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李天驕雖然並不是華人社團的首領,但每次華人中出現重大事件,尤其是重大慘案,她都有心靈的感應。昨天晚上她就有些莫名的忐忑不安,接著就是一晚的長夜難眠。即使是在清晨昏昏入睡也伴著一個可怕的夢魘。她夢見了那次在希思羅機場接到的她最喜歡的一個名叫羅天淼的少婦突然落水呼救。在情況十分危急的情況下,李天驕才被這可怕的夢魘嚇醒。她的夢魘向來是很靈驗的。也正因為這樣,當她醒來的時候才真正感到了心驚膽裂。雖然她並不想聽到煩心的事情,但她還是習慣性的用遙控打開了電視機。果然BBC電視的頭條新聞便是英國莫克比灣華人拾貝溺水事件。三十多個華工由於在餐館找不到工作就不得不尾隨一華工頭跑到莫克比灣拾貝。可憐的他們就連一句英文都不懂,又哪裏注意到海邊的警告牌呢?本身恬靜美麗的海灣也讓那些拾貝的華工徹底地喪失了應有的警惕。但突然被強風卷起的巨浪,就像海嘯一樣的鋪天蓋地的衝了過來。雖然有十人幸免罹難,但那二十二條生命卻被無情的惡魔所吞沒。李天驕實在無心再看下去了。她更厭惡英國媒體的肆無忌憚的炒作。這條新聞就足以刺痛她的靈魂,又何況那些媒體的添油加醋節外生枝呢?她還是忍不住地流下了傷心的淚水。她為這二十多個罹難的同胞感到悲哀,更為那幫仍然趨之若鶩的偷渡的福建老鄉感到悲哀呀!在英國的中餐業,不管是餐館還是外賣,都已經嚴重的人員飽和,可那喪盡天良的蛇頭哪裏還會顧及到來英的同胞就壓根兒找不到工作。他們仍然是天花亂墜勝過天堂的吹噓呀!源源不斷的福建偷渡者,又豈止是無依無靠的流落街頭。在BBC拍攝的罹難同胞的照片中,有好幾個都是她李天驕非常熟悉的麵容。她再也按捺不住她那激動的心情,一爬起床來,隻是匆匆的洗漱了一把,就開著車找到了黃大俠,加大了馬力趕往了出事現場。在高速行駛的轎車裏,李天驕無心跟黃大俠聊起任何不快的話題,隻是死死地抓住方向盤向莫克比灣急速駛去。她的精力已經無法再開小差了,因為她的腦子裏反複浮現的就是她清晨的夢魘裏那個罹難的羅天淼呼救的慘景。就連迎麵而來的一個個的路牌都是那幫罹難者們一張張蒼白可憐的麵容。她老遠就聽到了警笛的呼嘯,當時她還以為是為了悼念罹難的華人致哀的警笛哩。她真的不曾想到是因為她的長時間的超速行駛,高速公路巡警一直在高速地追趕她,並鳴笛示警,要她靠邊停駛接受審查。當高速的警車跟她的小轎車並列,不斷向她鳴笛的時候,她才感到了事情的不妙,把車開到高速公路旁的硬肩上停靠下來。執法如山的警察哪裏顧及李天驕怎樣的申訴她心急火燎的理由,還是開具了六十英鎊的罰單,以及給予了她在駕駛執照上扣除三分的嚴厲懲罰。
匆忙趕到莫克比灣的李天驕與黃大俠看到那沙灘上擺著橫七豎八的被英國海岸防衛隊打撈上來的麵色或蒼白或青烏的屍體,忍不住地滾下了他們淒涼的淚水。不過李天驕怎麽也沒有找到在她夢魘中那個呼救的少婦羅天淼而鬆了一口氣。李天驕雖然希望羅天淼能有幸免於難的運氣,因為她在家裏畢竟還有一個十三歲的孩子。但是因為還有兩具屍體沒有找到,誰又能保證她就沒有罹難呢?畢竟那群男屍首中有一位已經確定是她的丈夫了呀!李天驕真的希望他們的孩子不要變成了孤兒。否則他們的陰魂又將把那個孩子托孤於誰呢?
