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魯莉莉並不甘心她的官司就這麽勢如破竹般的破敗下去。她在伺機反撲尋找著反敗為勝的可能。哪怕隻有萬分之一的希望,她都要做百分之百的努力。否則雙方巨額的律師費與賠償費,那還不叫她傾家蕩產一貧如洗。而且還得去坐監哩。一方麵她得加速變賣自己的房產轉移財產,以防萬一輸了官司賠個罄盡。另一方麵她得邀請她的白人搭檔與情人的加盟。像傑克那麽個百萬富翁,即便是輸了這個小小的官司,搭了進去也算不了什麽,更何況他的加盟會大大地增加她贏官司的勝算。畢竟他是白人,懂得怎樣去請全英最好的律師,知道怎樣暗地裏勾結司法人員暗算對方。不就是個法律遊戲嗎?誰精明誰占便宜,誰愚蠢誰吃虧。未必這個國家的法官就那麽的純潔,那麽的剛直不阿,在賄賂麵前就那麽的不動心不眼紅。他們也是人,也有他們人性中自私與貪婪的一麵。在這個世界如果個個都成了包青天那還了得。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西方資本主義國家豈不全麵徹底杜絕了政治和司法醜聞。別看那些法官在法庭上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沒準心裏麵還不知道有多麽的肮髒,何等的齷齪哩。說幹就幹,不能再猶豫再遲疑了。早一天就多一天勝算。不過,當她一想起傑克那個鬼腦在沒有跟她調情的時候,總是裝出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就有些心灰意冷。也難怪在英的華人稱洋人為鬼腦、鬼妹,他們實在是太沒有人情味了。在需要你女人的時候,鬼腦便可以好話說盡,一副可憐行乞的樣子。在不需要女人的時候,未必就不壞事幹絕。至少那一副冷冰冰的臉,實在是無法親近,不敢恭維。她幾次都差點撥通了手機,又掐斷了。她一個中國女人實在不想在他一個鬼腦麵前不顧臉麵低三下四。他傑克要真是一個為朋友為情人兩肋插刀的男人,就絕對不會那麽的袖手旁觀。甚至看到自己的女人就要輸得個罄盡,還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不過,作為一個鬼腦,他傑克沒有落井下石幸災樂禍,她就已經燒高香了,畢竟他們在公司的個人利益上還真有些勾心鬥角,相互暗算,相互擠兌,相互克扣。畢竟她魯莉莉是個精打細算愛占小便宜的女人,即便是在自己情人的麵前也難改陋習。要是在中國,自己的丈夫再怎樣的形同虛設隻做配相,也不會去搭理他傑克那麽個無情無義的男人。不過,這可是在英國呀!那些臭男人又幾時舍得在酒吧裏破費地為女人買一杯酒喝。那種荷蘭人發明的可悲的AA製,什麽時候又不是親兄弟明算賬,兩夫妻錢分家呢?不過,這樣也好,誰也不欠誰的,誰也不該誰的。玩了一把,痛快一陣,拍了屁股,KISS一把就走人。各人洗澡各人涼,各人吹風各人爽,誰也無需惦記誰,誰也不用牽掛誰,沒有一點心理負擔,豈不輕鬆。這樣也免得了中國人所謂的“一夜夫妻百日恩”的纏綿與沉重。做了一回露水夫妻都要記掛一輩子,惦念一終生,那該又有多累!有的就是到死的時候,因為沒有見到自己想見的情人,都不能瞑目,那又多麽冤枉。這幫鬼腦在撒手人寰的時候,就連自己的家妻都不顧,哪裏還顧得著那幫一夜情的露水夫妻。假如真要都顧及一下的話,他的陰魂就是五馬分屍都不夠,非得撕成了碎片,才能均攤那些幾十上百個女人的情感需求。
