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夢日不落

該博客隻是連載長篇小說《追夢日不落》。該小說以生動的筆墨,描寫了漂泊英倫的中醫和福建難民的酸甜苦辣。正如該小說的開場詞所言:滾滾西洋浪滔滔,淘盡千古風騷。鏡花水月後人笑。碧波仍蕩漾,白雲還妖嬈。 一代漂泊英倫僑,至今依舊心焦。把盞問天天未曉
正文

長篇小說《追夢日不落》(三)

(2013-11-13 04:03:54) 下一個

 

        陳思雅在曼切斯特本來無親無故,但一年以後竟然她陸陸續續有了不少的幹親。要麽是她妙手回春的成年人,要麽是她如送子觀音種子以後的幹兒子或幹孫子。她真的就連做夢都沒有想過,自己隻生育一個孩子,在英國竟然還會兒孫滿堂子孫繞膝。她總有吃不完的生日飯,送不完的生日卡,特別是逢年過節的時候,常常是一戶接著一戶的中餐晚宴。她人緣特別好不僅僅是因為她醫技的高人一籌,更重要的是她為人品格的善人一等。她簡直就如唐代著名醫家孫思邈一樣,想為病人所想,急為患者所急。曼切斯特華人協會還專門尊奉她為曼城華人協會名譽主席。趁著當時曼城的房價還比較低廉,她的幾個鐵杆病友忙上忙下,幫她找賣主,借按揭,她還在曼城最幽靜的區域購置了一棟別墅樓房。她家的家具都是這幫病友相送的,而且還相當的有檔次。就在她搬入新居的那一天,她家裏可熱鬧了。送花的,贈匾的,送名人字畫的,贈觀音雕像的,簡直絡繹不絕川流不息。不過她最喜歡的還是那幅寧靜致遠清幽無限別有雅趣的山水畫。每當看著它,她就好像回到了自己的祖國,遊曆了祖國的大好山川一樣。她常常是含著熱淚看著這些病人相送的家具與字畫,她覺得她沒有白做一個醫生,更不愧為一個岐黃傳人的光榮稱號。

        現在她的生活可有規律了。學開車,拿駕照,自己也擁有了一輛她的幹孫家長送給的日本TOYATO牌半新不舊的微型小轎車作為她每天上下班的代步工具。有了那麽一處大房子,她每天可有事情做了。屋內屋外,房前房後她都得打理。不過,她確實樂在其中,過得相當的充實。

        幾乎沒有一個病友知道陳思雅還有一種特別的素養和愛好,那就是她的音樂才華。她彈得一手好鋼琴,如果說她有機會在倫敦皇家音樂廳開個人演奏會,沒有人會懷疑她的音樂教養,畢竟她的演奏技巧好像師出名門。尤其她那對音樂的深刻獨到的理解,更增添了她演奏的音樂扣人心弦打動心扉震撼靈魂的魅力,讓所有的聽眾無不為之傾倒與陶醉。她的嗓門也是亮亮的,而且還特別的圓潤,尤其帶有磁性。如果你隻聽其歌,未見其人,一定會誤解為那是一位著名的女高音歌唱家在引吭高歌哩。她出生在一個音樂世家,從小就受著音樂的熏陶。她簡直是在音樂的染缸裏泡大的,在音樂的氛圍裏熏大的。不管在眉宇間,目光中,眼神裏都能透射出她與生俱來的音樂靈氣。她的秀發簡直就有音樂的飄逸感;她的臉蛋時時析出音樂的紅潤;她的身軀也處處折射出音樂姿色;她的腳步刻刻踩著了音樂的節拍。她從小就是上海青少年宮的鋼琴獨奏演員,更是合唱隊的領唱者。可惜在她外公與外婆的影響下,她卻選擇了中醫的職業生涯。她不能進音樂學院去學習深造,不僅使她的音樂老師和父母感到遺憾,就連她自己也是經曆了一次最大的人生抉擇。她不後悔學醫。音樂作為她人生的業餘愛好和點綴也是再合適不過的了。在英國的這麽一年多的時間裏,她好久沒有彈奏鋼琴,就連手指都變為了僵硬的柴棍。每次她刻意活動她的指關節的時候,她都能悲切地聽到它們發出哢嚓哢嚓的有氣無力哀怨的呻吟。有時她甚至會因為這種聲音而垂淚,畢竟自從她在英國過著漂泊生活以來,就少了一種生活的樂趣。她覺得她在國外隻是為生計而活著,並沒有享受自己的生活,更沒有陶醉自己的音樂。哪裏還敢奢望在大上海似的歌廳、舞廳、音樂廳、大劇院的瀟灑和奢侈呢?她還是幸運地在報紙上找到一個老夫人因為要搬到老人院去住,必須要將那台跟隨了她一輩子的斯特勞斯牌的德國名產演奏鋼琴賣掉。當思雅叫來了搬運公司的運貨車,就要把鋼琴抬走的時候,她還是拜請老太太給她彈奏了最後一首她心愛的曲目——貝多芬的《致愛麗絲》。老太太近似於專業獨奏演員的演奏,加上她的真情投入,致使這首陳思雅再熟悉不過的曲子聽起來都有沐到了爽愜清風,看到了明朗月亮,望到了悠悠白雲的感覺。她的脊柱乃至全身都透著了一絲一絲的涼意,靈魂深處更感到了一縷一縷的醉意。思雅終於忍不住地掉下了熱淚。因為她好像回到了她青少年時期經常去的上海市青少年宮的音樂廳,回到了她家裏的琴房,聽到了她的恩師或母親演奏了那首總難免使她落淚的熟悉而動人的曲目。老太太也垂下了眼淚。也許,她舍不得她那台心愛的鋼琴;或許,她不想進入那該死的老人院;興許,她害怕就那樣默默地死去。