其實,無論是非洲來的還是加勒比海來的黑人難民,隻要一登陸英國就會問英國政府要錢要糧要房子。也惟有中國來的難民憑借著自己勤勞的雙手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哪怕吃盡了苦頭也未必向英國政府訴半句苦。他們是來尋求工作和發展機會的,又哪裏會拉下麵子來乞求英國政府和人民的同情和憐憫呢?他們這幫既有傲氣又有傲骨的人群從來就沒有低聲下氣的習慣,又哪裏會拉得下他們老祖宗僅僅留下的那張臉麵呢?
那些站在岸上的幸免於難的老鄉仍然有落湯雞一樣的驚嚇與顫栗。他們默默地遙望著海麵,希冀著海浪哪怕是歸還他們兩具已經斃命的屍首。那靜靜的海麵似乎完全忘卻了它曾經表現過的凶悍和殘忍,假惺惺的以輕輕的海風柔柔的細浪來撫慰那些幸存者的靈魂傷痛。大海可以毫無情麵的吞沒包括人的軀體在內的一切物品,它唯獨可以歸還的恐怕也隻有人的陰魂了。也許,那吹過來的柔柔的海風,那推過來的輕輕的細浪就帶著那些死難者的陰魂也未可知。也難怪那微風中好似也能聽到有冤魂在嗚咽,那細浪裏似乎亦能感受到有屈鬼在抽泣。惟有當地善良的英國人聞訊趕來獻上的那一束束鮮花散發的芬芳,才真正揉進了那幫冤魂屈鬼的陰魂與幽魄之中。
這麽多年來,黃大俠從俄羅斯到歐洲大陸再到英倫三島,見過太多這樣的不幸。他已經沒有了激情,更沒有了眼淚。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一一將那些屍首的未瞑目的眼睛給輕輕的合上,並緊緊地握著那些險象環生的幸運者的手,以傳遞著他要給那些死難者厚葬的堅定決心。李天驕雖然不是福建人,但對於那些死者來說,她比哪個福建人都要親哪!無論是他們生著第一步跨入英國的國門,還是死後的屍首第一個見到的中國人就是她了。她雖然未必就有觀音菩薩的大慈大悲,但她卻有一個中國人,而且是一個中國女人的盡善盡良,盡仁盡義,盡職盡責。她就好像一個虔誠的佛教徒一樣,緊緊地合著作揖的雙手,眼含淚水默默地禱告著她夢魘中的那個年輕的母親羅天淼安然無恙永葆無虞。
黎媛媛經她丈夫陰祖煌這麽一鬧,哪裏還有什麽臉麵再在那家公司繼續呆下去。她真不想再幫別人打工了,除了賠勞力,還要賠笑臉,甚至偶爾還要賠色相,真不是個滋味兒。其實,她早就看中了她醫助的永久居留身份,想另起爐灶合夥大幹一場。她原來每次很晚回來都是跟她的醫助商議著如何開公司怎樣選地點的事宜。甚至周末也到處踩點,尋找鋪麵。她平常很少把自己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知丈夫。這次她也是默默的悄悄的,不想跟他有更多的交代。反正她知道,她那個家是不能指望她的丈夫的,除了無能以外,更糟糕的是沒有一點進取心。這般膽小平庸之人,如此碌碌無為之輩,跟他說了又有何益。這樣才導致了他那小肚雞腸的高度懷疑和警覺。才有了他盯梢行凶的可悲一幕。
那個名叫魯莉莉的醫助,可是一個頗有心計的女人。她矮矮的個頭,短短的秀發,勾勾的鼻梁,彎彎的眉毛,細細的嘴唇,長得一副刁鑽的模樣。尤其她那對瞳仁就像兩眼晚秋的深井,那種城府的深邃任何人一眼是絕對不能望穿的。跟她在一起你就是再怎樣的真誠以待,都休想聽到她的一句掏心窩子的話兒。不過,隻要她說上一句話,就難免有尖酸刻薄的譏諷。就連她那雙眯縫的眼睛不輕易釋放出來的吝嗇的目光,也會帶著辛辣苛刻絕不饒人的眼神。她可是看穿了黎媛媛的心思,可黎媛媛怎麽也沒有把她琢磨個透。也許,在黎媛媛的心目中,她永遠是一個琢磨不透的迷也未可知。在鬥智上黎媛媛跟魯莉莉當然不是一個重量級的人物。又怎麽能與她較勁呢?要是真有那麽一天的話,那豈不是以卵擊石?
