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種“老婆孩子熱炕頭”的農家樂生活並沒有持續多久。轉過年來,上海便爆發“一月革命”,以工人階級為主體的造反派奪了市委的權。這個中國最大城市裏的革命,後麵有著毛澤東的直接支持。在1966年8月的八屆十一中全會上,毛澤東打掉了劉少奇對文革的控製權,隨即主持發布了一份綱領性文件——《中共中央關於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也叫“十六條”,可比前麵的國營農場“十六條”厲害多了。從此,文革便以“排山倒海之勢、雷霆萬鈞之力”展開,很快釀成“一月革命”風暴。之後全國各地仿效,紛紛上演奪權戲碼。
作為“天字一號”的造反文件(“五·一六通知”其時尚屬內部文件),“十六條”首先從根本上否定了“官辦文革”的合法性,明確規定文化革命小組應當是常設的群眾組織,“要象巴黎公社那樣,必須實行全麵的選舉製。”石書記搞的“文革中心小組”顯然不符合這一要求,其成員都是黨委任命的,後來雖然增加了若幹群眾進來,改名為“文革領導小組”,但也不是通過全麵選舉產生的。可以說,當時全國沒有一處官辦文革小組是這樣產生的,因此都在推翻之列。
為了達到預期的政治目標,“十六條”還使用大量篇幅,著力保護群眾,讓他們無所顧忌地開展運動:
“黨中央對各級黨委的要求,就是要堅持正確領導,‘敢’字當頭,放手發動群眾。”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隻能是群眾自己解放自己,不能采用任何包辦代替的辦法。”
“要信任群眾,依靠群眾,尊重群眾的首創精神。要去掉‘怕’字。不要怕出亂子。”
“注意把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同擁護黨和社會主義、但也說過一些錯話,做過一些錯事或寫過一些不好文章不好作品的人,嚴格區別開來。”
上麵最後一項規定,簡直是為我量身定製的。當時在機關文革中,我已經“四麵楚歌”,感覺自己會落得和“反右”一般下場。及至拿到這份文件,我才略感踏實:隻要偉大領袖不搞“引蛇出洞”,再殺一個回馬槍,我在政治上就還有救。後來機關文革草草收兵,幹部們無論對錯,統統下去支援生產。我這樣的“問題人物”,盡管最終未能逃脫被精簡的命運,但在政治上並沒有結論,想來都是這份文件所起的作用。毛澤東讓我在“反右”中吃了大苦頭,可又讓我在“文革”中免受滅頂之災,因此我對他翻雲覆雨的手段有著切身體會。如果文革按照劉少奇的路線繼續推進,我大概會像孫悟空被壓在五行山下,要等五百年才能翻身。
“十六條”法力巨大,石書記盡管使出渾身解數招架,最終也難逃失敗的命運。他知道農場中學的鬥爭輸不起,於是硬把葛芹等人打成四類幹部。這與“十六條”裏的規定是直接衝突的:
“有些學校、有些單位、有些工作組的負責人,對給他們貼大字報的群眾,組織反擊,甚至提出所謂反對本單位或工作組領導人就是反對黨中央,就是反黨反社會主義,就是反革命等類口號。他們這樣做,必然要打擊到一些真正革命的積極分子。這是方向的錯誤,路線的錯誤,決不允許這樣做。”
石書記大概也知道自己是“霸王硬上弓”,隻能寄希望於一勞永逸地鏟除禍根,從此天下太平。沒想到按下葫蘆浮起瓢,農場中學又湧入一股新勢力,那就是外地來串聯的紅衛兵。他們雖然年歲不大,但不少人來自北京、哈爾濱這樣的大城市,見過世麵——人大附中的紅衛兵甚至在天安門廣場受到過毛主席的接見。在他們眼中,867農場的幹部群眾就像未開化的印第安土著,需要他們來傳經講道。
石書記對他們非常忌憚,以各種名義限製他們上山串聯。他們反倒來了勁,賴在臨時接待站裏硬是不走,整天搞演講、發傳單,指責“八六七農場的文革是領導包辦、死水一潭”,一心要把革命的火種傳播到農場中學的圍牆裏。“赤衛隊指揮部”則針鋒相對,印製了上千份《革命倡議書》,發給本校紅衛兵,起護身符的功效,內中有雲:“我們倡議紅衛兵戰士們,對那些不符合十六條精神,不按毛主席和黨中央指示辦事的所謂外來傳經的紅衛兵,要堅決反對,我們要大喝一聲:資產階級崽子們滾開!”
為了對付“外來的和尚”,石書記覺得有必要培養“本地和尚”,於是挑選了十幾名平時比較聽話的學生(大部分是農場幹部子弟),每人發100元路費,讓他們到北京去串聯,取來真經,幫他鞏固867的文化革命陣地。
不久墾局分配“國慶觀禮”名額,我場上報的北京青年王英權獲得批準。石書記又抓住這個進京朝聖的好機會,親自坐小車陪其去所在的四分場三隊報喜,結果卻把喜事辦成了喪事。由於看熱鬧的人太多,司機倒車時不慎壓死一個小孩。為了避免不利的政治影響,石書記命下麵的幹部壓服群眾,把事故原因完全推給家長,說他們沒有看管好自己的孩子,而肇事司機則未受到任何處理。這件事在四分場三隊激起很大義憤。
石書記倚仗權勢,在農場隻手遮天,但革命風雷已經被毛澤東鼓動起來,越逼越近。外地紅衛兵要求上山,多次和赤衛隊發生衝突,對立情緒日益嚴重。其實他們與農場中學裏的紅衛兵一直暗通聲氣。這些半大的孩子有辦法突破一道道封鎖線,把“沈陽團”的一幫職業軍人完全蒙在鼓裏。終於,到了12月22日,農場中學“紅衛兵第一司令部”(一司)貼出《炮打場黨委,火燒石濤》的緊急呼籲書。石書記這才驚覺青衛山上發生了“辛亥革命”,成天在校園裏巡邏的新軍背叛了他的大清王朝。
山上山下的紅衛兵勝利會師,用紅纓槍繳了“赤指”的手槍,湯平等人成了俘虜。赤衛隊旋即包圍農場中學,但是投鼠忌器,不敢貿然闖入,雙方形成對峙局麵。當時“十六條”的配套文件“農村十條”剛出,特地賦予紅衛兵在農村中開展文化大革命的權力,所以他們有“金鍾罩”、“鐵布衫”,膽氣十足。僵持到12月25日,場黨委終於繃不住勁了,宣布“文革領導小組”停止辦公,並解散赤衛隊。中學紅衛兵從此“殺向社會”,機關和全場的群眾組織紛紛成立。
12月30日,在總場禮堂召開的三級幹部會議上,四分場三隊的革命群眾衝上主席台,當場揪鬥他們的分場黨委書記和生產隊支部書記,並將二人押到“中央路”上戴高帽遊街。參會人員紛紛跑出去看熱鬧,全場最高會議被攪得無法進行,隻能提前結束,這成為867建場以來的最大一次政治地震。
眼見得在自己的鼻子底下翻了天,石濤就像劉少奇被造反派用語錄本抽了嘴巴一樣,雖然職位尚在,但已經顏麵掃地。話說回來,此事與他個人有著莫大關係,他確實不敢幹預,否則也會被戴上高帽子——機關算盡,他卻一再失算,真可謂“人算不如天算”。至此,867的權力機構完全癱瘓,農場文革進入了群眾造反與奪權階段。】
2023-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