        You play piano as good as my mumI really enjoyed it Madam. (夫人,您彈奏的鋼琴跟我母親彈奏的一樣美妙,我真的很喜歡!)思雅遞了一張紙巾給老太太,“This is the first time someone has played the piano for me in England. Thank you very much, Madam! (這是我在英格蘭第一次有人專門為我彈奏鋼琴。太謝謝您了!夫人。)  

        You should come earlier, my love. Every time I play piano it is usually only by myself, nobody else joins me. Sometimes it makes me feel really sad, Darling. (你應該早些來,親愛的。每次我彈鋼琴,隻是孤芳自賞,沒有人與我同醉,有時我真的覺得沮喪,大令。)”老太太真的有些沮喪,“Unfortunately, this is the first, and the last time I play the piano for you. (不幸的是,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為你彈奏鋼琴了。)” 老太太唉聲歎氣地掉下了淚水,然後眼光裏露出一絲堅毅的眼神,“You can take this piano away without a penny.  Otherwise  you will very easily forget my piano music.(你無需支付一便士就能將這台鋼琴運走。否則你會很容易忘記我的鋼琴音樂。)” 老太太笑了一笑。

        Many thanks, Madam. Are you sure that I can take it away without paying?(非常感謝您,夫人。您確定我不出錢就能抬走鋼琴嗎?)”思雅有些不好意思,“I am not so selfish. I can’t pay you thousands pounds, but I can pay you a few hundreds pounds. I am happy to write a cheque for you if you let me  know how much I owe youMadam. (但我並沒有那麽的自私。我出不起幾千鎊錢,但幾百鎊我還是支付得了的。告訴我欠您多少,我會爽快地寫一張支票給您,夫人。)”

        Money isn’t very important for me. I can’t take my money with me when I die. Darling. (錢對於我來說並不重要。我不能在死後將錢帶入墳墓,大令。)”老太太更加沮喪了,“It is very important for me that you don’t forget my piano music, don’t forget my happy face, my love. (對我來說,重要的是不要忘記了我為你彈奏的鋼琴曲子,不要忘記了我這張快樂的臉,親愛的。)”老太太激動而慎重地囑咐著思雅。

        You are really kind, Madam. I will remember your beautiful and lovely piano music and happy face for ever. Many thanks again!(您真的非常善良,夫人。我將終生記住您美妙的鋼琴音樂與快樂容顏。再一次多謝您!)”

        思雅就像離別時擁抱自己的母親一樣,緊緊地擁抱著老人而久久不舍離去。她為老人深深地感到了悲哀。她不想就這樣抬走了鋼琴,而敦促著老人走向那個有魔鬼氣息纏繞著的,等待著死亡的老人院。她甚至感到了她有生以來未曾有過的負罪感。她很榮幸她能像觀音菩薩一樣給人家種子嗣後,但她也非常沮喪她不能為眼前的老人延長生存的歲月。她抱著老人痛哭了起來。她那哀傷的眼淚告慰了老人她那痛苦與悲哀,遺憾與無奈的心情。良久,她還是垂著悲痛的眼淚,在模糊的視野裏望著老人佝僂蒼老的身影,默念著世界上最美好的祝福而作揖退下。

 

        思雅有一台鋼琴了。她開始了全新的業餘文化生活,每天都陶醉在了美妙的音樂和夢幻的琴聲之中。更重要的是,她有了讓她富有音樂天賦的兒子到英國來接受英式教育的最基本的條件,否則她是不會讓她的兒子來這裏荒廢時日的。沒準總有那麽一天,她的兒子能夠上英國皇家音樂學院,將來成為世界頂尖級的知名音樂家也未可知。也好了卻她與音樂家的夢想擦肩而過失之交臂的遺憾。

