠的一抽,那可能會十天半個月不知道自己姓啥。
隨著監獄長的指點,我們七八個犯人進了右麵第一空屋,(如我在“獻技之一“說的那間),他張開雙手示意下按,大家明白就蹲下去,這模樣很象中國傳統式的解大溲姿勢。他站在那條桌前說:“聽我說,你們今天進來,大家都知道喲,這裏是什麽地方,我就不多說了啊。我姓徐,叫我徐管理。大家要遵守監規,不遵守是不行的,每個號房裏牆上寫有。違反要受到處罰,怎麽處罰呢,你們去號房裏就有先來的會告訴,我都不說了,嗯,是不是啦,我都不說了。好吧,現在起來把衣服褲子都脫了,通通脫光,把皮帶抽出來,東西全部掏出來,放到全麵來。”
脫得赤條條的我們,衣服放在地上,放一堆靠近他腳邊,就回到牆邊站好。門口外有值班的槍兵來去走步,一個擔挑飯盒的紅毛放下擔子,來問徐管理種地的事,守在桶邊的是位女工等著,我們都不習慣,這麽不雅的,當然,那女工倒沒有注目。監獄長對他說了兩句,就轉身來把我們的衣服以此提起檢查口袋,有的東西就扔在地上。我們的錢包,鑰匙,手巾等雜物被他分別放在一個簸箕裏。看看大家,叫了兩人出來讓他們麵靠牆,把屁股翹起,他從口袋裏拿出橡膠手套戴上,一如好萊烏電影裏愛伸的中指頭,插進了這兩個不走運的家夥的肛門。弄得這兩人怪模怪樣的想扭動又不敢。後來我才知道這是監獄長的抽查,考慮有人會帶東西進來。萬一是越獄工具呢。我想寫牛虻的英國女作家家伏裏契一定沒有坐牢的經驗,她寫的是把銼刀放進饅頭,那大慨不可能。坐過勞才知道人體功能真多!前幾年劉小慶坐牢,大慨為此大吵大鬧,就是不脫。居然驚動了中央下十二道金牌,說那可不是基層人員可以動的地方,給了她這特權,保住了移動庫房。當我們都穿上衣服之後,已經沒有了皮帶,有人就用手提著,這樣被領“分配”到各個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