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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明的殺人

(2021-09-19 16:52:33) 下一個

開明的殺人

  下麵披露的是我最近從本多子爵(假名)那裏借閱的已故北田義一郎醫生(假名)的遺書。至於北田醫生的真實姓名,即便我說出來,恐怕現在也沒人知道。我自己也是因為跟本多子爵十分親近,聽他講過很多明治初期的瑣聞軼事,才有機會知道這位醫生的名字。至於他的性格品行,毫無疑問從下麵的遺書中多少可以得到一些說明,在此我再提及二、三有關他的消息。北田醫生是當時非常有名的內科醫生,同時還對戲劇改革抱有激進意見,可以說是個戲劇通。特別是關於後者,北田醫生還親手寫過劇本,把伏爾泰的小說《老實人》的一部分加以潤色,改編為德川時代發生的事件,寫成了兩幕喜劇。

  攝影家北庭築波為他拍過照片。北田醫生留著英吉利風格的胡須,是個容貌偉岸的紳士。據本多子爵介紹說,他的身材比西洋人還要高大,從少年時代起就出類拔萃。看他留下的遺書字體頗有鄭板橋的奔放風格,從他那酣暢淋漓的墨跡中也不難想象他的風貌。

  當然了,我在公開這份遺書之前,已經做了多處修改。比如雖然當時還沒有授爵製度,我還是按照現在的習慣來稱呼本多子爵及其夫人,但對文章的風格則毫無改動,甚至可以說是全盤照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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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多子爵閣下及夫人惠鑒:

  鄙人於此生彌留之際,欲暴久已盤踞於內心之不可告人之秘密及愧對兩位之己之醜惡之心事。兩位閱此遺書後,如對鄙人猶能抱一絲憐憫之情,於鄙人即乃意外之大幸,如若視鄙人為萬死不赦之狂徒,理當鞭屍泄恨,鄙人亦無絲毫遺憾。唯鄙人所告白之事未免過於奇異,懇望切勿視鄙人為神經病患者。鄙人最近數月因患不眠症痛苦不堪,然意識清醒且敏銳。兩位若還記得與鄙人二十年來相識之事(鄙人未敢稱兩位為友),則請萬勿疑鄙人之健康。如若不然,則鄙人披瀝一生汙濁之遺書未免淪為無用之廢紙。

  子爵閣下及夫人,鄙人曾犯殺人之罪,且將來亦恐犯同罪,實為可鄙之危險人物。且鄙人為極其親近之兩位所計劃之已實行或未實行之犯罪,兩位必感萬分意外。鄙人於此深感不得不申明,鄙人完全正常,且鄙人之告白乃徹頭徹尾之事實。萬望兩位相信鄙人,如若不然,則鄙人生涯唯一之紀念品即此數枚遺書將被視為狂人之癡語。

  鄙人於自身之健全無意多談,於所剩無幾之時間唯欲談及驅鄙人殺人之動機及行動,及殺人後之奇怪心理。嗚呼!嗬硯臨紙,惶惶而不自安。於鄙人言,憶往日及記錄,與重蹈昔日之生活實無大異。重整殺人之計劃,付諸實施,複重溫一年來可怕之苦悶。未知鄙人可否承受如此重壓?鄙人此時此刻,重拾數年來久已拋棄之耶穌基督,祈求基督賦己力量。

  鄙人少年時即深愛表妹甘露寺明子,亦即今日之本多子爵夫人(切盼允鄙人於此以第三人稱稱呼夫人)。追憶往事,與明子相處之幸福時刻不勝枚舉,恐二位不忍卒讀。於此僅舉一例至今猶曆曆在目之場景。鄙人其時一十六歲,明子亦尚未滿十歲之少女。五月某日,吾二人於明子府上之紫藤架下嬉戲。明子問鄙人可否單腿獨立持久,鄙人答曰不能,明子則垂左手握左腳踝,右手高舉以保平衡,右腳獨立不動。頭上紫藤搖曳於春光之中,藤下明子凝然如雕塑之像。此數分間之美麗畫麵,至今無以或忘。捫心自省,霍然而驚,鄙人深愛明子,蓋自藤棚之下矣。以來鄙人對明子之愛愈演越烈,念念不忘,幾至輟學,然生性小心,終至無一語吐露衷腸。心懷陰晴不定之情感,或笑或泣,茫茫然度過數載,二十一歲時,突接父親嚴命遠赴英京龍動(譯注:倫敦的日語譯字,感覺挺有趣的,特此保留)學醫以繼家業。分別在際,鄙人深欲對明子告白,然家風嚴肅,終無機會道出一語,且鄙人受儒教熏陶日久,亦恐受桑間濮上之譏,抱無限離愁,孤笈飄然,遠赴英京。