        陳思雅想辦一個室內樂隊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曼城乃至全英格蘭。她先邀了兩個小提琴手,一位中提琴手和一位大提琴手,在她家裏每個周末都進行著弦樂鋼琴五重奏的排練。而且他們這個樂隊還在一天一天的擴大,很快就有了另外一個木管五重奏的樂手的加盟。她的家裏就好像一顆大梧桐,有了金鳳凰又怎麽會沒有朝鳳的百鳥呢?他們雖然玩的全是洋樂器,他們練習和演奏的卻全是中國音樂,和中國民謠改編配器的輕音樂作品。像《梁山伯與祝英台》、《半個月亮爬上來》、《在那遙遠的地方》、《烏蘇裏船歌》、《趕生靈》、《小河淌水》、《吐魯番的葡萄熟了》、《月光下的鳳尾竹》、《西部放歌》、《在希望的田野上》等曲目。每次他們聚在一起,就好像虔誠的教徒一樣,總是沐浴更衣,焚香點蠟,麵向著東方祖國的方向,抒發著懷念祖國的情感。應該說他們的音樂是感人肺腑銷魂灼魄的,要不他們自己又怎麽會熱淚盈眶潸然而下甚至淚流滿麵呢? 他們的音樂肯定是悠揚的,婉轉的,柔美的,深遠的,要不他們每次的演奏又怎麽能使雲斂當空,雁過回頭,風旋霧轉,雨霽彩虹呢?每當琴聲起處,暗香浮動,幼滑如絲的魅力琴聲,細雨般地揉進心房,鵝絨般地撫慰著他們每一個因漂泊英倫而致的孤獨、憂傷、脆弱的靈魂。要不他們又怎麽會那麽容易感激,那麽容易垂淚,那麽容易哭泣呢?得知這種消息的英國華僑又何止是曼切斯特的華埠,從倫敦,從卡迪夫,從愛丁堡,從貝爾法斯特都有一些華僑音樂人趕來。甚至英國皇家音樂學院的中國籍的學子和教授們也紛紛前來助興。他們都是衝著中國情結而來的。祖國每邁進一步,強大一點,富裕一些,都無不讓他們興奮與激動,自豪與驕傲。他們惦記著祖國就好像牽掛著自己的母親一樣!

        其實,在中國內地無論怎樣搞什麽愛國主義教育,都是流於形式,甚至是枉然的,可笑的。也隻有他們這幫如孤魂野鬼般的闖蕩國外,漂泊異鄉,在孤獨與寂寞的氛圍裏,在別人的冷眼與歧視中,蹲在別人屋簷下的遊子們,才會真正把祖國裝在心中。也唯有祖國才是他們靈魂的真正依托。也許,隻有他們才真正有資格聲稱他們才是不折不扣徹頭徹尾的愛國者。每次來思雅家聚會的音樂人,都會以《義勇軍進行曲》為開場的音樂與合唱。相信如果在國內他們在唱這首歌時都會是懶洋洋的。但在英國這樣一個特定的國度,特定的環境,特定的氛圍,特定的感受中唱這首歌,他們都是沐浴更衣,虔誠至極,至尊至上的。他們就好像虔誠的基督教徒唱聖歌一樣,總是那樣的莊嚴肅穆,那樣的鏗鏘有力,那樣的震撼靈魂,那樣的淚流滿麵。也隻有這樣壯膽打氣的紅歌,才能夠讓他們在國外壯實了腰杆,挺直了脊梁,挺起了胸膛,昂起了頭顱,堅定了腳跟,邁開了步伐。也隻有他們在唱這首歌的時候,他們才會真正感覺到祖國就像泰山一樣成為了他們堅強的後盾。其實,就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他們在國外唱這首歌時,哪裏會來那麽多的眼淚,又怎麽會那樣的銷魂灼魄。

 

        李天驕在一年之內已經在倫敦滑鐵盧火車站,希思羅機場,蓋特威機場,魯滕機場以及南安普敦碼頭接過好幾次福建老鄉了。而且每次都是幾個,甚至是十幾個男男女女前來英國的淘金者。她可算是一夜暴富的人哪!她的那個隱秘的銀行戶頭半年之內就差不多存入百萬之巨。她可是興奮了,激動了,滿足了。可她那這一輩子都未曾見過這麽多錢的母親,對這種來路不明的錢財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擔心與憂慮,甚至是害怕與恐懼。

        “女兒真的在英國淘金嗎?”老人家膽戰心驚地捫心自問,“如果不是販賣毒品,拐賣兒童,當蛇頭怎麽就會有這麽大的收入呢?她不應該從歪門邪道賺取這筆昧良心的錢哪!如果真是這樣誤入歧途,她單槍匹馬置身國外又何能了得?” 她甚至緊張得茶飯不思徹夜難眠。