這次,既由不得她魯莉莉的性子,也由不得咱中國人的習俗,她還得拉下自己的顏麵,膽子放大一些,臉皮放厚一些,讓傑克加盟,花大價錢,請英國最好的律師,方能跟黎媛媛一決高下反敗為勝,甚至置她於死地。否則自己單槍匹馬,又不幸地遇上了那個不中用的律師,當然定輸無疑。她要下一次大的賭注呀!至少她得把自己的色相徹底的搭進去。
就在約定好的酒吧會麵以前,魯莉莉還有些猶豫不決。畢竟傑克那個男人
除了跟她上床的那一陣子,其他的時候都顯得過於的冷漠無情,對她的事情真是不聞不問。就好像在他們之間並不曾有過男女關係的最高境界一樣。她曾經發過誓,再也不去搭理那個無趣的男人。就在她的心裏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之際,一雙厚實的男人的手從後麵蒙住了她的眼睛。這可是一雙她再熟知不過的連著兩隻粗壯臂膀,續著一個高大身軀,她曾經寄予過無限奢望和企盼的手呀!這雙手又何止曾經撫摸、揉按、掐捏過她的肌膚,簡直就伸進過她的深溝澗壑去觸摸過她的靈魂。也許,因為世事滄桑歲月流逝,她可以忘記了他的容顏,他的體態,但她絕不會忘卻他那雙讓她醉生夢死的手。
“親愛的,叫我好想您!”傑克心潮起伏,“早兩個月就想過問您和黎媛媛官司的事情。但作為英國人,我並沒有過多的關心別人的私事的習慣。哪怕這個人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和情人也並不例外。看您最近眉頭緊鎖,麵色憂鬱,心思重重,心亂如麻的樣子,就知道形勢對您並不樂觀。如果今天您樂意的話,我會洗耳恭聽您的隱私。假如您還不嫌棄的話,我還會幫您出謀劃策反敗為勝。”說罷,他將魯莉莉轉過身來,使勁地親吻了她兩口。
“傑克,”魯莉莉嬌滴滴的聲音立刻哽咽了起來,盈眶的熱淚差點就要垂落下來,“難為您還記掛著我跟黎媛媛的官司。”她揩了揩眼角的淚水,“我現在已是火燒眉毛,敗在頃刻。如果您不加盟,繼續讓我孤軍作戰,那我隻能懸梁自盡死路一條。您可不能袖手旁觀等待著葬埋著我的白骨。”她終於抽泣嗚咽了起來。
“親愛的,”傑克一把將她摟在懷裏,“沒有那麽慘烈與悲壯。不就是一個小小的官司嗎?輸贏都不會有什麽大礙。”他幫她擦了擦眼淚,“其實,打官司,決定輸贏的絕不是您的理由,而是您的心態。在英國,不管原告或被告,如果沒有豁達心態的人,是注定要輸那場官司的。因為您自己已經亂了方陣沒有底氣,哪裏不是不堪一擊呢?”說罷,他便摟著魯莉莉進入了他們常去的那個酒吧。
坐定以後,傑克破天荒地給魯莉莉端來了一大杯她平常的最愛——愛爾蘭黑啤格力斯。
“親愛的,”他舉杯與她一碰,“今天我請客,喝他個一醉方休。不必再提起那個煩心的事情。有我在,這天還能塌下來?在英國就是已經判決了的案子,也常常被一些高明的律師給翻轉過來。更何況您這個案子尚未定論沒有裁決哩。如果您覺得有那個必要和方便的話,就將所有這個官司的文件讓我細細審閱一番。我就不相信還有我傑克贏不了的案子。”說罷,他的目光與眼神比他那高昂的頭顱還要顯得更高傲更自信。