  英吉利留學三年之間,鄙人足踏海德公園之草坪,懷念故園紫藤花下之明子;漫步帕默爾街頭,憐憫天涯遊子之自身,衣帶漸寬,身影憔悴。鄙人身處龍動,日夜夢想於所謂薔薇色之未來之中與明子之婚姻,借此排泄苦悶之情。然當鄙人自英吉利回國,知悉明子已嫁第X銀行行長滿村恭平為妻,頓生自殺之念,然一則性本懦弱,二則於留學期間昄依基督教,終至無果。鄙人於歸國數日後,重提赴英之念,招致父親之盛怒,兩位由此一事可知鄙人其時傷心絕望之甚。鄙人心中,無明子之日本,似故國而非故國,是此故國而非彼故國也。與其躑躅此地,為精神之敗者聊度餘生,莫如攜一卷《恰爾德·哈羅德》(譯注:拜倫的長詩),為遠赴萬裏之孤客,埋骨他鄉,聊以慰籍。然身邊諸事使鄙人不得不拋棄渡英之計劃,且以留英歸國醫生之身份,於父親之醫院內診斷患者,終日忙碌,百無聊賴。

  鄙人遂向上帝祈求失戀之慰籍。其時居築地之英吉利傳教士亨利·唐善德乃鄙人難忘之友人。全仗此友為鄙人詮釋聖經數章,曆經幾多苦鬥,鄙人對明子之愛情漸漸歸於平靜之親情。鄙人與此友屢論上帝,論上帝之愛,更論人間之愛。鄙人至今猶記其時與此友告別回家,步行於夜半人稀之築地居留地之情景。鄙人仰望天空之半輪明月,默祈上帝佑表妹明子幸福,感極而泣。

  鄙人獲愛之新方向可否以所謂“認命”之心理予以說明,鄙人既無勇氣亦無餘暇予以詳述,然鄙人由此親情得以醫療內心之創傷,則毋庸置疑。鄙人自歸國以來,避明子夫妻之信息如避蛇蠍,如今則可仰此親情接近明子夫妻。如能見其二人幸福美滿,內心則得寬慰,苦悶亦會稍減。

  鄙人抱此信念,遂於明治十一年八月三日兩國橋畔煙花節之際,經人介紹於柳橋之萬八酒樓與明子之夫滿村恭平相見,暢飲一夕。暢否?暢否?鄙人內心痛苦不堪,於日記中錄如下文字:“何以明子竟為荒淫卑劣之滿村之妻,思之則滿腔怨憤無處發泄。上帝教吾待明子如妹,然吾何以將吾妹交於彼禽獸之手?上帝何以降如此殘酷奸邪之磨煉於吾?愛妻與妹為強人所淩辱,猶仰天而敬上帝乎?吾自今而後不信上帝,誓以自身之手拯救吾妹明子於彼色鬼之手。”

  鄙人著此遺書之際,其時可咒之光景猶曆曆在目。蒼然水霧之中,萬點紅燈之下,無數穿梭遊行之畫舫——嗚呼!映照夜空之燈火明滅之處,右擁大妓、左攬雛妓、高吟不堪入耳之猥褻俚曲、傲然酣醉於涼棚之上、身著茗荷家紋之黑衣、肥大如豬之滿村恭平之惡態終生無法消弭於心頭。鄙人確信,鄙人懷殺彼之意誌,始自水樓煙花之夜。鄙人確信,鄙人最初殺人之動機,絕非僅出於嫉妒之情,亦出於懲惡鋤奸之道德義憤。

  此後鄙人潛心注目滿村恭平之行狀,考察彼是否有悖於鄙人一夕之觀察。鄙人友人之中有報社記者告於鄙人,滿村之淫虐無道,豈止三三女子。據鄙人先輩兼友人成島柳北先生所述,滿村於西京祇園之妓樓狎戲雛妓而致其慘死,實為最近之事。且無賴之滿村待素有溫良貞淑美譽之夫人明子於奴婢無異。有人謂之曰人間之瘟神。彼存於世上愈久,則頹風爛俗愈甚,鄙人除此奸人以扶老憐幼之意誌則愈堅。於是乎鄙人殺彼之意誌,漸轉為殺彼之計劃。

