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母親回來已是午夜,雙臂動彈不得,隻能把文燕叫醒開門。過了兩個多月,她的胳膊才基本複原,但終究傷到了筋骨,從此提不起重物。後來又抄過好幾次家,她事先得到風聲,都跑掉了。有時文燕睡到半夜醒來,母親就不見了,也不知幾點離開的。大多數情況下,母親兩三天後就會回來,但有一次躲到貴州娘家去了,一下子走了半個月。
母親不在時,文燕不敢一個人上街,怕挨打,就連麵館也不去。整個大院除了她,隻有伯母、婆婆和竹舅婆三個人,她們都住在東邊的院子裏。到點叫她吃飯,她就過去。不叫她(多半是不知道母親又跑了),她就餓著。有一次餓得實在受不了,她到大廚房去找食,發現了一小袋黃豆。她想起同學帶到教室裏吃的炒黃豆,決定自己動手。大灶的火還沒有滅,她就往裏麵塞幾根柴,再搬一個小凳子到跟前,站上去把黃豆倒在鍋裏炒。使不動鍋鏟,她就拿掃鍋的條帚,居然也把豆子炒熟了。
這座大院此前對她一直是陌生的,隻有和父母回鄉以後,她才開始熟悉它,逐漸對它有了家的感情。大院已經相當破敗了,柱子上的漆剝落殆盡,露出木頭的本色,堂屋裏的字畫條幅也都殘破不堪。院牆上本有兩個狗洞,後被賊擴大,用於進出。在文裕光搬回之前,大院已經屢次遭竊,有些就是傭人監守自盜。到了現在,實在沒什麽可偷了,賊也不來了。
但文燕還是喜歡這座大院,喜歡它的安然寧靜。花木沒人修剪,就隨意生長,照樣可以引來蜜蜂、蝴蝶和小鳥,有時還會跑進來一兩隻野兔,做她的玩伴。更多的時候,她會自己找樂趣。廂房的樓上有兩間儲藏室,堆放著各種雜物,裏麵有彩紙和走馬燈。她拿回到自己的屋,剪出人和動物貼在走馬燈上,看著它們圍繞著燭火旋轉,自己則在一旁構想關於它們的故事。儲藏室裏還有彩色玻璃球、小木魚和各式紐扣,也都是她的玩具。她甚至找到過一個清朝紅頂子,應該是爺爺戴過的。爺爺走了三年,她已經記不清他的模樣了。
母親逃跑以後,應付抄家的任務就落在了三個老太太身上,其中以婆婆為中心。婆婆其實就是奶奶,但大院裏沒人真正把她當奶奶。文燕的親奶奶早就去世了,這位是後來找的,目的是照顧爺爺,所以“招聘”的時候隻要求有力氣、老實本分,並不講門當戶對。進來先當傭人,合格以後才升任為婆婆。
聽母親說,婆婆以前是個滿大街給人刷馬桶的,也沒什麽親人,被文家選中簡直是天上降餡餅,所以伺候爺爺非常盡心。爺爺拿她當個伴,待她也很好,吃用全無限製。婆婆並不很貪,隻是有點小氣,好吃的東西都自己享受,不願分給孩子,所以文燕兄姐對她都有些鄙視,但主要還是嫌她出身低賤。母親也瞧不上她,但在人前還是盡量維護她的麵子。尤其爺爺去世以後,她成為家中輩分最高的人,所以也沒誰會有意跟她過不去。
婆婆在幾個小輩中間,對文燕頗為親睞,允許她吃自己的好東西。婆婆很會保養,爐子上總燉著一罐羹,裏麵都是補品,有銀耳、燕窩,還有哈什蟆。哈什蟆是東北的一種林蛙,它的輸卵管為黃色膏體,具有很高的滋養功效。文燕有幸嚐過,隻覺得又甜又膩,並不愛喝。
婆婆自知並非文家人,不能指望孩子供養,於是把財物看得很緊。爺爺生前給過她不少首飾,死後大部分細軟也都歸了她,文裕光隻是拿走了一些她不感興趣的書籍字畫。她把自己的財物鎖進一隻箱子裏,藏在臥室北側的夾牆中。文燕家也有這樣一麵夾牆,裏邊嵌著一條暗道通到院外,主要用於逃“彎兒”,當然也可以貯物。夾牆的暗門隱蔽在衣櫃後麵,平時極少使用。因為一旦打開就露了機關,需要重新粉刷牆壁。
文裕光回來的時候,早已“浮財散盡”,沒什麽寶貝可藏。土改工作隊打開夾牆,發現裏麵空空如也,這才會吊黃承英。後來了解到兩口子賣首飾賣衣服,顯然已經是破落戶,便把調查重點轉向婆婆。婆婆快六十了,不能再吊,就對她采取攻心戰術。婆婆受了教育,回家找了兩把剪刀交到土改辦,人家見了都笑。她離開的時候,聽到有人說:“哼,老太婆很不老實,讓她交財寶,就交來兩把剪刀,看來不收拾她不行了!”婆婆心裏有鬼,她確實藏了財寶。文燕親眼看到她有天晚上找來一個傭人,把一隻深紅色的箱子搬了出去。如今她聽別人這麽一說,心裏感到害怕,思想鬥爭了幾天,最後到西曬樓上吊了。
西曬樓的外邊是曬台,裏邊是篷屋,地板上有個小洞通糞池,揭開蓋板可以從這裏倒尿盆,省得再下樓去廁所。那天清晨竹舅婆過來倒完尿盆,發現婆婆靜靜地站在旁邊,用手推了她一下,卻見她在空中晃蕩了起來,這下驚得魂飛魄散,跑來直喊母親:“二少娘,二少娘,婆婆上吊了!”母親一聽,趕緊過去,發現屍體已經僵硬。婆婆的壽材前幾年就預備好,停放在東曬樓下麵的礱米屋內,是個三件套,製作講究。最裏麵的棺材叫做“金匣子”,婆婆生前曾經躺進去試過,說是很舒服。然而現在也不敢用,隻能找張竹席把屍體裹上,拉到外麵的亂墳崗給埋了。
婆婆是窮苦出身,本來屬於地道的勞動人民,卻被文家搞進地主階級陣營,最後把生命獻給了涪陵的土改事業,不能不說造化弄人。
2020-1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