“親愛的,”魯莉莉破涕為笑,“您有這種自信,為何不早些告訴我?弄得我這一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她傻傻呆呆地望著傑克,聲音裏分明包含著許多埋怨的語調,目光中還不免許多憂慮的眼神。不過,傑克的一席話似乎給了她一顆定心的丸子。雖然並沒有十足把握,但她還是覺得她找的傑克正是她要找的倚仗和依靠。不過,是不是像磐石一樣的堅,如泰山一樣穩,還得走一步看一步。
就這樣,魯莉莉與傑克的幾杯濃濃的愛爾蘭黑啤的輪杯把盞,眉來眼去,秋波不斷,迷迷糊糊昏昏蒙蒙忘乎所以的她哪裏還記得起她就要輸個罄盡的煩惱與痛苦,完全沉浸在了她與傑克男歡女愛的癡醉與甜蜜之中。當酒醉心明的癡男醉女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到傑克宿舍,那還不盡興地顛鸞倒鳳巫山雲雨一番。那還能冤枉褻瀆了上帝賜予他們的美意。真是:
人生得意需盡歡,莫把金樽空對月。
其實,魯莉莉和黎媛媛都是同一英國中醫協會的會員,同是中國人,所有的爭議都應該在協會內部協調解決。身為英國中醫協會主席的李天驕,也多次出麵,爭取在庭外為他們調節糾紛。各人的麵子基本能過得去就行,何必鬧得雞犬不寧,隻是讓雙方該死搗亂的律師在爭執之中巧得漁翁之利。天真的李天驕甚至想在協會建立一個基金,專門幫助那些爭執不下,難以維係的屬於協會會員的中醫個體戶和小公司,來解決包括醫療糾紛在內的各種紛爭。由於爭執雙方的各有偏執,自認權威的李天驕的調停也隻是走過場而已。她又哪裏會有當年中國街道居委會老太太們的崇高威望呢?現在,由於那個洋人生意夥伴傑克的加盟,使得本來就解不開的死疙瘩更加的千絲萬縷,錯綜複雜,難解難分了。即便她李天驕有天大的本事,也隻能隔山觀虎鬥,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兩敗俱傷,不得收場。甚至演變成人間的淒苦慘烈的悲劇。
阿嬌早就以優異的成績從律師文秘專業的學習中畢業了。而且她還在一家英國頗有聲望的律師行工作了一段時間,積累了不少的經驗。她的最大夢想就是在倫敦華埠開一家她自己的律師事務中介,以幫助那些福建老鄉在最低收費標準的情況下,最大限度地維護他們的合法權益。有多少他們的同鄉就像無頭蒼蠅一樣的在天作岸的茫茫苦海裏,於雲為邊的浩浩汪洋中,不知道自己的希望在哪裏,不曉得自己的彼岸在何方。他們太需要幫助了。而且是知根知底的人盡心盡力盡職盡責的幫助。
早就萌發了這種衝動與想法的阿嬌,今天看到倫敦華埠三樓有一間寫字樓以非常低廉的價格發租,心裏又不禁癢癢了起來。不過,她還真的不知道向黃大俠從何說起她那貌似天真幼稚的想法。
“黃哥,”阿嬌就像小姑娘一樣的靦腆,“假如說我現在想開一間專門為福建人服務的律師中介,您可不會笑話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吧?”她霎時低下了自己的頭顱,好像是用她那長長的劉海遮掩她那羞臊的麵部紅赤與燒灼。
“阿嬌,”黃大俠的稱謂中都飽含著疼愛與鼓勵,“別說你這麽年輕,又在英國受過正規教育訓練的知識女性,就連我這個年近半百,剛剛出獄的勞改犯都沒有泯滅再度站出來重搏一把的勃勃野心。”他略略有些激動,“你現在又不是辦律師事務所,隻是辦一個在福建老鄉與律師事務所之間的橋梁與中介,這不但非常必要,也很有群眾基礎。又有多少福建老鄉在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上不知所措投奔無門呢?這個律師服務中介不但要辦,而且要盡早盡快盡善盡美地辦起來。如果需要什麽資金的幫助,我可以出麵解決。相信這點麵子還是有的。如果需要什麽信譽上的擔保,你可以直接去找李天驕。她可是個重情意講義氣的女人哪!”他那望著阿嬌的目光都飽含支持與鞭策。
