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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捆綁

(2007-11-30 06:03:31) 下一個

可是在那種氣氛之中,從來沒有而且永不會有一種智力活躍的人民。--約翰·密爾 

慶秋天的太陽依然暴烈,斜射半牆,明暗分明的界線,正好光顧那批走進崗亭的雄赳赳警察,雪白製服,藍色褲筒,側邊發皺的條紋象紅汙的螞蟥列隊垂直。整齊劃一的黑皮靴亮煌煌的頭尖,閃耀黑齲齲洶光。警察們個個年青,多數膘肥體壯,臉若秋霜,虎視眈眈如鱷魚的表情。其中一兩個老瘦幹癟,褲管凹進,襠下空空如也,太監般的神情,儈子手的架勢,像鄭關西隨時想和潘金蓮的小叔子拚命。他們雙袖半挽,單手提繩象牛肉裏的筋條,活鮮鮮抖動。一個個威風凜凜。 

 

太陽下的我們半是懾服,半是順從,依照點名順序,低頭對高牆成排排。 

 

“站好!” 警察吆喝聲起,腳步擲地有聲,嘩啦穿插進來。我們的頭頂幾乎觸到牆壁,盯著自己的鞋尖,每人的手自覺放在後背,乖乖等待捆紮。為給點“顏色”出來,衝進幾個警察出拳,蹬腿,大頭鞋叮咚飛踢,“哎約!”“...,哎...。”的悶叫聲,在犯人口邊擠出,隨即沉寂。他們的工作習慣就象鐵匠對鐵砧,擊拳手對於沙袋、那快感不言而喻。挨了拳頭的犯人,從背脊到肋巴,甚至腿杆,毫無聲息迎接這閃電般的四肢出擊。我的第一個學徒,其父是警察科長(由他幫書記將抓捕我們的活敲定),這小子曾在車間裏吹牛,說他還是孩子的時候就與鄰居(幹警家屬)夥伴玩耍,誰說一聲“走啊,去打犯人!”便迎來一陣雀躍歡呼,爭先恐後往關押犯人處跑去。然後是樂嗬的看彼此的滿手足血跡,暢談摔腿揮拳的體會,樂滋滋的像洞庭湖的老鼠。那時公安局關押犯人沒有期限。聽他說的歡,我覺得奇怪。在我坐牢後不久,他轉去公安幹校。可能現在掃黃顧黃過癮,要不就去測試各地的千千萬萬個孫誌剛的經受力吧。 

 

高牆下低頭的我們頸背發怵,第六感官追尋警察虎視眈眈的雄赳赳動態,誰也不敢抬頭。那繩索搖搖擺擺,帶著毛刺的綜絲,活靈活現象吐蜒的毒蛇。大頭皮靴在我們的足跟後停住,這冷冰冰的東西貼上後頸,分頭尾延伸兩邊,朝前一滑,搖晃,卷縮,伸長,垂直,活靈靈吊下。突然一翻卷從肩胛窩穿進去,上下起伏,徘徊纏繞,一圈又一圈順著雙臂,膀,肘,小臂,蛇頭蛇尾交織一塊,兩個手腕拉成相對並列,大臂和小臂已在背後被絞成90度,這條貪婪的毒蛇竭力頭尾一齊上爬,穿過我們後頸的中部,反扣下滑,象二龍戲珠,在手腕交匯,突然間感覺腿被踢,忽然一驚,說時遲,那時快,警察手勁一個爆發力,這下犯人渾身一抖,仿佛地崩山摧,五雷灌頂,雙足根隨之反彈扭曲。平生第一次經曆到捆紮我的警察用盡技巧,他最先慢慢繞弄繩索,象編織花環。我想這家夥還懂人道啊,繩索僅僅是輕輕妥貼皮肉。當他最後時刻拉住繩頭,一腳踢來,我猛然一驚,忘卻了手臂還套著繩索,就這時趁我不備,他小小的個子一個彈跳,狠狠一扯繩索,強力的牽扯使我的身形不由自主被拉挺,挺起來象雞子被翻開翅膀,捆為粽子形狀的關節幾乎脫臼。 

 

所有的犯人都捆得象粽子,捆我的警察技術超群,後來見了分曉。 

 