魯莉莉是隨丈夫來到英國的。她丈夫在萊斯特大學博士畢業後就留校任教。盡管在學術上還頗有建樹,但由於膚色的差異,他折騰來折騰去也隻能是自始至終一個講師的頭銜。看著沒有大的造化的丈夫,魯莉莉早就有出去拚搏一把的想法。苦於自己沒有醫學背景,要開中醫店,她也隻能跟醫生合作了。於是這兩個女人這才臭味相投一拍即合。由於公司啟動需要一筆資金,而且她們兩個女人都不想動用她們各自家裏準備用來買房子的資金。無計可施的魯莉莉又把平常與她關係曖昧的一個名叫傑克的白人拉了進來。就這樣一個名叫楚漢中醫的公司就順利地運作了起來。起初他們三人的合約在利潤的分成上是三一三十一逢三進一的原則,因此各人還頗有積極性。加上那時英國經濟頗為活躍,房產泡沫,老百姓又頗有消費信心,楚漢中醫公司的經營可謂很快上了快車道,而且利潤頗豐。他們各有分工,各司其職,分工中有合作,合作中有分工。傑克到處尋找鋪麵,一切對外的事由皆由他包攬。她們兩個女人則負責招兵買馬物色人選,開張新店,維係老店,生意還頗為紅火。致使他們三人還有過那麽一段較愉快的合作。就連在東方醫聖公司完成了一年合同的陰祖煌也加入了他們公司的行列。不過他並不是老板,而是受著魯莉莉隨意調遣的頂班醫生。而且他還經常跟魯莉莉同進同出,台前台後,醫生和醫助合作得甚為愉快。這一男一女的都是內向的性格,幹起活來雖然各自話語不多心照不宣,但他們都心有靈犀,合作起來還頗為默契。這日長月久的癡男醉女間的眉來眼去,還真難免秋波蕩漾,暗生情愫,萌發暗戀。不過,在他們之間無論怎樣的芳心未泯,春心蕩漾,但他們彼此仍然小心謹慎地掩飾著自己沸騰的內心世界,以維護自己起碼的尊嚴與體麵。特別是陰祖煌,哪怕他已經變成了花花腸子,內心沸騰著火熱滾燙的地心熔岩,他那假裝正經的偽君子麵孔仍然會凸顯出,好似由青銅雕琢而成的出土文物般的,不苟言笑不露聲色的小心拘謹嚴肅呆板的神色。
李天驕最近在黃大俠的幫助下,一直在打聽著羅天淼的下落。因為她的下落一天沒有水落石出,李天驕在每天的晨起以前就會有羅天淼在驚濤駭浪中掙紮呼救的夢魘。直到那天早晨她又聽到了BBC的一則有關莫克比灣拾貝者羅天淼的重要新聞,她才徹底失望地放棄了她的努力。
原來莫克比灣盛產的貝母其肉鮮美無比,是英國餐桌上最受人喜愛的鮮美珍饈。其市場售價還頗為誘人。一幫無路可走的東歐移民還是不顧警察和媒體的再三警告仍然趨之若鶩鋌而走險,趁著海水退潮的間隙,還是像當年美國西部加利福利亞淘金者一樣不顧自己的生命,在那裏尋找著金子般的寶藏。其實,在莫克比灣每年都有零散短命的人兒在那裏溺水斃命,有的甚至都不為人知。也不知道那些在餐桌上品著那種貝母美味的食客,是否偶爾也會聞到那餐盤裏散發出來的人的血腥味兒,甚至感覺到那些罹難者可怕的陰魂呢?