“黃哥,”阿嬌這才抬起了羞臊的頭顱,“您就那麽的高估了我。其實,我一個在英國漂泊的小女子又算得了什麽。要不是仰仗著您,在英國我還不知道會混成什麽樣子。單獨我一個人又哪裏來的什麽把握?現在有了您的支持,我的心裏才會有起碼的底氣。就憑借著您在福建老鄉中的崇高威望,就絕對不用當心我的中介沒有生意。加上我誠實待客,衷心為人,那還不把生意越做越紅火?”她的語調是平和的,厚重的,堅定的。而且,絕對沒有讓人有半點口出狂言的感覺。
阿嬌這天晚上可早早地把孩子哄睡了。她在酒櫥裏拿出了一瓶法國頂級的XO,一瓶西班牙上乘的紅葡萄酒,勾兌起她最得意的龍鳳醉。而且她還從廚房裏端出了羅阿姨早已為他們準備好的幾碟下酒的小炒和涼拌。那麽多年的時間了,他們還是沒有習慣英國人在酒吧裏盡喝寡酒的搞法。他們覺得,喝酒的時候要是沒有美味佳肴下咽,那簡直是對這糧食之魂——美酒佳釀的最大的褻瀆和玷汙。他們既然是中國人,當然會秉承了幾千年中國人酒的文化與習俗。他們好像今夜並不是在商討是否開律師中介的問題,而是在慶祝他們開張大吉,生意火爆的勝利似的。
早就穿著睡袍的黃大俠和阿嬌就安坐在臥房的沙發上。透過紗窗的輕紗垂簾,月亮兒也毫不吝嗇地灑落了一地銀白色的月光。雖然窗戶是緊閉著的,可那銀白色的月光仿佛也帶著了一縷縷的清風,神奇般的將那麵垂簾多情而輕輕的吹拂著飄蕩著。茶幾上的那盞紅燭放射的溫馨的光芒似乎與那多情月色相映生輝,致使那間臥房整個就被那柔和的月色與美麗的燭光營造出來的溫馨和浪漫所籠罩所彌漫。
他們倆宛如一對頗有激情的新情侶,就像兩個永不厭倦的老戀人,輪杯把盞,痛飲開懷,簡直是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他們又哪裏是在品酒?他們是在品嚐與回味他們多彩複雜的人生。這酒裏的滋味又哪裏會比他們彼此人生的滋味更值得品嚐,更值得回味呢?這一生中,他們有太多的牽掛,太多的惦念,太多的揪心,太多的愁腸,簡直一刻都沒有輕鬆過。雖然他們也曾經風流過,倜儻過,瀟灑過,風光過,甚至驕傲過,豪邁過,但總有那麽一種沉重的心態不能擺脫。哪怕他們屋前屋後的花園裏種的全是忘憂草,整天聞著忘憂草的花香,也未必能夠擺脫他們似乎與生俱來隨身而終的煩愁。但他們從來就不會在他們彼此之間提到這些不快,好似乎他們永遠是無憂無慮,無怨無悔的。實際上,他們隻是保持了心照不宣的默契而已。也許,每當這個時候他們把盞輪杯,開懷痛飲,才能一時半會的徹底忘卻他們的煩惱,而真正擁有他們眼下真實的看得見,摸得著,體味得到的幸福與快樂。他們又豈止品味到了酒的滋味,看到了酒的色彩,聞到酒的飄香,他們更感受到了酒的魅力,而且是那種銷魂灼魄的無窮魅力。