“那時候要暗用抗力,最後那一瞬弄不好就魂飛魄散。” 當我帶著傷痕回到牢房的夜晚。一位同房的經驗者對我說。苦笑中,我很想揍他一拳。“你怎麽不早問我呢,那個犯人不挨捆?包括以前的中央首長!”他看我的神色,幾分畏懼,說時把手向後一操示範,有內功似的。那眼色讓我想到如果文革為劉少奇發動,會不會捆綁毛澤東呢?早年,毛做芝麻官時也曾命若懸絲,差點給粟玉裕(那時為連長,負責押毛)嘣掉。當年袁崇煥不就給漁網罩住鼓起魚鱗,一個網眼一刀肉。張正隆寫在<雪白血紅>>裏揚子榮那一夥,把人頭砍下來吊在樹梢。 革命回憶錄“肅反”時候口袋把同誌罩麻袋沉河,十多歲姑娘隻要看不順眼也然。土改時搞得快的幹脆活埋勒殺,扔到山溝砸一陣亂石頭。我曾居住重慶南岸,文革時候造反派用鐵絲纏捆反對派,穿耳朵沉潭。對婦女強奸後塞絲瓜,革命的節製生育也幹脆利索。比如劉少奇被捆在床上半年,彭德懷肋巴給打斷,我們就幸運多了。從前看過那麽多次遊街,尚不覺得繩索對皮肉竟是這樣。這下嚐到“梨子滋味”,就稀奇古怪的聯想自慰。因為我們的國粹思想,還是靠人整人而積累,道德辭令下的實質,莫非是抓住機會而已。 

 

當我們都被捆紮完畢後,聽到一聲令下:“坐倒!(下)”。警察走出崗亭去,地壩上黑壓壓一片,犯人全都埋頭下坐,象一堆包裝好的貨物。監獄長和幾個槍兵在旁邊麻木靜觀,等候著。漸漸爬高的太陽射著我們的頭頸,與刺進皮膚的棕繩同流合汙。繩索能使血液無法流通,再有烈日參與烘烤,我們默默等候,急切的盼望囚車早來,早遊,早去,早回,既然是菜板上的肉就任切任砍。當年的時髦語是:“人民大眾開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難受之時。”“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人民的殘忍。”以人民的名譽幹魔鬼事,也冠冕堂皇。 

 

時間靜止如懶漢,一切是那麽的安靜,我們等候押運車到。曾經看過的遊街那是多麽有趣的遊戲啊,每逢幾個節日之前的遊街示眾犯人,隻覺得熱鬧可觀,這下輪到自己,輪到為來臨的“國慶”節貢獻,才知道這活原來是:嗓子眼兒塞胡攪麵――夠嗆。我們的頭低沉在兩膝間,彎曲的背脊在上黑壓壓一片。簇擁在鐵門邊的槍兵及監獄長木然站在旁邊,太陽還是慢慢燒烤著我們的後背。牢房的風門通通關閉,估計沒出來的犯人會從門逢裏偷看。時光緊隨陽光在牆。 

 

外麵的車聲終於轟鳴,所有人都鬆馳下來(也許更緊張),隨即一陣吆喝:“起來,起來!依次走,一個看一個。”我們單行成列走出僅能側身而過的崗亭鐵欄,繞90度的彎道,再往右轉出門才是內外牆間的空地與菜地,大門外一輛輛臨時囚車(被征用的各廠的解放、東風、老山城牌等卡車)敞開後箱,車上站滿持有三八大蓋老槍的民兵,胸前紮上子彈袋,袖章,武裝皮帶,全民皆兵的年代,其中有我的一個朋友,他把目光疾疾移開。一陣吆喝我們的指令對牆低頭,有人抬來大疊黑牌分發,紙版上墨寫上我們的姓名和罪行,如:現行反革命某某,反革命盜竊某某,反革命凶殺犯某某,反革命流氓犯……,以及所有的貪汙,販賣人口,偷盜,強奸,擾亂社會秩序等等,都冠以反革命。一人一塊那早已寫好迭起備用的黑牌。我被掛上“現刑反革命份子”,“現刑”屬於最正宗者,每次為重點打擊對象。 

 

一部熟悉的“解放”開過來,從進廠的第一天,我就坐上這輛車,從一個知青(1969年被毛澤東要趕城市學生到農村去,美其名曰知識青年,簡稱“知青”)變為工人,也曾是這輛車把我扔進牢獄。同廠的駕駛員看到我以是漠然不識神態,曾是天天見麵,談笑自若。那年頭的人,誰都怕被說成為不恨反革命。 

 