這天清晨,盡管天還是一片漆黑,但那位名叫克拉洛夫斯基的波蘭人為了及時籌措兒子上學費用,還是起了個大早,在海潮還剛剛退下的時候,第一個跑到了莫克比灣的沙灘上拾貝。本來這裏一次罹難二十餘人,未散的陰魂致使他還真有些心有餘悸,正當他擔心會有鬼魂來掐他的脖子,拽他的手腳的時候,他的右腳後跟真的好似乎被一個人的上下牙齒所咬了住一般。嚇得他尖叫尿流,奪路而逃。當得到報警的警察跑到莫克比灣,用工具把那聲稱是人的上下牙齒刨出來的時候,果然是一個人的完整頭顱骨。而且當場警署的法醫就一口斷定,那是一個亞裔女性的頭顱。在場的那個波蘭人竟然還被嚇得兩腳頻頻發抖,牙床顫抖磕碰,甚至眼前浮現出了那個女子被鯊魚咀嚼吞噬時,那痛苦的目光,猙獰的眼神。他軟癱在了沙灘上,就好像那個女鬼的陰魂從此就附著在他的身上,而且甩之不掉,揮之不去似的。警署的美工根據那個頭顱的輪廓以葫蘆畫瓢的方式所勾勒出的那個女人的美麗嬌容,竟然與羅天淼在李天驕腦子裏殘留下來的深深的烙痕不差毫厘。而且警署的DNA檢驗結果又證實了那個女人就是那個可憐的十三歲孤兒的母親。由於她又在電視裏看到了羅天淼的栩栩如生的形象,李天驕甚至幻覺到她家裏的四麵八方的牆壁上,到處都閃耀著羅天淼的一下子是顱骨,一下子是頭麵的影子。仿佛羅天淼的陰魂已經被BBC的電視畫麵帶到了李天驕的家裏。要麽她要與她姐妹情深促膝談心,要麽她要與她漫步花園歡歌笑語,要麽她要與她視線交織眼神對視,要麽她要與她牽手擁抱親如姐妹,致使李天驕一身顫栗心驚膽裂。當她徹底從那可怕的幻覺中醒過神來的時候,李天驕徹底地失望了,而且終於又落下了她悲傷哀愁的眼淚。
那些莫克比灣罹難的中國同胞終於被黃大俠等福建老鄉準備厚葬在那座無名崗的陰宅山莊上。
那天烏雲滾滾,北風呼呼,小雨瀝瀝,二十輛靈車搭載著二十一個人的靈柩又一次的就像軍隊換防一樣浩浩蕩蕩悲悲泣泣的駛向那個無名的山崗。令人不解的是,其中的一個靈柩雖然隻多了一個女人的頭骨,但殯儀先生卻感到了無比的沉重。畢竟那是裝有兩個陰魂的棺木呀!也許,人死了以後,那屍體是輕如鴻毛的,而那陰魂則是重於泰山的呀!在場的李天驕雖然每一個靈柩下葬都揪去了她的魂魄,讓她含淚目睹那一個又一個的悲壯場麵。唯獨當羅天淼兩口子合臥的靈柩下葬的時候,李天驕便頓時完全失去了理智。她哭得就像瘋婆一樣的撲向了那個靈柩,以阻止殯儀先生將那個靈柩安然的下葬。她是想讓她最喜愛的羅天淼的陰魂跟她在這墓地的陽間裏多呆一會呀!在那麽多的她接過的福建老鄉中,羅天淼是她最感親切的人哪!她又怎麽能夠止住她那滔滔不絕的眼淚呢?跟其他的靈柩一樣,那個裝有一具男人屍首和一個女人頭骨的靈柩終於在一片哭聲中安然地下葬了。所不同的是,他們夫妻倆雖然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但卻是同年同月同日死,而且真正實現了生而同室,死而共穴,生而同床,死而共棺,盡管她羅天淼並不是一具完整的屍首。或許,也隻有闖蕩國外漂泊英倫才真正給他們夫妻倆帶來了這種不可違拗的悲慘命運。而且這也未必就不是一種福分!一種其他的哪怕是白頭偕老的恩愛夫妻都很難奢望的福分呀!不過,也隻有他們那個十三歲可憐的孤兒才無依無靠孤苦伶仃。而且人們根本就不會相信,那些貪婪的人蛇會良心發現主動承擔起對那個可憐孤兒的撫養義務與教育責任。
李天驕出於對羅天淼的喜愛,對孤兒的同情,她真還一度很想領養那個可憐的孩子。但考慮到她自己在公司裏實在是忙得不可開交,並沒有多餘的時間放在孩子的教養上而耽誤了孩子的前程,她最終還是放棄了那個不切實際的衝動。不過,她還是打算每年都給孩子一筆可觀的撫養費,也好讓那九泉之下的羅天淼不至於那樣的陰魂不安。她自己也可以因此少一些可怕的夢魘而求得自身靈魂的苟安。