今夜,阿嬌可一直都是醉醉的一對癡眼。她每一周都會有那麽兩三次這樣的神情。如果她再年輕十歲,她寧願天天點花燭,夜夜過蜜月。可惜,她現在的身體狀況還必須有那麽兩三天的間隙與喘息。不過,最近她可遵循了李天驕告知的女人養顏葆春的秘密法寶。每天早上都喝由當歸、大棗、雞蛋、紅糖燉的養顏葆春湯,還真把她自己養得就像一個少女一樣。人家像她這樣年齡的女人,一個月裏有那麽兩天悄然而過的氤氳之日就很幸運,燒高香了。可她最近幾乎天天都保持著氤氳。那種該死的癡癡的,醉醉的,酥酥的感覺,總是蕩漾在她的心中,使她常常不可終日。就連她自己都不能觸碰自己的身軀,就別說由黃大俠來撫摸揉按她的敏感之處。她的手就好像黃大俠的聖手一樣,在她自己身上也能點石成金,觸摸成仙。她今夜可真是女為悅己者容呀!其實,阿嬌可是一個有見識,有文化,有教養的女人,並不渴望落入喝交杯酒的俗套。但她畢竟還是一個俗人,每當喝到最後一杯酒的時候,還真希望來那麽一點俗氣。在她的心中,這交杯酒就好像他們共同擁有的孩子一樣,能成為他們緊緊連在一起的紐帶。好似乎他們如果不規律性的交杯,黃大俠就會不翼而飛一般。她又習慣性的站立了起來,持杯挽著了黃大俠的手臂,又一次得到了喝交杯酒的爽快與豪情。當她痛飲交杯放下酒盅之時,便是她脫下睡衣之際。她當然赤裸著身軀,毫無羞澀地鑽進了黃大俠的睡衣裏。他們又哪裏還有不去肉揉成片,骨扭成團之理呢?她阿嬌要的就是這種感覺,而且是一個女人永不褪色的,總不變味的感覺。她更想讓她的黃大俠永遠拜倒在她的腳下,也沉浸在這種比酒還醉,比蜜還甜的感覺裏,而且終生的樂不思蜀。
雖然劉靜茹每個星期都會到中醫店幫人家頂上一兩天班,她基本上是在家裏做全職太太。盡管她和布朗沒有也不可能履行任何的法律手續,但她還是理所當然地把自己定位成家中的女主人。雖然她的靈魂深處不斷有這樣或那樣的就像湧泉一樣冒出來的質疑來討饒她,但她還是潛心於做她的相夫教子的家妻似的女人。
秋天到了。趁著孩子這一學期的中期放假,布朗帶著一家人,來到英格蘭小鎮瑞町的泰晤士河畔的一家度假村度假。他們一家包房的陽台就在河麵上。他們隻要開窗敞門,就能聽到泰晤士河波濤的蕩漾,沐到河上刮來的一縷縷爽愜的清風,看到河麵上就像鑽石一樣的粼粼閃閃的波光。
這靜靜流淌了幾千年的美麗的泰晤士河喲,曾經激起了多少英格蘭文人騷客的靈感,寫下了多少離愁別緒的詩文篇章。這可是一條多情的河,憂傷的河,悲哭的河喲。這條河又在沿岸積攢了多少人憂傷悲哭的淚水。
這天晚上,靜茹與丈夫孩子享用了晚餐的美味以後,一家三口就坐在了度假村的酒吧裏,欣賞著由美國波士頓一支黑人樂隊演奏的藍調。這可是真正能夠喚醒黑人的鄉愁,引來白人的共鳴曲調呀!
酒吧裏雖然充滿著談天說地,把盞輪杯的嘈雜聲,但那樂隊的藍調一起,人們便鴉雀無聲,洗耳恭聽。那琴聲起處,暗香浮動,那幼滑如絲的魅力琴聲,便如細雨般地揉進每個酒客的心房,像鵝毛絨般地撫慰每個聽眾的靈魂。
一個不知名的黑人歌手站在了麥克風旁。他仰著頭,閉著眼,帶著沙啞蒼涼的聲音,唱起了一句句讓人揪心的藍調民謠,哼起了一聲聲使人心碎的藍調歌曲。與其說他是在唱,倒不如說他在喊,在訴,在哭,在泣。他傾訴著美國黑人祖祖輩輩曆盡的磨難;他告慰著美國黑人世世代代遠去的幽靈。歌聲把酒吧裏的燈光唱暗了,把天空唱昏了,把雲層唱厚了,把風兒唱止了,把空氣唱悶了,也把酒客們的鼻子唱酸了,眼睛唱濕了。幾乎所有的聽眾,心為之碎,淚為之流。一股股涓涓的淒苦,順著脈管向全身流淌;一陣陣苦苦的鄉愁,隨著神經向靈魂衝撞。他甚至把酒都唱苦了,唱澀了,唱酸了,唱辣了。月亮為此而暗淡;星星為此而眨眼;空氣為此而停滯;雲兒為此而垂淚。仿佛美國密西西比河的波濤也停止了流淌;好像美國東西海岸的季風也放棄了回旋;似乎科羅拉多峽穀兩岸也多了些許蒼涼;宛如美國黑人為了生存也更加的披星戴月,含辛茹苦,嚐盡欺淩,受盡磨難。