看守所門前的地壩連接農村房,破朽的小街邊見縫插針的挖掘為莊稼地,背後是逶迤的山丘起伏,曆曆在目,街後的黃沙土地斜下延伸到嘉陵江邊的礁石,那是九月最後的日子,江流依然渾濁滾滾,偶有浮屍漂流。江對麵一片山坡山還在視線之內,啞口上那株遠遠可見的黃角樹象一把傘吸引人,那曾是人們在周日去北碚街上趕集,乘船回到東陽鎮的步行爬山到最高點的歇腳處。那坡下就是我被定為罪犯的所在地,可憐的劇毒(任水銀橫流地麵,無人問津)工廠地,叫“重慶體溫計廠”。在那裏,曾有過當眾灑尿的癩子(因頭長癩瘡)書記,有貪汙吃黑的新領導,有用機器去換得的手表瓜分的頭目。據說建立此廠的原因是周恩來與一個泰國商人喝醉茅台之後,信口答應人家而搞定,估計是那家夥端起酒杯二晃二搖和昏頭昏腦扭扭捏捏周來恩一碰杯就碰出來的吧。不知衛生部為什麽要設立在重慶,最後被工廠頭頭年年要錢要得頭痛,就扔給玻璃陶瓷公司,憑人際關係頻頻改換書記(那時候沒有廠長之職)為走馬燈,沒一個懂技術,管理之混亂糟糕,無不為工人訕笑和咒罵。當一位北京輕工設計院的工程師來廠技術指導,在會上對工人講解水銀對人體的危害常識,立即被頭目粗暴無禮“扭轉”話題,當眾撒謊,不懂裝懂,因違章生產造成的死亡和病殘,至今曆曆可數。包括我們同期進廠最後爬到廠長位置的工友也雙腎壞死而亡。工廠裏的工人牙齒脫落,頭發早白,肝炎盛行屬正常現象,唯有的補償是在水銀最重的車間,工人每月有兩斤黃豆和一斤白糖。當官的都象刨沙的狗兒,掏幾下,聞幾下,抬起後腿犯點正常確錯誤就溜掉。這廠年年花耗資巨款,廢品滿廠,衝入農田的汞液和汙水,惹得村民多次圍住工廠要紮機器。唯有請吃請喝,送送禮抵消索賠,年年從公社書記到生產隊長起從頭吃喝一遍,錢還是要給,隻有從飯桌上討價還價。倒黴的是工人農民。有黨支委者,居然利用談話交心將女工誘奸,正書記營私舞弊,付書記也強奸不誤,整個工廠之烏煙瘴氣,已經讓膽小怕事的工人逼迫到火山口似的。 

 

這一切的一切,以及頭目對工人的欺壓,都被我和讓我說動起來的工友,將工廠裏頭頭的係列肮髒行為和管理的粗忽混亂寫成大字報,貼滿工廠圍牆和辦公室樓壁,大家呼籲工廠由工人自己管理,要求成立獨立(脫黨的)工人委員會,我首當其衝書寫牆報,“肆無忌憚”的揭發批判工廠頭頭的汙穢惡心,一時間他們個個像過街老鼠,伸張正義之後的工人,雄赳赳罷工要趕走書記。在文革末期的我們,借毛反毛,都融會貫通“打著紅旗反紅旗”的技倆。然而,時過境遷,想不到關鍵時候,毛太皇斃了個球,從奄奄一息到萎靡咽氣後的宮廷政變,接踵而至的抓捕在全國如惡浪黑濤卷襲而來。 

 

蒙蒙空曠的天,幾僂虛無縹緲的雲,漂移著光怪陸離的色彩。運送我們的囚車緩慢在道,這幾部車從看守所(杜家街處)開往過江的朝陽橋到黃角樹,走在比較鬧市的廠區地段,路邊看熱鬧的居民有的還端著飯碗,筷子在口裏,眼睛盯車上,看到認識的就指指點點交頭接耳。街道處張貼紅紅綠綠的大小橫幅標語口號:“遵照我們敬愛的領袖華國鋒同誌的教導:一定要把‘雙打’運動進行到底!”“狠狠嚴懲壞人!維護社會!”“人民,隻有人民,才是創造世界的力量!”“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各家各戶的門前是小條幅標語口號。劈天蓋地的紙條迷亂眼目。 

 

太陽更高了,紅裏透白,熱辣辣烤著我們的光頭,警察一手下壓我們的頭顱,一手抓緊我們背後的繩子,隨行使的囚車左右搖擺,黑牌抵住我們的下巴,不時會撞擊到胸口。 

 

“嘿,犯人這麽多!”一個半大孩在叫了起來。 

“不學好嘛,你要不聽話,長大了也是這條路。”有人在即席賦詩。 

“好的不祝願,盡說這些喪氣話,他成了那樣子,你有啥好日子。”女人說。 

“嗨,別鬧哇,聽廣播,看熱鬧嘛,又是5%!”另一個男音。 

“每次一小撮,合起來呢?”悄悄有議論聲。 

“你老兄當心點,這麽想就容易吃八倆。”有經驗在教訓。 

“呀,好多個車,可能所有工廠的車輛今天都來了,好陣仗,好...看呀!” 

