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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煙記事(304) 哈什蟆

(2021-12-10 16:53:56) 下一個

那晚母親回來已是午夜,雙臂動彈不得,隻能把文燕叫醒開門。過了兩個多月,她的胳膊才基本複原,但終究傷到了筋骨,從此提不起重物。後來又抄過好幾次家,她事先得到風聲,都跑掉了。有時文燕睡到半夜醒來,母親就不見了,也不知幾點離開的。大多數情況下,母親兩三天後就會回來,但有一次躲到貴州娘家去了,一下子走了半個月。

母親不在時,文燕不敢一個人上街,怕挨打,就連麵館也不去。整個大院除了她,隻有伯母、婆婆和竹舅婆三個人,她們都住在東邊的院子裏。到點叫她吃飯,她就過去。不叫她(多半是不知道母親又跑了),她就餓著。有一次餓得實在受不了,她到大廚房去找食,發現了一小袋黃豆。她想起同學帶到教室裏吃的炒黃豆,決定自己動手。大灶的火還沒有滅,她就往裏麵塞幾根柴,再搬一個小凳子到跟前,站上去把黃豆倒在鍋裏炒。使不動鍋鏟,她就拿掃鍋的條帚,居然也把豆子炒熟了。

這座大院此前對她一直是陌生的,隻有和父母回鄉以後,她才開始熟悉它,逐漸對它有了家的感情。大院已經相當破敗了,柱子上的漆剝落殆盡,露出木頭的本色,堂屋裏的字畫條幅也都殘破不堪。院牆上本有兩個狗洞,後被賊擴大,用於進出。在文裕光搬回之前,大院已經屢次遭竊,有些就是傭人監守自盜。到了現在,實在沒什麽可偷了,賊也不來了。

但文燕還是喜歡這座大院,喜歡它的安然寧靜。花木沒人修剪,就隨意生長,照樣可以引來蜜蜂、蝴蝶和小鳥,有時還會跑進來一兩隻野兔,做她的玩伴。更多的時候,她會自己找樂趣。廂房的樓上有兩間儲藏室,堆放著各種雜物,裏麵有彩紙和走馬燈。她拿回到自己的屋,剪出人和動物貼在走馬燈上,看著它們圍繞著燭火旋轉,自己則在一旁構想關於它們的故事。儲藏室裏還有彩色玻璃球、小木魚和各式紐扣,也都是她的玩具。她甚至找到過一個清朝紅頂子,應該是爺爺戴過的。爺爺走了三年,她已經記不清他的模樣了。

母親逃跑以後,應付抄家的任務就落在了三個老太太身上,其中以婆婆為中心。婆婆其實就是奶奶,但大院裏沒人真正把她當奶奶。文燕的親奶奶早就去世了,這位是後來找的,目的是照顧爺爺,所以“招聘”的時候隻要求有力氣、老實本分,並不講門當戶對。進來先當傭人,合格以後才升任為婆婆。

聽母親說,婆婆以前是個滿大街給人刷馬桶的,也沒什麽親人,被文家選中簡直是天上降餡餅,所以伺候爺爺非常盡心。爺爺拿她當個伴,待她也很好,吃用全無限製。婆婆並不很貪,隻是有點小氣,好吃的東西都自己享受,不願分給孩子,所以文燕兄姐對她都有些鄙視,但主要還是嫌她出身低賤。母親也瞧不上她,但在人前還是盡量維護她的麵子。尤其爺爺去世以後,她成為家中輩分最高的人,所以也沒誰會有意跟她過不去。

婆婆在幾個小輩中間,對文燕頗為親睞,允許她吃自己的好東西。婆婆很會保養,爐子上總燉著一罐羹,裏麵都是補品,有銀耳、燕窩,還有哈什蟆。哈什蟆是東北的一種林蛙,它的輸卵管為黃色膏體,具有很高的滋養功效。文燕有幸嚐過,隻覺得又甜又膩,並不愛喝。

婆婆自知並非文家人,不能指望孩子供養,於是把財物看得很緊。爺爺生前給過她不少首飾,死後大部分細軟也都歸了她,文裕光隻是拿走了一些她不感興趣的書籍字畫。她把自己的財物鎖進一隻箱子裏,藏在臥室北側的夾牆中。文燕家也有這樣一麵夾牆,裏邊嵌著一條暗道通到院外,主要用於逃“彎兒”,當然也可以貯物。夾牆的暗門隱蔽在衣櫃後麵,平時極少使用。因為一旦打開就露了機關,需要重新粉刷牆壁。

文裕光回來的時候,早已“浮財散盡”,沒什麽寶貝可藏。土改工作隊打開夾牆,發現裏麵空空如也,這才會吊黃承英。後來了解到兩口子賣首飾賣衣服,顯然已經是破落戶,便把調查重點轉向婆婆。婆婆快六十了,不能再吊,就對她采取攻心戰術。婆婆受了教育,回家找了兩把剪刀交到土改辦,人家見了都笑。她離開的時候,聽到有人說:“哼,老太婆很不老實,讓她交財寶,就交來兩把剪刀,看來不收拾她不行了!”婆婆心裏有鬼,她確實藏了財寶。文燕親眼看到她有天晚上找來一個傭人,把一隻深紅色的箱子搬了出去。如今她聽別人這麽一說,心裏感到害怕,思想鬥爭了幾天,最後到西曬樓上吊了。