黃大俠的種植與販賣大麻的生意可謂一直是產銷兩旺。而且他自己都不要操多大的心,整個都是阿嬌打理的索索利利安安穩穩的。他和阿嬌可是過上了一段安逸穩妥幸福快樂的日子。他們逍遙自在到處遊玩,可是走遍了英倫三島的山山水水。為了方便旅行,他們還加入了英國國籍,領取了英國護照。又何止是歐洲大陸,就是北美南美,非洲印度,澳洲新西蘭他們都基本遊了個遍。雖然在俄羅斯黃大俠還有一些鐵杆朋友,但他還是沒有帶阿嬌去那個可怕的地方,畢竟那裏的光頭黨給他留下了極為可怕的不可磨滅的記憶。假如說英倫三島是華人僑居者的天堂的話,那麽俄羅斯則是中國人僑居者的地獄。那實在是一個外來移民找死的地方呀!那些光頭黨的殘忍與歹毒實在不亞於當年法西斯的希特勒。在那裏就是再硬的漢子,也難得幸免垂下滴滴悲傷的淚水。他們兩個可是領略了世界各地不同而美麗的風光,也賞析了世界不同民族的動人風情。那加拿大尼亞加拉瀑布的轟鳴聲和那隨處可見的絢麗的彩虹,又何止給他們留下深刻的記憶;那美國科羅拉多大峽穀的蒼涼的紅土與入地的裂痕,又何止是撼動了他們的靈魂;那南美熱帶雨林中探險行走甚至險象環生,又何止喚回了他們對人生苦難的回味;那非洲沙哈拉沙漠的一望無際的望塵莫及與話梅止渴畫餅充饑,又何止是增添了他們盼望生命綠洲的渴望;那地中海豪華郵輪上宛如仙境的美妙夢幻,又何止增加了他們對未來美好生活的無限憧憬與遐想。
生命讓他們享受到了這個世界幾乎可以享受的一切。如果說與他們自己一生中的漂泊之苦相比較,上帝賜予他們特別的恩寵與尤其的關愛還是遠遠勝過了他們闖蕩的苦難。
黃大俠知足了。就是馬上去死,他也無怨無悔了呀!尤其是那一次他在地中海浪漫郵輪上的頭等艙的包間裏,於浪漫夢幻般的音樂中,看著懸掛在牆上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帶著挑逗眼神的油畫,摟著阿嬌赤裸裸的身軀躺在略帶搖晃的席夢思上時,他簡直覺得他就好像呆在了小時候的夢裏一樣。因為那似乎太超越了他的原本人生,太超越了他的固有理想,太超越了他的早期渴望。他麵對著從地獄一下子就跳到天堂的人生享受實在是沒有足夠心理準備。就好像是上帝在跟誰開著一個太大的玩笑,把他誤帶到了一個極樂的世界。這原本不屬於他的人生享受是那麽急匆匆的來,未必就不會那麽倉促促的去。如果,有那麽一天這種海市蜃樓般的天堂就是一夜蒸發與消失,他也不會有什麽驚愕與抱怨。畢竟他曾經擁有和享受過原本不屬於他的英國貴族與富豪方能享受到的奢侈與浮華。
阿嬌可是一個有些文化教養的女人。中專畢業又通過自考獲取大專文憑的她,一來到英國就顯示了她的與眾不同。她學英語,去教堂,當義工,做善事,致使她的英語和社交能力迅速的提高。她是想融入這個西方的主流社會呀!也正因為她的這種能耐才讓黃大俠過上了與那些偷渡的福建老鄉截然不同的格調高雅的生活。不過,阿嬌也隻能這樣醉生夢死的活著,否則她那在國內留下來的兒子的那張可愛的麵容與揪魂的眼神,時時刻刻都在蠶食、咀嚼、吞噬著她的靈魂。並沒有采用任何的避孕措施的她,跟黃大俠同床共枕也那麽多年了,可天老爺就是小氣吝嗇沒有賜給他們一兒半女呀!恐怕上帝就是那樣的公平對待著他的每一個子民和信奉者。當他讓你有兒女雙全的榮耀,未必就會給你榮華富貴的奢侈。相反,如果他給你榮華富貴的奢侈,就未必會讓你有兒女雙全的榮耀。阿嬌雖然知道,有什麽能比生養幾個孩子更能拴住一個男人的心呢?但她又不得不認她的命哪!她雖然現在過得太奢華太瀟灑,但她不知道多麽的擔心她的未來。她老了又究竟會是一個怎樣的情形呢?她很擔心當黃大俠老了仙逝的時候,她會怎樣的在英國過著無兒無女的孤零零的生活。她實在不知道她未來的命運究竟又會是一個什麽樣的走向。又有什麽樣的厄運在等待著她呢?她是個再明白不過“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人生哲理的女人。畢竟走鋼絲多了,總有一天會掉入深淵的。走夜路多了,又哪裏會有不遇鬼的道理呢?