 

囚車還在顛簸,邊緣的車欄板那交接的鉸鏈吱嘎不停磨擦,聲聲刺耳。我突然想:如果這時候車箱板壞在懸崖(有些路段在山水間),那我們豈不滾瓜般的給倒出去,我還真希望這樣顯靈。到了這臨時目的地暫停等候,我們終於停下,後車箱板哐鐺一聲打開,突然起來,一陣昏眩,容不得我久站,一個隨一個往下跳,有的一咧趄,還沒頭破血流,行。 

 

在上世紀的七十年代,中國任何單位都可以私設公堂,那時候叫毛澤東思想學習班,甚至坐牢定刑期都可以在那裏麵策劃定調。當然,得看是否屬於“嚴打”時期,凡在運動中判刑,雞毛大的事也可以判槍斃。那些年代殺人不當回事,比如四川瀘州納溪一個王姓小夥,為而去親吻路上的女孩,就被判死刑槍斃。我黨殺人從來就很幹脆利落,官話叫從重從快,從來不說從穩從準。一重就殺,一快就亂,從1949年到鄧小平時代,現在好像不怎麽公開殺了,怕在安理會丟臉吧。那年頭律師這個名詞還是天方夜譚,判處當兒戲,有的抓來仍在看守所裏幾年不判,突然又快速亂判,刑期長短沒準,死緩,無期,十五年都可以由犯人所在單位決定,也就是說書記廠長就可以決定工人的生死,公檢法不分家。犯人經判決之後,才由看守所送走,有的去新疆,甘肅,貴州。四川有幾所容納重刑的省級監獄,成都省一監獄,重慶省二監獄,南充省三監獄,雅安省四監獄等等,別還有多少編製,說不清,監獄和犯人永遠是未知數,1949年之後就雨後春筍了。重慶北碚區轄區南至沙坪壩區,北至合川,方圓大約兩百多平方公裏,這裏除了看守所,還有西山坪勞教農場。在那經年累月抓捕,槍斃,關押,判刑,遣送了多少,多少人有罪,天明白。就我初步估計,1977年的“雙打”運動,北碚區當時僅有幾十萬人口,依照每次運動打擊5%的計劃指標,那年急匆匆的抓捕應有幾千人之數。 

 

那是個全國性的遊街日,各地公安幹警各就各位。從區看守所出來我們被送回原地派出所,也即戶口所在地,那隨抓隨寫逮捕證處臨時等候。來這裏“卸貨”的幾車犯人,押進派出所一片空地被喝令蹲下,拉坑的姿態背著反剪的雙手。這時觀眾群集門外,氣氛沒看守所嚴肅,幹警和民兵坐凳抽煙,但無人語。我偷眼一看門外,目光正碰到我廠的一位女工,她的神情異常恐怖。這原是個潑辣出名的女人,除了怕官,別的無所不敢,但那天我的模樣自然會從她口裏,進入工友們的惡夢。 

 

從那時起,我才知道繩子不是吃素的。 

 

劍仙俠書上吹震三山,嚇五嶽,鬼見愁,其實,何需要如此大動幹戈用。對中國人而言:繩子、隻有繩子,才是推動世界曆史的動力。繩子的萬能,解決所有問題。它輕便耐用,攜帶方便, 揮撒如鞭,搖擺似蛇,短的一尺,長的一丈,伴隨中央文件精神,市裏指示要領,足矣!當年悟空那麽利害,玉皇大帝拿他沒法,還不是繩子一捆,就上了斬仙台,八卦爐。文革時所有官吏無不低首踏腰,勾背乞膝,狗眉狐眼,哪個不是被繩子一掛,黑牌幾晃,子孫二奶都要登台揭發檢舉。要死要活,讓繩子來試。中國人有個舉世無雙的動作,背手消遣狀,可能是被捆入基因序列,代代相傳。四川人就是被張獻忠同誌殺完之後,由大清軍委主要領導安排湖南湖北廣東福建等十幾個省市的革命群眾,用繩索捆做來搞現代化。其中還有鄧小平矮矮的祖上一家,這一筆舊賬至今為史學者諱。 

 