他手中的那把電吉他喲,與其說是他手中彈唱的必備樂器,倒不如說是他手中隨心所欲的道具。它像大家閨秀搖著的一把鵝毛羽扇,那柔和的音樂,就像送來了一縷縷爽愜的清風。它又像詩樂舞蹈《絲路花雨》中仙女水袖所持的琵琶,半遮羞來半掩麵。它也像春天裏遭遇了摧殘落花三月雨的盛開的桃花,彈奏出來的音符,就像那飄落下來的片片花瓣。它還像天上飄著的雲朵,一會兒點點細雨,一會兒滴滴玉翠,一會兒疾風驟雨,一會兒傾盆瓢潑。它有時更像戰士手中的衝鋒槍,一下子掃射出滿膛的子彈,壓倒所有跳梁小醜的咄咄逼人的囂張氣焰。
有時那吉他彈出來的風喲,就像黑人先輩墓地裏刮來的一股股帶著黃沙,卷著落葉的陰風。好像有鬼魂在墓地裏鬼哭狼嚎,聲聲淒切,句句哀怨。有時在吉他音樂中飄過來的雲喲,陰沉沉的,黑鴉鴉的,灰暗暗的,帶著一簇簇的疙瘩,就連靈魂都是扭曲的。有時那吉他樂曲裏飄下來的雨喲,酸酸的,苦苦的,澀澀的,簡直不知是浸泡了黃連,還是潑出了硫酸?他們有訴不盡的苦,有喊不盡的冤,有鳴不完的屈,有流不完的淚。那真是一曲挽歌,一首哀曲,一支悲謠呀!
歌手在吉他上彈奏的手喲,有時可是一雙聖手,真是畫龍點睛,甚至點石成金。那首曲子此時非它們不得明快,不得爽朗,不得盡興,不得震撼。有時它們也像一雙仙手,彈出來的曲子,像天上的白雲,山上的霧靄,屋脊的炊煙,廟堂的青煙,迷迷茫茫的,絲絲嫋嫋的,輕輕悠悠的。沒有了它們還真出不了那股仙氣,那種神韻,那種滋味。有時它們又像一雙魔爪,彈出來的曲子妖風四起,惡鬼猙獰,青麵獠牙,張牙舞爪,像是走在了黃泉路上,宛如遇到了陰司鬼判。
那南來北往的大雁,聽到這憂傷的歌聲,都含淚盤旋於音樂繞梁的屋脊。那水麵上悠哉遊哉的白天鵝,好像又聽到了柴可夫斯基的《天鵝之死》的哀號,都雲集到了酒吧旁邊的水麵上,也來寄托它們群體和個人的哀思。那成對的鴛鴦聽到這悲傷的歌曲,則預感到讓它們天各一方的淒風苦雨的即將來臨,更難免惶恐萬狀,心驚膽裂。
那加了弱音器小號的悄然伴奏,人們雖然看不到什麽,但卻能隱隱約約地感知到那音樂背後隱藏著的憂傷與哀愁。而且是演奏者與歌唱者自己隻願意默默忍受,悄悄流淚,不願張揚,不願傾訴的憂愁與哀傷。聽到這隱藏內斂的音樂,人們完全可以想象得出當年美國黑人們是怎樣皺著眉頭,愁著苦臉,揪著內心的。
在那黃沙漫卷的音樂背景後麵,那電子鋼琴卻奏響了清泉的叮咚聲,和小溪流水的潺潺聲。這對於那幫在茫茫沙漠裏,布滿愁雲,緊鎖眉頭,充滿焦灼,倍受煎熬,飽經苦難的黑人們無異於帶來了畫餅充饑的希望,話梅止渴的安慰。看來這鋼琴樂手也深切憐憫和同情著黑人們發自靈魂深處的渴望與焦灼。
控製節奏的爵士鼓在藍調中雖然沒有中國人晨鍾暮鼓的妙用,但也不乏心靈碰撞,靈魂震撼。那吊鑔的敲響,仿佛能聽出當年美國黑人們怎樣砸鍋賣鐵的淒涼。那踩鑔有節奏的踏響,似乎也明示著苦難黑人們的辛酸與惆悵。
可以說沙克斯是為藍調專門發明的樂器。它的聲音總是淒婉的,哀怨的,悲切的。好像孤舟嫠婦在泣,宛如堤壩寡母在哭。它音色美妙變化,深沉平靜而富有情感,並且輕柔而憂傷,好像回音壁的回聲,宛如悄然繞梁的餘音。在寂靜無聲的時刻,沒有任何別的樂器能發出這種奇妙的聲響。它音色富有戲劇性,既激烈狂躁又恬靜深沉,既滑稽可笑又傷感悲哀。經沙克斯演奏的藍調,真能揪著你的心,抽去你的魂,消灼你的魄。沙克斯簡直就是孕育藍調和爵士樂兩個孿生姐妹的聖母。它可是無與倫比的風流樂器呀!