        老人家在國際長途的電話中總不會忘記提醒女兒。可李天驕總是安慰著母親,不用當心她掙錢的合法性。在沒有人提醒的情況下,李天驕的心裏總是樂嗬嗬的美滋滋的,畢竟那是一份可觀的收入。可她的母親在每周的例行通話中總是在追問她,提醒她,懷疑她,警告她,使她又不禁想起了走夜路的緊張與恐懼。她心裏明白走夜路多了是一定會遇著鬼的,而且很可能是要命的惡鬼。她不去細想它也就罷了,認真地回想一回,仔細的推敲一下,還真有些後怕。但作為已經上了賊船的人,要下來還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她好像習慣了那種在躲躲晃晃,藏藏匿匿,鬼鬼祟祟情況下的緊張、擔心、害怕、恐懼的刺激。如果有那麽一段時間沒有了這種刺激,她還真的覺得不習慣,總感到心裏缺了一點什麽。她就像一個吸鴉片的患者一樣已經上了癮呀!

 

        這天下午,英國倫敦的上空陰沉沉的,整個的英國就好像被一口漆黑的鐵鍋倒扣著一樣。風兒似乎停止了流動,空氣也仿佛凝固了一般。天氣悶得簡直讓中醫店的李天驕大夫有了憋悶窒息的感覺。她心裏忡忡的。她那敏感的第六感官明顯地告訴了她,今天下午或晚上,有可能發生不可預料的事情,而且是極其危險與淒慘的事情。她的心裏一直在忐忑不安悸動不寧。她隻好跟她的醫助曉露告假上樓去略事休息,以平息這種不期而至的忐忑與悸動。她躺在床上想以此而寧神定誌。但她越是這樣做就越覺得心髒就要跳將出來。她甚至用鬆勁氣功的辦法也沒有平息她那該死的忐忑與悸動。她使盡了解數也沒有穩住她心裏七上八下的桶兒。她想聽到她手機的響鈴,但她又害怕她的手機發出驚雷般的聲音。她想跟朋友聊聊家長裏短分散注意力,但又害怕黃大俠會給她指令性的電話。她手裏拿著手機緊緊地壓在了心窩子裏。她緊張而神經質地敏覺到那個雖然不發出半點聲響的手機竟然就像定時炸彈一樣,發出了嘀嗒嘀嗒的定時器的響聲。就好像反間諜電影裏的接近爆炸的定時炸彈發出的一秒一秒倒計時的聲音,而且是那般的誇張放肆,如此的驚心動魄。就在她的心跳略微的平靜一點的時候,不知道她的哪個該死的朋友竟然發來了一條手機信息。這一聲手機鈴的巨響震撼著她的心髒,對於緊張得不能再緊張的李天驕來說就無異於急救醫生手中的心髒起搏器,對她的心髒施行了瞬間強有力的刺激一樣,使她的身體頓時躍然而起。她真的無心去閱讀她手機裏什麽亂七八糟的信息。她又躺在了床上,過了半個小時緊張的寧靜,手機又突然響了,而且就像催命鬼一樣的響過不停。她實在是不樂意也不敢聽這次電話,但她還是沒有成功阻止接通手機的習慣動作。電話裏還真傳來了黃大俠催命的聲音。

        “李教授,趕快下來同我們幾個人一道,去南安普敦碼頭接應六十個從歐洲大陸來的福建籍同胞。”黃大俠急得好似乎天就要塌下了似的,還沒有等到李天驕回話就匆匆掛斷了電話。

        盡管李天驕今天是怎樣的敏銳地覺察到了不詳的預感,是如何的不太情願去麵對著不幸的甚至是悲慘事件的發生,但她還是神使鬼差地穿上了風衣,圍上了紗巾,戴上了墨鏡,走在了與黃大俠常常接應的去華埠涼亭的路上。平常這條安寧祥和的路,她一天不知道要走多少回,但今天走著她就好像如履薄冰如臨深淵一樣。她甚至覺得腳下踩著的不是道路而是深淵上飄浮的薄雲,一不小心就會掉下萬丈深淵,墜入十八層地獄。

        在倫敦華埠的涼亭裏,看到麵如土色的黃大俠,李天驕更增加了幾分緊張與恐懼。看上去,她的目光和眼神被她的墨鏡遮擋著,她臉上的蒼白也被淡淡的紅妝所粉飾,但黃大俠通過她每隔幾分鍾就要上一趟廁所解小便的現象,就知道她的緊張與恐懼。他忽然意識到,今天不僅僅是他感到了不詳,就連他平常崇敬的具有美國中央情報局的女間諜和蘇聯克格勃女特務心裏素質的她,也覺得了空前的緊張與恐懼。看來今天並不是一個什麽適宜出門的黃道吉日。他們彼此麵麵相覷心照不宣,各自都在揣摩著對方神秘莫測的心態。似乎他們彼此都知道對方在想什麽,隻是誰都不願意捅破那層薄薄的窗紙罷了。