也就在他們倆的豪華郵輪一生浪漫的地中海溫馨之旅回來,在希思羅機場下飛機的舷梯上,本來今晨早起就有不良預感而忐忑不安的阿嬌,終於遇到了要帶他們到一家拘留所盤問調查的英國警察。在小時候,黃大俠可是一個被警察嚇大的調皮孩子。他這個經過驚濤駭浪的洞庭湖的老麻雀,又哪裏還會害怕這點小風小浪。就連阿嬌也馬上顯得了極度的坦然和鎮靜,並沒有給她帶來半點的驚愕與恐懼。因為這恰恰應驗了她長期以來的擔心與憂慮。冒如此的天下之大不韙的險惡生涯,又哪裏不會東窗事發鋃鐺入獄?那紙又怎麽能包得住火呢?哪怕就是祖宗的保佑僥幸的躲過了初一,未必就能幸運地躲過上帝堅決要施行懲罰的十五。要不又怎麽會說“法網恢恢,疏而不漏”呢?那是他們命中注定的劫難呀!
原來就在他們出門旅行的時候,那個黃大俠非常信任的早有預謀的同鄉在幫他看房子的時候,把裝有幾萬英鎊的保險箱偷走,並匿名寫了英文舉報信,致使警察查封了黃大俠的生意,抄他的家,沒收了包括房產在內的所有的財產。主謀黃大俠肯定要判刑五年以上,而且不得保釋。阿嬌本來也要判刑兩年的。可非常奇怪的是,她那麽多年尾隨著黃大俠過著那麽富有的生活,她都沒有懷孕,唯獨就在他們一貧如洗的時候,在拘留所裏她每天早晨都表現出惡心嘔吐的早孕反應。真是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呀!當醫生的妊娩試驗與B超掃描都證實了她已身懷有孕,法官並宣布給她假釋的時候,她終於流下了感激的熱淚。她不是感謝英國法律的仁慈,更不是感激法官的善良,她是感激黃大俠,感激她自己的命運哪!因為她覺得她沒有白白的疼愛一個男人,她最終還是幸運地得到了她最渴望得到的一個兒子,致使她在英國老來有望!也正因為她這個神聖孕婦的不得侵犯,英國政府不但歸還了他們的房子,而且每月還發給她相應的生活費用。盡管阿嬌現在是一個全職的孕婦,光憑著黃大俠在龍鳳閣的技術股份,她就可以每月至少得到一千英鎊的回報。但她寧願到餐館裏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兒,因為她知道她並不是出生大家嫁入豪門的千金小姐。她又哪裏會料到她這一生的轉運會那麽的短暫,那麽的突然。在英國的漂泊生活會有那麽大的起伏跌宕。她雖然並不是一個嫌貧愛富的女人,但她確實渴望生活得平安穩妥,畢竟她現在已是身懷六甲不得閃失。
地處倫敦遠郊的那家監獄裏,因為黃大俠的入住,在每周探訪的時間裏很快就多了許多中國人。送錢的,送物的,送吃的,可謂無奇不有。畢竟他平常確實是一個行俠仗義,助人為樂,好善樂施的大好人。他的人品在倫敦華埠真是有口皆碑讚不絕耳。多數人都知道他是遭到了他貼身的看上去貌似誠實,而實際上是滿肚壞水的福建老鄉的暗算與陷害。這種歪歪腸子的缺德貨色遲早是要遭到天譴的。在探望黃大俠的人群中,除了阿嬌每周都來,就數龍鳳閣的小李子和東方醫聖公司的李天驕來的最勤了。望著對他那麽依依不舍念念不忘的鐵杆好友,黃大俠從心底裏感到了寬慰。他覺得他沒有白做一個中國人,更沒有白白的交朋樂友。在關鍵時刻還是能夠看出自己平常行俠仗義的好處,天長地久更能考驗一個朋友的真心與誠摯。