喔!藍調,它是叫人憂鬱、惆悵、傷心、悲切的曲子;它乃催人垂淚、哭泣、哽咽、哀號的調子。聽到它,由不得你不傷心,由不得你不流淚,由不得你不抽泣,由不得你不哽咽。
當酒吧裏的藍調向靜茹耳邊輕輕飄來,悠悠回蕩之際,她心中便油然而生那種莫名的感慨:
縱然黑人多怨恨,怎比藍調更淒涼。
靜茹雖然並不是演奏音樂的內行,但她卻是欣賞音樂的裏手。她聽到這種音樂絕不僅僅是臉上現愁,眉梢掛鎖,眼角滴淚,而是從心底裏的靈魂深處發出了惆悵與哀怨,同情與憐憫。那音樂可讓她的脊柱以致全身的肌膚一次又一次的發涼;那歌聲可使她的眼淚就像滾滾湧泉一樣一串又一串的流淌。她不能再聽下去了,因為她已經涕淚交流成了淚人。她借故告辭了布朗和兒子,坐在了包房的陽台上。她隻想逃避音樂的淒涼與悲切,靜靜地欣賞著泰晤士河的波濤折射出來的粼粼月色,沐浴著泰晤士河上吹來的爽爽清風。她又哪裏會想到那隔牆飄過來的音樂的朦朧,繞梁的旋律,歌聲的餘音,卻更加的淒涼,更加的哀怨,更加的憂傷,更加的悲切。那淒涼使月光黯然失色;那哀怨讓清風變為扭曲;那憂傷使浪濤推動乏力;那悲切讓粼波閃爍無神。那可憐的本來就憂傷不盡,惆悵不止的泰晤士河喲,因為這藍調的音樂與歌聲,卻更增加了它的愁懷與憂心。當然那淚流滿麵的靜茹就更難得幸免。此刻的她又何止是勾起了她的鄉愁。她那本來就與日俱增的對國內大兒子的思念,一下子就像拂曉東升的旭日噴薄而出,不可遏製。她的心裏簡直就像被人挖去一塊似的難受至極。她恨死了她那在他們已經僵死的婚姻中,在形式和法律上依舊是她丈夫的,那個在中國官場上多麽道貌岸然,好不正人君子的男人。讓她活得如此的不是滋味,這般的靈魂煎熬。大兒子長成什麽模樣,現在學習如何,她一概不得而知呀。她都在英國漂泊了近十年了,都未曾回去見見她的大兒子。在科技這麽發達的今天,她都不曾跟他通過一回電話,看過一次視頻呀!她不是沒有那個願望,而是沒有那個膽量。她不知道她在他的心目中是個什麽樣的形象,有著什麽樣的地位?當大兒子真正見到她的時候,他還會叫她叫媽媽嗎?這些她都不得而知呀!生活的尷尬與窘迫使她再也不敢有見到她大兒子的奢望了。她隻能寄望於夢中,而且是那種沒有尷尬與窘迫,遠離世俗與偏見的純母子之情,純人性發現的美夢之中呀!又有哪一回在見到她大兒子的夢裏,她沒有抱著他哭得死去活來呢?他同樣是她心頭掉下來的肉呀!這可不是第一次在清醒的時候,她為她的大兒子哭得死去活來了呀!為了躲避布朗的目光,她也隻能每次在洗淋浴的時候哭個酣暢淋漓,甚至是歇斯底裏呀!她真沒有想到一曲藍調的鄉愁竟然會勾起她對兒子那樣的思念。畢竟母子情深呀!此時,不知是那藍調撼動了上蒼,還是她的眼淚感動了上帝,反正天上烏雲堆積,月亮隱退,風兒雅靜,垂柳靜謐。就連那泰晤士河好似乎都停止了流淌,又哪裏還來的波濤蕩漾?靜茹被她周圍的漆黑吞沒了。她感到自己就好像一顆飄浮在空中的微粒一樣顯得了渺小與虛幻,要不是那僅僅隔著牆,但又似乎很遙遠的淡淡藍調的憂傷伴隨著,她又哪裏還會感覺到自己的身軀與靈魂的依舊存在?