 

        經過接近兩個小時的寂靜驅車,他們終於來到了南安普敦的碼頭。

        從法國航行過來的豪華渡輪在一聲長鳴的汽笛聲中緩緩的駛進了碼頭。平時聽慣了這種悠揚渾厚頗有穿透力的汽笛長鳴的李天驕,今天怎麽就有了向死難者致哀的淒慘與哀怨的感覺呢?聽著聽著她甚至感覺到了靈魂震撼,脊背發涼,眼淚欲滴,悲哀想哭。未必今下午天就真的會塌下來?莫非馬上就會山崩地裂地動山搖?她不敢相信自己過於敏感的神經。但這又確實是她未曾有過的感覺。而且這種不幸的感覺,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呀!她還真的連續打了好幾個寒噤。

        李天驕很快地就看到了許多乘客都通關出來了。一台一台的小轎車,一輛一輛的大客車都滿載著客人也通關離開了碼頭。把脖子伸得就像長頸鹿一樣的她,就是沒有看到一個中國人的身影。

        “莫非那些可憐的同胞就藏匿在客車底層的貨箱裏?”李天驕心裏害怕地琢磨著,“要真是這樣,他們豈不被憋死?”她不由得又連續打了幾個寒噤。

        小轎車和客車都走完了,接著是大小卡車一輛接著一輛通過了海關的檢驗而開出了碼頭。隻有一輛密封得如悶罐似的大貨車停在了海關碼頭的大坪等待著海關人員的進一步的檢驗方能放行。當李天驕老遠聽到許多警車和救護車的尖叫的聲音從遠處傳來的時候,她更加感到了緊張害怕甚至恐懼。就好像今天她那不詳預感很快就會被那悲慘殘酷的現實所證實。她的心一下子好似乎被一個難以言狀的東西揪著了一樣,頓時就跳到嗓子眼上來了,簡直恨不得就要跳將出來,讓她也清楚地看一看她那可憐心髒的痛苦萬狀。警車和救護車的嘶鳴聲越來越近越來越強,仿佛這種嘶鳴不把李天驕的心兒撕碎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她還真的感到了自己的撕心裂肺肝腸寸斷。

        十來輛警車很快將那輛悶罐貨車團團圍住了。一個荷南籍的司機也很快被一輛警車帶走。在許多海關人員、警察、醫務人員的注視下,一個海關人員強行將密封得像悶罐一樣的大卡車給打開了。緊接著一個個長得像中國人的男男女女就像一根根的木樁一樣倒了下來。霎時間所有的警察和醫務人員一湧而上,將一個個不知是活著的人,還是死了的屍,還是奄奄一息正走在黃泉路上,或在鬼門關徘徊的幽靈接住了。不到一刻鍾的時間,那個停車場就擺滿了橫七豎八的不知是活人還是死屍,冤魂還是屈鬼。盡管醫務人員是怎樣的認為這六十個人沒有一個能夠幸免冤死的命運,但良心與人道還是迫使他們逐個逐個地對不知是活人還是死屍進行了細致的檢查,希冀找到幸運的生還者。哪怕是一個奄奄一息的人,他們都要盡他們搶救的責任與義務。就是無法挽救的人,他們也要做好他們的臨終關懷,使這幫人死得不那麽痛苦,不那麽艱難,不那麽猙獰呀!這些醫務人員幾乎一直是含著眼淚,擦著淚水在進行檢查的。他們雖然終生以急救為生涯,也見過不少的死難者,但一次當中就能看到這麽多的死屍還真是第一次。這些人也像這幫醫務人員、警察、海關人員一樣,都是娘養的,為什麽他們就一定要淪落到這樣悲慘的命運呢?他們有的抓破了自己的皮肉,有的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有的撕破了自己的衣裳,有的拽斷了自己的頭發。他們死得真痛苦呀!即使他們已經死亡了幾個小時,在他們僵硬蒼白的麵部表情中仍然依稀可見他們求生的渴望。特別是醫生有手電光檢查他們瞳孔的時候,醫生們仍然可以敏覺到他們在垂死掙紮時的企盼援救的目光和眼神。他們不願意死呀!他們原本冒著生命危險闖蕩世界,希冀尋找一條淘金之路,以迎來自己幸福的生活。他們不但沒有如願以償,反而葬送掉了自己的卿卿性命。沒有一個醫生是不落淚的,因為他們萬萬沒有想到他們的同類就會像一條條的牲口一樣,就這麽活活地悶死在這個悶罐車上,而且是那樣的痛苦萬狀。就連在場的所有的警察和海關人員都沒有一個幸免掩麵哭泣。他們一生中沒有見到過這樣的慘劇呀!當醫生們正在逐一地檢查確認那幫人的死亡和生還的生命跡象的時候,有那麽兩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吃力拚命地一次又一次的昂起了頭。他們就好像一幅名為《南京大屠殺》的名畫裏,在死人堆裏站立起了一個驚而不亡的孩童一樣。也許是上帝特意在他們這六十個人之中賦予那兩個人頑強的生命力,以實現他們那幫人的未能實現的發家致富的遺願,希冀每年清明節時去祭掃他們的墓地,安撫他們的陰魂也未可知。或許這兩個活著的人更能凸顯他們福建人忍辱負重堅韌不拔的寧死不折腰不低頭的頑強意誌。驚奇發現還有兩個可憐的生還者的醫生,很快用擔架將他們抬到了救護車上,送往了最臨近醫院的急救中心。