  若事僅至此,則鄙人於殺彼計劃之實施,尚有幾多逡巡。幸耶不幸耶?命運於此危急之際使鄙人得遇少年期之友人本多子爵,並於墨上(譯注:墨是隅田川別名。日本作家永井荷風有一首詩《墨上春遊》:黃昏轉覺薄寒加,載酒又過江上家。十裏珠簾二分月,一灣春水滿堤花。)旗亭(譯注:酒家的意思,源自中國酒家的酒旗風俗)柏屋相聚,得聞一場傷心事。鄙人至此始知本多子爵與明子早有媒妁之約,然畏於滿村恭平之淫威,遂至破約。鄙人聞此,內心愈憤。其時畫樓廉內暗淡燈火之下,本多子爵與鄙人舉杯痛罵滿村之情景,今日思之猶激憤難抑。乘人力車自柏屋回家途中,思及本多子爵與明子之舊契,深感不可名狀之悲哀。複引日記如下:“吾今夕與本多子爵相會,殺滿村恭平之意愈堅。自子爵口吻可察,彼與明子非隻媒妁之約,實抱相思相愛之情。(吾今日始知子爵長久獨身生活之理由。)若鄙人能殺滿村,則子爵與明子結為伉儷,亦非難事。明子自嫁滿村,尚無一子,此豈非天意助吾?遙想吾殺彼獸心漢之結果,吾所親愛之子爵與明子將步入幸福生活,不禁嘴角含笑。”

  至此鄙人之殺人計劃轉為實施。鄙人深思熟慮之後,漸定殺滿村之適當場所及手段。至於何時何地結果如何,亦不須鄙人詳細敘述。二位猶記否?明治十二年六月十二日,德意誌皇孫殿下於新富座觀看日本歌舞伎之夜,滿村恭平自同劇場返家途中,於馬車之中猝然病死一事。鄙人於新富座巧遇滿村,言其血色不佳,勸其服用鄙人所持藥丸。醫生之言,彼深信無疑。嗚呼?卿等試想此醫生其時之神情。累累紅燈之下,其人佇立於新富座木戶口,目送霖雨之中滿村之馬車奔馳而去,昨日之怨憤、今日之歡喜,一齊湧上心頭,笑聲嗚咽自嘴唇流出,渾忘了身處何地,其時何時。其人且泣且笑,犯蕭雨,踏泥濘,如醉狂般回家途中,喃喃自語,滿嘴盡是明子之名。——“吾終夜未眠,徘徊於書齋。喜耶?悲耶?無從知曉。無可名狀之強烈之情感支配全身,使吾片刻不得安坐。吾書桌之上有三鞭酒,有薔薇花,亦有藥丸之盒。吾彷佛左擁天使,右攬惡魔,開起奇怪盛宴、、、、、、”

  此後數月,鄙人幸福度日。據警醫診斷,滿村之死因與鄙人之預想分毫不差,為腦出血,即刻下六尺黑暗之中,為蠶食腐肉蟲蛆之美味。且聞明子自丈夫死後,臉始有血色。鄙人每日以滿麵喜色診察患者,閑暇之時即與本多子爵去新富座觀劇。觀劇之時,鄙人不時觀望劇場之燈飾及毛氈掛壁,感覺此地即鄙人博取最後勝利之光榮戰場,內心湧起不可思議之欲望。

  然此幸福之感覺僅持續數月而已。數月之後,鄙人漸近與生涯之中最可憎惡之誘惑搏鬥之命運。此種搏鬥何其酷烈,乃至一步步驅鄙人於死地,鄙人終無勇氣詳敘。實則鄙人著此遺書之際,鄙人猶不得不拚死與此水蛇般誘惑相搏鬥。卿等如欲知曉鄙人內心之煩悶,請一瞥如下日記。

  “十月X日,明子以無子為由離滿村家而去。吾近日將與本多子爵會見闊別六年之明子。自歸國以來,初始為己而不忍見,之後為明子而不忍見,荏苒而至於今。明子之明眸,一如六年之前乎?”