西曬樓的外邊是曬台,裏邊是篷屋,地板上有個小洞通糞池,揭開蓋板可以從這裏倒尿盆,省得再下樓去廁所。那天清晨竹舅婆過來倒完尿盆,發現婆婆靜靜地站在旁邊,用手推了她一下,卻見她在空中晃蕩了起來,這下驚得魂飛魄散,跑來直喊母親:“二少娘,二少娘,婆婆上吊了!”母親一聽,趕緊過去,發現屍體已經僵硬。婆婆的壽材前幾年就預備好,停放在東曬樓下麵的礱米屋內,是個三件套,製作講究。最裏麵的棺材叫做“金匣子”,婆婆生前曾經躺進去試過,說是很舒服。然而現在也不敢用,隻能找張竹席把屍體裹上,拉到外麵的亂墳崗給埋了。

婆婆是窮苦出身,本來屬於地道的勞動人民,卻被文家搞進地主階級陣營,最後把生命獻給了涪陵的土改事業,不能不說造化弄人。

2020-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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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煙鬥狼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gwangmsn' 的評論 : 你父親吃的東西應該是“漏魚兒”,我小時直接就管它叫“魚兒”,可用玉米麵和其他麵做。Youtube上有介紹,是現在做法,戰時不會那麽講究,不過也能看出大概來。https://www.youtube.com/watch?v=fVG27JUuquo
gwangmsn 回複 悄悄話 後來醫院又後徹,最後退至山西大同乃發生了我以前說的,閻錫山藏私心在山西建窄軌以致於火車頭無法徹,等部隊後徹過黃河時再架炮轟擊火車頭,日軍炮兵也反擊以致黃河守備部隊潰逃.我父親一路看到軍用品無數被逃兵遺棄.但惟獨不見槍枝,進了潼關城時已晚了,恰逢年三十,無店開門,隻有路旁一小吃擁仍在營業,於是就去吃了一碗,那是由玉米麵做的東西,由一個簺子簺入水中而成麵條,加一些佐料就食,但是不解飢,過了不久又餓了.軍醫院就借用老百姓祠堂裏,那時逃兵,傷員一大堆,父親日夜趕著造冊,手都凍傷了,半夜有肖夜吃也沒人通知挑燈夜戰的父親,在潼關發生了幾件事,一是日機轟炸潼關,防空警報一響,軍人連忙躲入防空洞,當地百姓一動也不動,空繫完後,滿街炸死的驢騾馬和人,再次空繫時,防空警報一響,當地百姓跑的比軍人還快,二是父親說陝西廟前旗杆與南方不同,是生鐵鑄成的,他看到旗杆為炸彈削斷一半.三是狹西人吃飯很漂亮四個碟子一碟鹽雪白,一碟醋鳥黑,一碟辣椒火紅,一碟豆芽菜.小孩吃麵,都滿碗通紅,四是廟會時一家出動,女眷也出來了把一幫當兵的看了眼都直了,都不知他們家還有女人.
煙鬥狼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gwangmsn' 的評論 : 很有意思,亂世景象呼之欲出。
gwangmsn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煙鬥狼' 的評論 : 南京的小吃店不知是什麽樣的店連肴肉都有的切,同事們老愛貪些小便宜老是推我父親去買,我父親心裡一千個不願意的去買,這使我想起我小時小學一年級時家住台中市區,父親早上吃泡飯就支使我去隔壁醃菜店買個三毛錢的羅葡乾,本地人稱菜脯,上澆點香油的事,他吝刻的很讓兒子去丟臉,後來戰局不利,南京政府機關和後勤單位開始撤離,我父親就隨醫院先撤至安微,在那兒大肆擴張招人,有次父親與同事倆人下鄉購物,東西太重同事就出主意拉扶,兩人身上無槍僅一把刺刀,但仗著一身軍服,俗稱老虎皮就強拉了一年輕人,一路上那人一直說家裡有高齡老母,苦苦衰求,我父親於心不忍,在到達後放了他
煙鬥狼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gwangmsn' 的評論 : 有文化的人,在部隊能夠獲得較快升遷,危險性也會小一些。
gwangmsn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煙鬥狼' 的評論 : 大伯的老婆一早就病死了,一二八上海戰役開打了,兄弟商量一下決定投軍抗日,於是兩人就去丹陽搭京滬線去南京投軍去,當時火車跑的慢,中午時在中途站買了隻燒雞解飢,花了一元錢,兩人心疼不已,但一直稱讚那燒雞好吃,我想是肚子餓了吧!到了南京,處處招兵,兩人也不明就理,就隨便挑了一處,沒想到是一所軍醫院,三個月新兵訓完時,就有人來問有會寫會算的嗎?我父親就去應徵,我在台灣預備師在基層連隊任排長時也碰過類似狀況,常有師部旅部的人來借兵.要的是木工和廚師,偶爾有飛彈部隊來選兵挑高中以上的兵.我父親在預財室幹了三個月,那些軍官就放手由他去幹了,爾後那些人由於業務逐漸生疏就把我父親升為軍官了,據他說早上一列列火車往上海運送新兵,下午火車把傷員後運.我父親結識了一個朋友,哥哥在一魯菜和小菜店掌櫥,同事們買早餐菜時就老推我父親去買,因為他買回的東西多,我父親閒暇時和同事打藍球,一次被同事撞了胸而後染了肺炎,當時是不治之症.