        這一幕一幕的悲慘場景,李天驕都真真切切地收入了眼簾。她站在鐵欄杆旁,雙手緊緊地抓住了欄杆,穩著她的搖搖欲墜的身軀。她想看清了一張一張的蒼白而痛苦的麵孔,因為她是來迎接他們的呀!如果她能夠用她一個女人,或是一個姐姐,或是一個母親的胸懷溫暖他們,喚醒他們的話,她會義無反顧的。她呆呆傻傻地站在那兒,目光已經完全失去了她原本固有的神彩。她想哭但似乎又沒有眼淚。她想喊好像又有誰掐住了他的喉嚨。她想翻越欄杆但手腳都失去了應有的力量而移動不了半寸的腳步。她恨自己,作為一個中國人,也作為一個醫生,更作為一個前來迎接他們的人,竟然袖手旁觀於鐵欄杆之外而鞭長莫及,愛莫能助,望洋興歎。但願他們的在天之靈能夠感應到她此時此刻悲痛欲絕的心情。惟蒼天可鑒,無論是生人還是死鬼,畢竟她是在英格蘭迎接並目睹他們的第一位中國人。他們還沒有踏足於他們向往的英倫三島,還沒有來得及活著拿到大英帝國的永久居留,就得到了上帝的恩準,把他們可憐的屍骨留在了這個寧靜而祥和的大西洋的島嶼上。她一定會在每年的清明節就像親人一樣去祭奠他們的墓地。

        本來就像一個倒扣鐵鍋一樣布滿烏雲的天空,實在承載不起這份人間慘劇悲哀的沉重,南安普敦碼頭上的天空,突然電閃雷鳴,繼而傾盆瓢潑,下起了曆史上未曾有過的暴雨。而且那種雷聲就像晴天霹靂宛如麗日驚雷,一聲接著一聲,一響連著一響。也許是天公在哭泣,或許上帝在垂淚,也許天公用霹靂警告那些為非作歹的人們,或許上帝用驚雷喚醒那些沉睡甚或僵死的靈魂。所有的醫務人員、警察、海關人員都避雨去了,惟有李天驕還在鐵欄杆處站著。她擔心,她害怕她的那些同胞的陰魂幽靈在沒有同胞的伴著會淪為了孤魂野鬼。她不願意躲進車裏,哪怕是黃大俠派司機前來敦促,她也寧願淋著大雨,頂著大風,冒著驚雷。她的身體已經全部淋得個通透,臉上也像個淚人一般。在場唯獨她是一個具有靈魂的人哪!看上去她就像一個盼望丈夫歸來的孤舟嫠婦,宛如一位企盼男人歸魂的堤壩孀妻。她開始在雷聲中伴著身體的振顫嚎啕了,在大雨中隨著肢體的顫栗哭泣了。她的眼淚也像洪水般的衝刷了下來。那些遇難的福建同胞雖然與她並不沾親帶故,但她卻像一個如喪考妣的女人,是如此的歇斯底裏,是這般的聲嘶力竭。一個再鐵石心腸的男人看到此情此景都會忍不住地流下傷心的眼淚,更何況那些心如菩薩九曲柔腸的人們呢?

