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國,必定要去分別看望我家的幾位表叔。按理說湊成一堆聚一下最方便,可是平時各有宿怨,這個不想見那個;各過各的,倒是幸福生活。大家無論收入高低,都實現了經濟上的安穩,熱愛一切該熱愛的,反對所有的反對,宣傳工作取得了的巨大成功。
有位表叔的女兒,就是在街道做組織宣傳、黨員登記工作的,閑時也做微商。見麵時我送她一個小禮物,她高興地收下。她家孩子的衣服鞋帽甚至連牙刷牙膏都是國外帶回來的,不過還是比不上同事,因為那家孩子喝的水都是進口的。“你們國外回來的講究隱私,看見到處都是攝像頭覺得別扭,可是你不覺得很安全嗎?”“動員年輕人入黨是有點難,但是入了黨,萬一犯了錯誤,開除就是多一層保護啊。” 說起近況,她在考慮是高中還是大學送孩子出去,上一屆的同學差不多走了一半了。
我有個當老師的同學,曾經說,“我就跟學生說,不僅要聽黨的話,還要跟著黨走——送孩子出國,搞綠卡,換美元,都別拉下。”看來這位表叔的女兒,會好好地起到模範帶頭作用。
另一位表叔,以前三十幾塊的工資拿了多年,養活一家五口,供三個孩子上了大學。現在拿著三千塊退休工資,有自己的小窩,有醫療保險,不需要操心兒孫,滿意得不得了,經常教育我們要知福、懂得享受現在的美好生活。他省吃儉用了一輩子,買處理品成了習慣,舍不得買正品原價,覺得浪費。當我感慨物價貴,生活不易,他卻說,“你不要看物價漲了幾十倍,工資可漲了有一百倍。”“國家都給你安排好了,日子這麽舒服,外賣,網約車,支付寶,你還想要啥?”
還有個表叔,退休前屬於據說領導一切的領導階級,渾身充滿正能量。 他曾經靠苦幹贏得先進工作者,官至生產小組長。隻要有他在,家族聚會的時候,誰都不敢議論社會上的不公平現象,有抹黑之嫌,會遭到駁斥。可惜他的正義在單位並不招人待見,反而是投機取巧的同資曆同事工資比他高好幾級,油嘴滑舌的徒弟承包工程變成百萬富翁。最後兩袖清風鬱鬱寡歡地退了休。
退休後,他皈依佛祖,當了居士,不僅家裏供奉佛,而且去住處附近的廟裏當義工,參加了廟裏的義工群。 願意去廟裏當義工的人不少,幾年下來,慢慢累積了兩百多人。群大了,黨覺得有不穩定因素,指示要控製規模,結果是有一半的義工被清理出群。表叔憑借老資格被留住了,從此過起了天明即起,灑掃庭除,幫幫後廚,抄抄經書,宣傳佛法,與人為善,勝造浮屠的生活,精神狀態大為好轉。
對於佛門中不那麽清淨的現象,表叔充滿信心地說,“阿彌陀佛,六時吉祥。寺廟很快就整,將來成立黨支部,黨各個領域都要占領,都要管。”是啊,偉大光榮正確,該出手時就出手,一定要防患於未然。
回家的路上,剛上了公交車,一位大媽就揮手讓我過去坐。她從雙人座的外端,挪到裏座,把腳邊的菜兜子也挪過去,我隻好過去,謝了,坐了。
一坐下,大媽就開始聊天,“美國人民挺倒黴的,碰上這麽個總統,日子也不好過。貿易戰啊,還是美國人民吃虧。”我心裏一驚,素味平生,沒有任何前言後語話引子,甚至沒有寒暄,就直奔國際新聞,這位大媽有文化啊。“你看啊,從中國去的東西都得漲價,失業增加,大豆爛在地裏沒人買,美國農民受苦了。”
公交車本來就噪音大,恰巧又經過一段地鐵工地,轟隆隆踉踉蹌蹌,我歪著頭,盡量把耳朵伸長,“特朗普成天嚷著讓美國偉大,其實就是害怕咱們中國超過他。這下是損人害己,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還是毛主席說得好,美國就是一個紙老虎。你看看咱們現在的日子多好,每天跳跳舞,看看電視。”
她看我聽得認真,說得更加起勁,“我平時最愛看中央四台和北京台。你知道為什麽嗎?中央四台是國際台,世界上所有的事都有,特別全麵。我有個老姐妹還打聽呢,有沒有隻有這播兩個台的電視機賣。你說有沒有?”車及時到站了,我下車了。
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裏說,“宣傳工作取得的最偉大的成就不是讓被影響者去做什麽,而是讓他們不去做什麽。真相是重大的,但更重大的事情,是對真相保持沉默。極權體製的宣傳工作者隻需對某些話題保持沉默,拉下丘吉爾所說的‘鐵幕’,將‘不好的’事實或爭論隔絕開來,這對思想的影響就要比譴責或邏輯駁斥更卓有成效。”
《美麗新世界》裏的人口最佳比例按照冰山模式――九分之八在水下,九分之一在水上。水下的人比水上的人幸福。隻有一個外來的野蠻人約翰不能適應,因為他“不需要舒服的東西。需要詩歌,需要真正的危險,需要自由、善良、罪惡、受苦受難的權利;需要衰老,醜陋和性無能的權利......需要為明天擔驚受怕的權利,感染傷寒的權利,遭受種種無法言說的痛苦折磨的權利。” 他要求這一切。他不吃Soma解憂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