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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會

(2023-07-04 19:56:11) 下一個

一、

  明治十九年(譯注:1886年)十一月三日晚,當時十七歲的明子小姐跟禿頂的父親一起去鹿鳴館參加晚舞會。明亮的燈光下,寬闊的階梯兩側,看著像假花似的的大菊花圍成了三重花牆。最裏層是淡紅色、中間是深黃色、最前麵是潔淨的白色,像流蘇一樣色彩斑斕。菊花牆的盡頭、階梯上麵的舞池裏傳出的歡快的管弦樂聲像難以抑製的幸福的呻吟一樣綿綿不斷地漂溢出來。

  明子很早就接受了法語和舞蹈的教育,但參加正式的舞會,今晚還是頭一次。所以當她坐在馬車裏聽父親說話時,完全是一副心不在焉的狀態。在她心裏有一種可以形容為愉快的不安的、緊張的心情。當馬車在鹿鳴館門前停下來時,她不止一次用焦躁不安的眼神望著車窗外東京街道上稀疏的燈火。

  當她走進鹿鳴館後,遇到了一件事兒,讓她很快就忘掉了內心的不安。在她走到階梯中間時,看到一個中國官員慢慢地走在前麵。這位官員挪開他那肥大的身體,讓明子父女倆先走,看到明子的穿戴,臉上露出詫異的表情。明子穿著薔薇色的舞蹈裙,脖子上係了一根水色的飄帶,濃黑的頭發上插著一支散發著香氣的薔薇花——今晚的明子的裝扮完全展示出了開化的日本少女的美,難怪會讓留著長長辮子的中國官員感到驚異。從階梯上走下來的兩個穿著燕尾服的年輕日本人在從明子身邊經過時,也像條件反射似的轉過頭,用一種驚異的眼神瞥了一眼明子的背影,然後好像想起什麽似的,用手摸了摸白色領帶,匆匆走過菊花牆,朝著大門方向走去。

  明子父女二人走完階梯,來到二樓的舞廳門口,看到留著半白胡須的舞會主人伯爵胸前掛著數枚勳章,和打扮成路易十五時代的模樣的年長的伯爵夫人鄭重地歡迎客人們的到來。明子從這個老儈的伯爵的眼神裏也捕捉到了看到自己時的一瞬間驚歎的神情。老好人的明子父親臉上掛著微笑,向伯爵和伯爵夫人介紹了女兒。明子顯得有些羞怯,內心也有些得意,同時也沒忘了品評傲氣十足的伯爵夫人,感覺伯爵夫人的臉龐有那麽一點庸俗的味道。

  舞池裏到處都擺放著美麗的菊花,到處都是等待著舞伴的貴婦。她們舞服的裙擺、頭上的鮮花以及手中的象牙扇在彌漫著香水的舞廳裏翻動著無聲的波浪。明子很快就跟父親分開,加入到了光鮮亮麗的貴婦的人群當中。這些貴婦年齡都跟明子差不多,穿著幾乎同樣的水色或薔薇色的舞服。她們看到明子,像小鳥般嘰嘰喳喳地誇讚明子的美麗。

  明子剛剛融入這個貴婦群,就看見一個法國海軍將校靜靜地朝她走了過來,雙手低垂,行了個日本式的鞠躬禮。明子感到自己的臉上泛起了紅潮。她當然知道這個鞠躬意味著什麽,扭頭看了一眼站在身邊的穿著水色舞服的少女,想要把手中的扇子交出去。這時令人感到意外的是,這位法國海軍將校臉上浮現出淡淡的微笑,操著古怪音調的日語,對她說道,“可以請您跳支舞嗎?”

  

  明子跟法國海軍將校跳了一曲《美麗的藍色多瑙河》華爾茲。這位將校臉色曬得泛紅,臉部輪廓分明,留著濃濃的胡須。明子因為個子不高,把戴著長手套的手搭在對方軍服的左肩上,稍稍顯得有點吃力,但久經沙場的海軍將校非常巧妙地帶著她在人群中輕快地旋轉著,還時不時地在她的耳邊用法語說著讚美的詞匯。

  明子對海軍將校的讚美報以羞澀的微笑,同時觀察著舞池的周圍。染著皇室紋章的紫色縐綢的帷幕中、印著張牙舞爪的蒼龍的大清國國旗下,花瓶裏的菊花或者是輕快的銀色、或者是陰鬱的金色,在人流中忽閃忽現。人流被像三鞭酒一樣湧上來的華麗的德國管弦樂的旋律所煽動,眼花繚亂地舞動著。明子與也在跳舞的一個朋友眼光對上時,彼此匆忙之中愉快地點頭致意。但隻一瞬間,其他的舞者就像瘋狂的飛蛾似的不知從哪裏突然冒了出來,擋住了她們的視線。

  明子知道,與她跳舞的法國海軍將校的眼睛在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這也說明這個還沒習慣日本的外國人對她歡快的舞步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如此美貌的少女是否也像人偶一樣住在紙和竹子做的房子裏?是否用細細的金屬的筷子從手掌大小的描繪著青花的碗裏一粒一粒地夾著米飯吃?——仿佛在他流露著迷人微笑的眼裏充滿了這種疑問。這讓明子覺得既好笑,又讓她覺得驕傲。所以每當對方把充滿驚奇的視線投向她那華麗的薔薇色舞鞋上時,她就顯得越發輕快地在光滑的地板上盤旋。

  過了一會兒,海軍將校感覺這個可愛的像小貓似的少女跳累了,就露出關心的表情盯著她的臉問道,“您還繼續跳嗎?”