        坐落在大西洋的大不列顛英倫三島並不是什麽雷震區,一年到頭也難聽到一聲悶雷。今天這種連續的霹靂,持續的驚雷,是在為幾十名中國遇難同胞鳴冤叫屈的呀!這傾盆瓢潑的大雨仿佛在洗雪著一個民族的恥辱,衝刷著一個國家的羞恥。那驚天的霹靂當然想要喚醒一個民族貪婪沉睡的靈魂。那動地的驚雷更想驚醒一個國家的噩夢。可中華民族並不是一個沒有傲骨的民族。中國也不再是一個貧窮落後的國家呀!可為什麽這幫福建人就怎麽那樣的發財心切,哪怕是冒死也要不惜這樣慘痛的代價呢?他們這樣的孜孜汲汲,惟金錢是務,甚至置生命安危於不顧,可憐他們命喪黃泉,他鄉白骨,孤魂野鬼,又哪裏能夠實現一夜暴富的美夢呢?那豈不是皮之不存,毛將安附的遺憾與冤枉。當那些福建偷渡客的親人們收到丈夫或兒子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匯款的時候,不知他們做何感想?當那些在僑鄉因為偷渡客僑居國外匯款家鄉而得來的國民GDP的劇增而引以豪壯的父母官們,聽到這慘烈而悲壯的消息又會有何感受呢?他們難道就真的那麽的心安理得,那麽的麻木不仁,那樣的喪盡天良嗎?

        雨過天晴,英國人還是極其人道地將那些屍體運到了倫敦一家醫院停屍間的冷藏庫裏,等待著通過外交途徑將他們的親人招來一一確認,個個認領,或葬身英倫,或魂歸故裏。在英國,如果這些偷渡客還活著的話,肯定隻會淪為英國人眼裏的二等甚至是三等公民。但這些偷渡客死了,卻有幸而神聖地獲得了英國公民死者的同等待遇。這畢竟是一個高度發達而且真正擁有文明的國度,又怎麽會忽視和鄙夷那點人道主義的責任與義務呢?

 

        李天驕喪魂失魄地被黃大俠等人扶到了車上,回到了倫敦。

        驚魂未定並宛如喪家犬似的李天驕雖然腦子裏已是一片蒼白,而且徹底地忘記了今天白天究竟發生了什麽,但她還是瘋瘋癲癲,跌跌撞撞,懵懵懂懂的,哪裏還有什麽心思到黃大俠的餐館裏去品嚐什麽美味佳肴?她竟然就像一個魂不附體的行屍走肉在倫敦華埠的大街小巷走來走去。她好像是在那裏尋找著她的驚魂,尋覓著她的落魄。可惜,她的失魂落魄不在倫敦中國城,而在南安普敦的輪渡碼頭,甚或附著在了那些死難者的屍首,揉進了那些孤魂野鬼之中也未可知喲!

        茶飯不思躺在那間小閣樓床上的李天驕終因白天的驚嚇與雨淋,她高燒不退,神情恍惚,幾乎進入了半昏迷的狀態。不過她還是魂牽夢繞那些可憐的福建同胞。那兩個奄奄一息的福建兄弟是否拽住了一線生機死裏逃生了呢?那五十八個死難的福建老鄉的屍首是否得到了妥善的安置,能否安息在了倫敦醫院的太平間裏呢?是否有華人會幫他們在英國倫敦的墓地裏每人都買一個墓穴,以了卻他們長眠於英國九泉的遺願呢?在迷糊之中,朦朧狀態,她忽然覺得了一股從南安普敦輪渡碼頭帶來的一股陰風刮了進來,頓時她似夢非夢,如幻非幻的,看到她自己在漆黑籠罩的夜晚裏,穿著風衣,戴著紗巾,在淩冽刺骨的寒風中,就像孤魂野鬼一般的在南安普敦輪渡碼頭的停車場裏踱來踱去。她甚至神奇地將那些屍首一個一個地扶起,雖然是行屍走肉,但他們還是跟隨著她,邁著輕鬆愉悅的步伐來到了倫敦華埠,並被交給了黃大俠的手中。她在夢中不斷奇怪地詢問自己:“為什麽他們的屍首不但能站立能行走,而且走得輕鬆愉快氣宇軒昂呢?”她百思不得其解,“莫非他們陰魂未散,遺願未了,不甘離去?”她在夢中越想越害怕,越思越恐懼。當她真正從夢中被那些陰魂鬼魅嚇醒,並出了一身冷汗的時候,她那使她昏譫神迷高燒如爐的體溫這才真正的悄然褪去。