話扯遠了,再說繩子,那是牢獄的常見工具,打架鬧事,交待不清,態度欠佳,監規不守,哈哈,隻要繩子一晃,便立竿見影。一般說來,需口供,漫漫的饑餓,長線釣大魚,讓犯人思想開竅;要急功近利,隻用繩子一捆,沒有不痛改前非,在牢獄裏這是基本常識。難友胡光友提到繩索,眼睛鼓圓發亮,不由自主將兩臂雙手上下斜插在後,動態逼真。“哼!要你的口供,容易得很,隻要一尺長的麻繩,你就老實得象龜兒子,捆住你的兩根大指頭,望背後緊攏,‘蘇秦背劍’一刻鍾,你就得汗流夾背,二十分鍾就昏死在地,不鬆快點,終身殘廢。”他說得緊張,聽的激動。文革裏軍隊接管監獄,常拿犯人開心是農村軍人的樂趣。我入獄兩年後,見過死囚犯王守田被捆的鏡頭,深諳其中三昧。 

 

希臘神話裏有塞浦路斯預言家宣布神諭:每年向宙斯獻祭一個外鄉人,才會使土地變得肥沃。為感謝理會這道神諭的波席列斯國王,先把他作為第一個祭品。後來國王對祭禮上癮,到埃及來的外鄉人全被這樣供了。赫拉克勒斯也被捆綁著送到祭供宙斯的聖壇前。他反其道而行之,幹脆把波席列斯國王連同他的兒子和祭司統統幹掉。當年,我讀此文渾然不覺,文革一來才恍然大悟,原來是神諭顯靈啊。那些年頭,中國出了活神仙,當仁不讓該受祭禮,每人天天跪拜之後去殺人,土地才有大寨似的肥沃。至於那二十幾年敬獻了多少人,怕宙斯都懶得數。遺憾我沒有赫拉克勒斯的本領,要不然有好戲。 

 

我那陣子總感覺哪裏不對勁,渾身繃緊,看彎曲在麵前的囚犯,那捆在背後的雙手連臂,象一個正方型從腦下到腰上,中規中矩,指頭粗的捆繩深深的陷近去,讓鼓起的皮膚一截截象腰鼓似的高出繩索的平麵,有一段繩索埋進拉皺的衣服,手腕並攏到指尖彎曲懸得象個疙瘩,指尖到手掌的皮膚已逞暗紅色調,充血的指頭粗壯如烏黑的櫻桃。但我知道,他遠遠沒有我的繩子捆得惟妙惟肖而無孔不入。我試著將自己的指頭動一下,讓兩指尖碰一碰,可指尖在何處我不能感覺了,再想動手,也然,我才恍然大悟,整個肩膀以下的上肢完全失去知覺,唯有肩胛繃裂著的胸腔裏,有潮水般洶湧、蕩擊、回旋,越來越多“潮打空城”。曾記得我小時候一次上山挖煤給跨踏的黃土埋了半身,也有過血液上湧,但那感覺沒有這繩索厲害。不能流通的血液給心髒加大壓力,不知是心血管收縮不正常,還是血液因為少了該去的地方而分量過度,到處亂串,一會胸,一會腹,一會大腦,一會雙目,甚至灌注脖子,象吵架人激動至要揮拳的模樣。據說李逵被宋江捆了一繩索,大慨臉紅脖子不粗吧。隨著時間推移,繩子還很有安眠作用,讓我開始昏眩,不易把持的痛、悶、緊、刳,勒、急、脹、捂等等感覺從腦海到細胞,象螞蟻在撕咬,蜜蜂在群攻,洪水在淹沒,一種緊了又緊的勒索,一種紮了又紮的針刺,一種鋸了再鋸的拉動,悄悄演示在皮肉與繩子之間那不到一寸的深度。我的腦袋開始嗡嗡鳴響,眼睛陣陣發愣,呼吸聲象老人喘息,心口要爆炸如雷管燃燒。我咬牙將上湧的血液壓下去,又撲上來,再壓,再撲… …,我開始數一、二、三、四… ,數到神情晃惚,眼前一黑。 

 

後來我被難友消遣談論,醒來是因人中穴被掐疼而發脹,嘴唇裏有水在灌注,睜開眼睛見派出所的所長在給我傾倒半碗藥水,剩餘不及喝進的就順手倒在口邊流到脖子下的衣服上,濕一大片。這時候手臂感覺不同,繩索已經鬆了一點,就那一點,讓心髒緩解壓力衝力。啊!東坡怎麽沒有想到:月有陰晴圓缺,黨有繩索湯藥,此事古難全。他可是挨過繩子,腫過屁股的呀。那以後,我手臂有了博雞之力,提重物就知道了地心靠近,引力加大。於是,自然而然的放下,摔摔手,看繩子還在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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