當靜茹在陰暗籠罩下,漆黑吞沒中,憂傷環繞著她的身軀和靈魂,一直熬到的三更的時辰。那間壁傳來的藍調也隻殘留著絲絲繞梁的嫋嫋餘音。正當他們父子倆就要開門之際,她才打開室內的燈光,在浴室裏洗去她臉上的淚跡,麵容的憂傷。當敏感的布朗進屋發現她眼睛裏殘留的血絲的時候,便一把將她緊緊的摟在懷裏。
“親愛的,”布朗滿心愁懷,“我知道酒吧裏的一曲藍調引發了你的鄉愁,尤其會勾起你對大陸兒子的思念。就像我當年僑居上海,哪怕絲絲的鄉情都能勾起我重重的鄉愁一樣。別說你那麽老遠的兒子,就連我常常見麵的兒子,今夜那充滿憂傷與惆悵的藍調也不免讓我為他垂下了不少的眼淚。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哪?!”他深深地親吻了一把靜茹,“我本想早些回來陪伴你,但又不忍過早過分縮小了你的私人空間。畢竟一個人的愛,總不免存在著方方麵麵。”他雙手捧著她的麵頰,並凝望著她的雙眼,“掐指一算,你兒子也已經到達上大學的年齡了。如果他本人有意願的話,可以將他辦到利物浦大學來留學。也好盡盡你這個做母親的關愛與義務。免得你慚愧一輩子,內疚一終生呀!雖然大英帝國經過兩次世界大戰以後漸漸地走向了衰落,但它的教育仍然閃耀著金子般的光芒,依然帶來和傳誦著許多嶄新而不朽的科技和人文神話。畢竟每年的諾貝爾科技和人文方麵的大獎獲得者中,總難免有英國人或在英國受過教育的人們。在這裏,隻要你有著頂尖的天賦,就一定會有你成長為頂尖人物的土壤。當然這些頂尖人才的成長,也自然要沉澱淘汰許多悲哀的沉渣。相信你這麽優秀的母親,是絕對會有既聰明又穎悟的孩子。” 說罷,他風趣地睜了睜眼,翹了翹眉。
“親愛的,”靜茹一聲心碎,目光黯淡,“我何嚐不想盡一個母親的責任與義務。哪怕再回公司當全職的中醫,也能拱起兒子上學的費用,更何況他的父親也不會坐視不管。但他現在對於我來說就像一隻斷了線的在空中亂飄亂蕩的風箏呀!這讓我何處去尋他,怎樣去找他呀?”說罷,她一把撲在了布朗的肩上,又一次嗚咽流淌著她那傷心不絕的淚水。
“親愛的,”布朗輕輕地拍打著她的背心,撫慰著她的靈魂,“你是在兒子已經記事的時候離開中國的。你在兒子的心目中自然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善良慈祥母親的記憶。哪個聰明的孩子不找娘呢?沒準哪一天那麽高大的一個兒子就站在你的身邊,你可不要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而止不住地哭泣喲!”他又風趣地聳了聳肩,攤了攤手。
“媽媽,媽媽,爸爸,爸爸,”小兒子喬治使勁搖著他們的大腿,“沒準哥哥已經在英國讀書也未可知喲。”他聲音天真無邪稚嫩無猜,興許還真道出了一個不可預知的奇妙童話。
靜茹聽布朗這麽一說,仿佛一縷金色的陽光,一股溫暖的春風,一下子就驅散了她心中的迷霧與陰霾。尤其是她小兒子的金口玉言,更像給她注射了一支強心針,使她頓時就興奮了起來。霎時,她轉過身來,一把抱住喬治,眼淚再一次就像泉水般的湧現了出來。不過,這已不是那悲傷的眼淚,而是幸福的淚花了。真可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