        清晨從夢魘中醒來,李天驕透過窗戶看到濃濃的晨霧包裹著的路燈仍然在吃力地散發著灰黃色的光芒,又想起那兩個奄奄一息的尚存一線生機的福建老鄉,身體又不禁打了個寒噤,眼角又自然而然地流淌出了悲傷的眼淚。她很想去醫院探望他們,但又苦於沒有線索。他們才是真正最需要自己同胞的探望與照顧的呀!她想打開電視看看BBC的電視新聞就會一目了然。但她不敢也不情願打開電視,因為又有哪一個BBC記者會比這樣一個完全目睹了現場的她更清楚其中的內幕呢?她不但不想去看電視新聞,就是今天所有的報紙她都不會去瀏覽,畢竟那裏有她一生中最大的傷痛,最大的悲哀,最大的羞辱。她覺得不應當隻是她,就連全中國人民,全世界的華人,都應該為這一華人事件感到羞辱,覺得可恥。畢竟那死去的五十八個人是咱們的同胞,咱們的兄弟,咱們的姐妹。他們真的不值得僅僅是為了在英國獲取一個在中餐館做最下等的打工仔的職位而命喪黃泉。

 

        這一向來,李天驕一直是悶悶不樂鬱鬱寡歡的。就好像她在為那些死難的

福建老鄉守孝似的。她一上班就會坐在自己的診室裏,幾乎不願多說一句話,就連給病人看病也免去了問診似的。她更不願意聽到任何人津津樂道地議論著五十八個同胞被悶死的事情。她恨不得把自己的雙耳都塞上棉花,真正做到兩耳不聞窗外事。但她也未必就能一心隻讀聖賢書呀!她隻是在沒有人看見的時候悄悄的默默的偷偷地流淌著她傷心的淚水。她很不願意到街上走一走看一看,因為她怕看到那些熟知她的那幫福建老鄉的目光。仿佛這次悲劇慘案完全是她的罪過一般,甚至台前幕後徹頭徹尾都是她一手策劃的一樣。她甚至感到自己就是一個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她也害怕再看到黃大俠了。也免得他再要求她幹這種失魂落魄的事情。哪怕再給她一座金山,她也不想讓那座金山來折自己的壽。畢竟錢財乃身外之物,身體才是自己的,健康才是自己的呀!她更擔心當她在黑夜中回家上樓的時候,會將流浪在倫敦華埠的那幫福建人的孤魂野鬼帶到她的宿舍,畢竟她是他們的陰魂在英國遇見的第一個中國同胞的麵孔。而且是那樣的仁慈,那樣的隨和,那樣的親切。他們不找她又找誰呢?他們不跟她又跟誰呢?或許,也隻有她的那張慈善祥和的麵孔他們的陰魂才倍感親切哩!也難怪她這樣的擔心與害怕,因為她的小閣樓自從那天出事以後,就沒有停止過鬧鬼。不是她神經過敏,而是她真的把那幫福建死鬼的陰魂帶到了小閣樓呀。她不想驅神趕鬼,畢竟他們都是自己的同胞。無奈的她也隻能在中超市買來了香燭,每天都為他們點著、供著、念著、祈禱著,祝福著。也惟有那嫋嫋升天的青煙,才能漸漸安詳地送走了他們不安的陰魂,為她討得了一份可憐而陰森的寧靜。

 

        李天驕好久沒有給她母親打電話了,就好像她不曾有那麽一個慈祥母親一樣。她甚至有好幾次都撥通了家裏的國際長途,但心灰意冷的她還是殘酷地掛斷了電話,弄得她母親還不知為她流過了多少眼淚。這次可是她的母親打電話來了。她竟然沒有想到,母親的聲音會是那樣的平靜。母親除了要求她注意照顧好自己的起居生活,還告訴了她的那個保密的帳號又進了一筆巨款。當李天驕結束與母親的電話的時候,她的心裏不知是何種滋味兒。她壓根兒就沒有想過她這一次還要得到什麽待遇報酬,畢竟她並沒有接到什麽人。但她還是接到了他們的陰魂呀!這筆巨款當然是對她現在仍然未定驚魂的一個補償。她受之無愧呀!她在事情發生以後,她幾乎每一秒鍾都是睜大自己眼睛的。她並沒有想到要逃逸呀!哪怕是淋著大雨,頂著大風,冒著驚雷,她仍然在守著那些死難者的屍首與陰魂。她問心無愧呀!但她的口中突然好像聞到了從胃中泛上來的,似乎是她已經大口吞下的人血饅頭的血腥味。而且那種血腥足以讓她認為她已經變為了茹毛飲血的另類。她甚至幻覺自己忽然會在頭上長出兩隻角來,遍體的鬃毛,四肢的魔爪,眼睛放著綠光,口裏發出怒吼,就跟張牙舞爪的怪獸,青麵獠牙的魔鬼一樣。她再一次的流淚了,抽泣了,嗚咽了。她真誠的希望那幫福建老鄉的家屬跟她一起垂淚,那些福建僑鄉的父母官跟她一起哭泣,因為他們得到的錢財是丈夫兒女用生命換來的,他們僑鄉的國民GDP全是那幫偷渡客用鮮血和生命累積起來的呀!可不無遺憾的是:

               

        誰人關心冷與暖,哪個過問安與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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