  明子微微喘著氣,明確地回答道,“non merci。”

  法國海軍將校一邊繼續踏著華爾茲的舞步,一邊從前後左右翻滾的裙邊和鮮花的波浪中穿行,帶著她悠然地飄向靠牆的菊花瓶的旁邊,然後隨著最後一圈的舞步結束,非常瀟灑地把明子送到了擺在那裏的椅子上,挺直腰身後,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日本式的鞠躬禮。

  

  二人接著又跳了波爾卡舞和馬祖卡舞後,明子挽著法國海軍將校的胳膊,穿過白色、黃色和淡紅色的三重菊花叢,來到一樓的一個大房間裏。

  燕尾服和白色的肩膀來回穿梭,擺滿了銀器以及玻璃器皿的幾張桌子上堆積著肉和鬆露,或是三明治以及冰激淩,又或者石榴以及無花果。掛滿了菊花的一麵牆上鑲嵌著美麗的金色格子,上麵爬著青色的人工製作的精巧的葡萄藤。葡萄葉之間垂著像蜂窩一樣的一串串紫色的葡萄。明子在金色格子前遇到了正在跟同年代紳士抽煙的禿頂的父親。父親看到明子,滿意地點頭致意後,就把頭轉向同伴,繼續噴雲吐霧。

  法國海軍將校和明子走到一張桌子旁邊,各拿了一個冰激淩。她意識到這期間對方的視線一直在她的手、頭發以及係著水色飄帶的脖子上打轉。她對此一點也不反感,但刹那間她腦海裏忽然閃過一個女性特有的疑問。正好此時兩個像是德國人的年輕女子從身邊走過,明子就發出感歎的詞語來暗示自己的疑問,

  “西洋的女性真漂亮啊!”

  海軍將校聽到這話,非常認真地搖搖頭說道,

  “日本的女性也很漂亮,特別是您——。”

  “沒有那回事。”

  “我這絕不是恭維。您這個樣子可以馬上去參加巴黎的舞會,而且大家也一定會震驚於您的美貌。您就像華托(譯注:法國畫家)筆下的公主。”

  明子不知道華托是誰,所以海軍將校的話語所喚起的美麗的過去的幻影——昏暗的森林中的噴水以及凋零的薔薇也在一瞬間後消失得無影無蹤。但異常敏感的明子一邊攪動著冰激淩的湯匙,一邊說出了在她心裏僅有的兩個話題中的另外一個,

  “我也想去巴黎參加舞會。”

  “巴黎的舞會跟這裏沒什麽兩樣。”

  海軍將校一邊這樣說,一邊環顧著圍繞著二人的桌子的人流和菊花。他的眼底忽然露出一絲譏諷的微笑,停下手裏的湯匙,差不多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道,

  “不僅是巴黎,舞會哪裏都一樣。”

 

  一小時後,明子和法國海軍將校手挽著手,與其他日本人、外國人一起來到了舞池外麵望得見星空的陽台上。

  陽台欄杆的外麵,寬闊的院子裏種滿了針葉樹,靜靜地佇立著,枝繁葉茂。涼涼的空氣中散發著從下麵庭園裏飄上來的苔蘚和落葉的味道,讓人有一種淡淡的寂寥的秋天的感覺。身後的舞池裏,染著十六菊的紫色縐綢的帷幕下,舞裙和鮮花的波浪依舊在不停地翻湧著。高調的管弦樂的旋風依舊鞭撻著舞池裏的人海。

  陽台上的歡快的話語聲和笑聲搖動著夜色。當昏暗的針葉林上空升起美麗的煙花時,眾人的口中不約而同地發出感歎的聲音。明子站在人群當中跟要好的女舞伴閑聊著,過了一會兒,她忽然發現她挽著胳膊的法國海軍將校默默地望著庭院上的夜空。她似乎從他的眼神裏看到了一絲鄉愁。她抬起頭盯著對方的臉,帶著一點撒嬌的表情問道,“您想家了嗎?”

  海軍將校用依舊帶著笑意的眼神靜靜地轉向名子,沒有回答“non”,卻像小孩子似的搖了搖頭。

  “不過您肯定是在想什麽事情吧?”

  “你猜猜!”

  這時聚在陽台上的人群中又發出了風一樣的騷動聲。明子和海軍將校不約而同地終止了對話,抬眼朝壓在針葉樹上的夜空望去。紅色和藍色的煙花在夜空中向四麵八方散開來,即將消失而去。看著這美麗的煙花,明子不知為什麽,心裏忽然湧起一種悲涼的情感。

  過了一會兒,法國海軍將校溫柔地俯視著明子,有點說教似的說道,

  “我在想煙花。人的一生就像煙花一樣,轉瞬即逝。”

 

二、

  大正七年(譯注:1918年)的秋天。當年的明子在去鐮倉別墅的途中,在火車上偶然遇到了有過一麵之緣的年輕小說家。這個青年在行李架上放著一束菊花,準備送給鐮倉的朋友。當年的明子——現在的H老夫人說每次看到菊花就會想起當年的事情,並詳細講述了當年在鹿鳴館的舞會上發生的事情。青年親耳聽到這些事情,產生了極大的興趣。

  當老夫人的講述結束時,青年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向老夫人問道,

  “夫人,您知道那位法國海軍將校的名字嗎?”

  老夫人回答道,“當然知道了。他叫於裏安·維歐。”

  “那就是洛蒂了!寫了《菊子夫人》的皮埃爾·洛蒂啊!”

  青年感到非常興奮,但H老夫人露出奇怪的表情看著青年的臉,低聲一連說了好幾遍,

  “他不叫洛蒂,叫於裏安·維歐(譯注:皮埃爾·洛蒂是小說《菊子夫人》作者的筆名,原名叫路易·馬裏·於裏安·維歐)。”

                                         (芥川龍之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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