  “十月X日,吾今日拜訪本多子爵,約其同去明子之家,然不料子爵言道已見明子二三次矣。子爵瞞吾何其甚也?吾甚感不快,遂以有患者待診為由,匆忙辭去。恐子爵於吾辭後,複隻身訪明子矣。”

  “十一月X日,吾與本多子爵共訪明子。明子之容色雖略減數分,猶仿佛昔日紫藤花下亭亭玉立之少女。嗚呼!既見明子,反覺心中悲情難以自已,未知何故。”

  “十二月X日,子爵明確與明子結婚之意。至此吾殺明子之夫之目的終至完成之域。然吾正如重失明子,心中異樣痛苦。”

  “三月X日,子爵與明子之婚禮定於今年年末。吾內心祈禱此日速至。現狀之下,吾將永遠無法脫離難以抑製之痛苦。”

  “六月十二日,吾獨自一人去新富座觀劇。回想去年今月今日死於吾手之敵,觀劇時不禁而發會心之微笑。然觀劇後回家途中,吾忽想及吾之殺人動機,頓失回家之念。嗚呼!吾為誰而殺滿村恭平?為本多子爵?為明子?亦或為吾自身?吾難覓答案。”

  “七月X日,吾與子爵及明子共乘馬車,去隅田川觀流燈會。自車窗映入燈光之下,明子之明眸愈發美麗,使吾幾忘子爵在旁。聽子爵言胃痛,吾伸手於褲兜,觸藥丸之盒,悚然一驚。此藥丸即‘彼藥丸’也。偶然耶?吾切望其為偶然,然其確為偶然乎?”

  “八月X日,吾與子爵及明子於吾家共進晚餐。自始至終,吾無時或忘褲兜中之’‘彼藥丸’‘。吾之內心似藏有不可解之怪物。”

  “十一月X日,子爵遂與明子行婚禮。吾對自身生無名之憤怒,恰似自戰場遁走之兵對自身之懦弱而生羞恥之情。”

  “十二月X日,吾應子爵之請,去其病床探視,明子亦在旁,言昨夜發熱甚高。吾診察後,曰不過感冒而已,速回家為子爵調製藥劑。期間兩小時,‘彼藥丸’始終予吾可怕之誘惑。”

  “十二月X日,吾昨夜夢見殺害子爵,豁然驚醒,終日難排胸中之不快。”

  “二月X日,嗚呼!今日始知,吾若避免殺子爵,則不得不殺自身。其奈明子何?”

  子爵閣下及夫人,此即鄙人日記之大略。雖雲大略,然卿等據此必能善解鄙人連日連夜之苦悶。鄙人不得不殺自身以免殺子爵。鄙人若為救自身而殺子爵,則鄙人殺滿村恭平之理由何在?若鄙人毒殺滿村之理由源自鄙人尚未自覺之利己主義,則鄙人之人格、鄙人之良心、鄙人之道德、鄙人之主張,皆掃地消滅矣。此乃鄙人最無可忍耐之處。鄙人寧殺自身,亦遠勝於見鄙人精神之破滅。因此鄙人為樹立鄙人之人格,今夜借‘彼藥丸’之力,赴鄙人曾一手所致之死亡之命運。

  本多閣下及夫人,源於如上之理由,卿等見此遺書之際,即為鄙人身死之時。臨死之際,告白鄙人可詛咒之半生之秘密,隻為對卿等示己之潔。卿等或憎恨鄙人,亦或憐憫鄙人,悉聽尊便。鄙人本自恨自憐,亦欣然蒙卿等之憎惡及憐憫。鄙人擱筆之後,將乘馬車直奔新富座,觀劇半日,之後口含‘彼藥丸’數粒,再乘馬車。季節雖異,所幸紛紛細雨差似彼時之黃梅雨。鄙人亦恰似彼肥大之滿村恭平,見車窗外往來之燈火,聽車蓋上瀟瀟之夜雨,離新富座不遠,必將止最後之呼吸。恐卿等先於鄙人之遺書,明日翻閱報紙之時,應見“北田義一郎醫生因腦溢血於觀劇歸途猝死於馬車內”一則消息。

臨終之際,祝子爵及夫人幸福康健。兩位之忠仆,北田義一郎拜上。

                                                                  (芥川龍之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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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摘星填海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新中美' 的評論 :
多謝眷顧!後來我了解了一下,因為司馬遼太郎的作品的知識產權還在保護期內,不經過授權,是不可以隨便翻譯的。而他的有些作品從不授權翻譯的。為了避免產生糾紛,就都撤下了。芥川龍之介的作品就不存在產權問題了。
新中美 回複 悄悄話 您以前翻譯的司馬遼太郎的作品怎麽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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