望著肚子一周比一周大起來的阿嬌,黃大俠每次都是滿心的酸楚,滿眼的熱淚。在他富有的時候,他是那樣的努力,那樣的每晚與她加班加點,都沒有懷上孩子。可就在他一貧如洗鋃鐺入獄的時候,卻那麽湊巧地讓她身懷六甲。這難道不是他們不可違拗的天命又是什麽呢?他似乎忽然明白了些什麽。這麽些年來,他就是一個被命運之神耍弄的吊著線的木偶猴兒。表麵上看他似乎還演得非常的投入與精彩,但實際上並沒有他的多少積極與主動。他不明白自己在得勢成功的時候,為什麽要那麽的自鳴得意甚至是不可一世?他真的為自己過去的淺薄與無知感到臉紅與羞愧。畢竟他過去並不是一位輕易屈服命運之神擺布的男人,甚至一度不知天高地厚的膽敢貿然地把自己淩駕於命運之神之上。如今自己受命運之神的無情的捉弄與懲罰,當然是在所難免罪有應得了。
陳思雅仍然潛心於她的婦科臨床研究。盡管那麽多人趁著英國人對中醫藥尤其是對針灸仍然有幾分神秘,幾分信任,幾分嚐試的時候,憑借著老祖宗給他們的僅有的一張中國人的臉,就那麽不知天高地厚不自量力的開起了中醫公司當起了中醫老板。他們大膽妄為地在經濟大潮中翻雲覆雨翻江倒海,甚至有不把中醫藥的名聲徹底的在英國搞臭,他們便不會善罷甘休的感覺。但思雅還是沉醉於她在中醫婦科臨床實踐中難得的心得體會。她每天都堅持用她從小就練就的毛筆小楷書寫自己在醫學上的心得日記。在現代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社會裏,她仍然就像當今人類早已疏遠了的古代農耕社會的醫家,伴著青燈明月,縈著嫋嫋青煙,聞著淡淡清香,細細把玩體味著中醫婦科的無窮魅力。她以閑散的心境,以惟求任心適意,不去計較經濟收益的淡泊無為的態度窮年皓首愉悅光陰。在這個拜金主義盛行得發了瘋的社會裏,她並沒有絲毫的動心於金錢的誘惑,而是代表著中華民族精心嗬護著中醫藥的精髓漸漸而艱難地走向陌生的西方世界,並極力張揚著中醫文化的無窮魅力。她永遠不會有那種一夜暴富紅得發紫的感性上的激情飛揚,但她卻有著理性上的,得到了醫學上切身的真實感悟,有著對中醫後來者無論在醫學實踐與醫學理論上育道教化的絕對不可替代的飛躍。盡管像李天驕之流是怎樣的在商界成功發跡而一夜暴富,但陳思雅從靈魂深處從來就未曾改變過對她的冷漠、蔑視、小覷的態度。她最欣賞東漢醫聖張仲景在其著名典籍《傷寒雜病論》序言裏的一段一針見血的無情諷刺:“餘每覽越人入虢之診,望齊侯之色,未嚐不慨然歎其才秀也。怪當今居世之士,曾不留神醫藥,精究方術,上以療君親之疾,下以救貧賤之厄,中以保身長全,以養其生,但競逐榮勢,企踵權豪,孜孜汲汲,惟名利是務,崇飾其末,忽棄其本,華其外,而悴其內,皮之不存,毛將安附焉。卒然遭邪風之氣,嬰非常之疾,患及禍至,而方震栗,降誌屈節,欽望巫祝,告窮歸天,束手受敗,齎百年之壽命,持至貴之重器,委付凡醫,恣其所措,咄嗟嗚呼!厥身已斃,神明消滅,變為異物,幽潛重泉,徒為啼泣。