煙鬥狼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gwangmsn' 的評論 : 不過東北很冷,冬天給犯人剃頭容易感冒,所以勞改農場未必會如此行事。老煙有兩章寫勞改犯,並沒有怎麽描寫他們的頭發,讓我感覺看上去不會很特別。張藝謀有一部電影叫《回家》,是根據嚴歌伶的小說《陸犯焉識》拍的,裏麵的主角冬天從勞改農場跑回家,並沒有剃頭。雖說那個農場不在北大荒(好像在西北,甘肅?),但勞改農場應該有統一的管理規範。剃陰陽頭可能隻是個別現象(用於懲罰),不太可能是勞改農場的統一規範。
煙鬥狼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gwangmsn' 的評論 : 玉米要提高產量,主要在於品種和田間管理(如除草),而不是砍頭——這屬於比較原始的一種作業方式。
煙鬥狼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gwangmsn' 的評論 : 通常勞改犯都是剃光頭,陰陽頭是文革時整人才用的。剃陰陽頭比剃光頭麻煩,隔一陣還得去維護發型,勞改農場應該沒這個勁頭,除非專門要整誰。玉米砍頭的事聽說過,主要是控製玉米往上生長,以使玉米棒得到更多養分。但是大農場沒法搞這個,難度太大了——麵積又大,玉米又高,哪裏砍得過來?但勞改農場拿這個折騰人,倒也未必不可能。
gwangmsn 回複 悄悄話 我父親小時也躲過軍閥,都是新佔領軍紀嚴明,敗了要跑時哄搶全城.長大後也曾到上海當學徒,給砂廠打工,負責丈量砂石,一日有客找到我父親請吃飯,後來廠買砂石,老板也聽到風聲,在我父親丈量之後,重新仗量,發現還少些,給客補齊.保了工作,但好景不長,那時時局不好砂廠沒生意就關門了.回到家裡也沒工作,農業社會嘛,本來經淆就不好,想為大戶人家打個長工都找不著,和長兄在城內辟了一小塊地種小麥,也是長的塊頭大但不抽穗,這裏想請教你一個問題,在台男二十歳須服兵役,但考上大專院校的人可緩征,讀完再服役,但得在考上大專時的暑假上成功嶺,暑訓二月,爾後再從兵役中扣除,那時男性服役時抽籤有兩年和三年役依兵種而定,大專兵一律兩年,我在成功嶺暑訓時曾聽到軍方安排的反共義士演講,主題是他在北大荒勞改,那人是廣西人講話時口音很重,他曾提到勞改犯要剔陰陽頭,也不怕你跑,他曾提到東北夏日照十分長土地是黑土,也是拚命的向上長,他們的工作就是給玉米砍頭,玉米才會抽穗,不知真假如何?
煙鬥狼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gwangmsn' 的評論 : 每條線都牽扯到一個家庭的榮辱興衰。時空一收縮,人的命運也就彈指一揮間。
gwangmsn 回複 悄悄話 註解一些事項,我曾祖父的當鋪是兩扇門的,從中開門,二是長毛有規矩,什麽人搶什麽地方,當時當鋪也是比較有油水的,才有小頭目去搶,其次出了長毛水域,當地人說你是長毛,沒殺你就是好的啦!我祖父就沒多少故事,娶壇皇鎮劉員外女為妻,壇皇鎮我是聽我父親說的,好像也已沒了,以聲音來寫的.劉員外靠販賣絲綢為生,聚了不少錢有三子一女.老大最有錢過世的早我沒見過,老大大兒子是飛機飛行員,死於在南京下降時濃霧中墜毀,於金壇縣城內有些房產,解放後孩子們都被鎮壓了.二子入清幫拜的是輩分很高的師傅,我在台見過他,他的故事也挺多的以後在交待,小兒子產業分的最少,一早成為派往台灣接受人員,一輩子在台灣鋁業公司就職,直到退體.祖父育有二子一女,長子退之次子先之即我父,我也查了江穌槐蔭堂家譜並無之字輩,可能在安徽才能找到.一般家庭父親疼大兒子母親疼小兒子,我父從小跟著祖母屁股後打轉.長子因受疼愛毛筆字和算盤也不上心學,還一早幫他討了房媳婦又無業.祖父對父親較嚴因而毛筆字,算盤都還學的不錯,我小時上國小時也買了柳公權和顏正卿字貼來叫我練字,說我家以嚴體為主.我也從不上心學,日後我妹學珠算時把家傳珠算口訣教給我妹和分享他們全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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