痛夫!舉世昏迷,莫能覺悟,不惜其命,若是輕生,彼何榮勢之足雲哉!而進不能愛人知人,退不能愛身知己,遇災值禍,身居厄地,蒙蒙昧昧,蠢若遊魂。哀乎!趨勢之士,馳競浮華,不固根本,忘軀徇物,危若冰穀,至於是也。”這段話就好像張仲景說在現代社會裏的昨天一樣讓她刻骨銘心不敢淡忘。以至她就像洗過腦的教徒一樣,對中醫藥始終保持著她的虔誠與摯愛。盡管她平常是怎樣的保持著不苟言笑的嚴肅,但每當她麵對病人的時候,她的臉上則會從靈魂深處流露出無比燦爛與親切的笑容。每天她在拿硯磨墨,提筆蘸毫寫她的醫學日誌以前,她一定會沐浴更衣,洗去她一天在浮華鬧市所沾染的汙穢塵埃,滌蕩她整日在嘈雜市井所熏到的不堪俗氣,以免玷汙和褻瀆了她那醫學日誌的純潔與高雅,也好讓她的後來者不至於看到當今社會的庸俗、齷齪、肮髒的汙點與痕跡。她還是像當年的醫聖張仲景一樣用文言文來書寫她的醫學日誌。她嫌棄白話文過於囉唆毫無洗練。她以為如果我們的國家在任何的外交辭令上仍然采用文言文的話,會更增加我們中華民族的尊嚴與威懾。文言文在醫學文獻上就更具有無可撼動的精煉與垂青。她為什麽就不能寫出一部當年呂不韋的易一字而值千金的類似於《呂氏春秋》一樣不朽的中醫著作呢?她絕不想讓她的後人也感覺到在白話文盛行的年代裏,她仍然用文言文的艱澀與古奧來故弄玄虛。甚至讓他們傷透腦筋挖空心思地推敲考證作者的生卒年代。她而是要讓具有文言文韻味的中醫著作後繼有人,發揚光大,永遠傳承。她的醫學日誌已經有那麽十多萬字了。看過她的醫學日誌的人都無不驚歎,甚為感慨,因為它就好像一本線裝的臨摹了名家小楷手跡的經典古籍一樣。每個字都剛勁中揉著秀美,秀美中挺著脊梁,還頗具晉代書聖王羲之的《蘭亭閣序》的遺風。那飄逸瀟灑行雲流水般的字裏行間,更是閃耀著她的思想光輝。那可是既有紮實臨床功底,又有高深理論升華,更體現了她那嚴謹的一絲不苟的治學作風。尤其她在注釋處的朱批和點評,頗像紅學中的《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一樣有著畫龍點睛似的點石成金。如果她這本醫學日誌完稿以後,送到國家圖書館或檔案館,他們一定會像收藏宋代孤本圖書一樣的珍藏起來。因為它除了凝集了她一生的臨床積累,有著無可估量的學術價值以外,它還呈現了中華書法的真正美感,是任何電腦排版印刷的書籍所萬萬不及者。如果這本書不像台灣書商出版徐誌摩全集似的,采用影印手稿的方式出版的話,那出版社又能以何等的顏麵來麵對中醫藥的後來人呢?那種損失又何能用金錢的價值來估量呢?也許,再過多少代的中醫藥的後來傳人,看到這本線裝的影印手稿的方式出版的名叫《女科金鑒》的典籍,就能想象出作者是怎樣的寬衣解帶,凝神定誌,眼放神光地端坐案前,如何的揮動著她的小楷熱筆,一筆一畫,一字一行地釋放和凝結著她的思想的。像這樣的金光燦燦的書籍,作者又怎麽不會博得後人五體投地的崇拜和敬仰呢?真可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