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快明白,整風整到了我自己頭上。《這是為什麽?》見報翌日,速中召開骨幹分子會議,破天荒地沒有叫我參加,事後也沒有人向我傳達會議精神。我十分敏感,知道肯定出事了,小組討論時不敢再搶先發言。原來準備寫一篇批判民主黨派反動言論的大字報,也隻能任其胎死腹中。內心忐忑不安,我非常希望蔡處長能找我談話,指出我哪裏做得不對,應該如何改正——畢竟我一直是按他的指示行事。然而蔡處長似乎很忙,無暇顧及我的惶恐。有兩次迎麵碰上,他隻是禮節性地點點頭,便匆匆而過。看著宣傳欄上大字報風起雲湧,其他骨幹分子們繼續熱火朝天地大鳴大放,我第一次感到阿Q遭遇“不準革命”之後的痛苦與無聊。
如此過了一個禮拜,開始有人在小組會上點名批評我的鳴放言論,並且與我“一貫的小資產階級思想傾向”聯係到一起。我當然不服,站起來與對方辯論。組長陳洪謙會後找我談話,叫我不要一觸即跳:“整風人人都需過關,同誌們剛給你提點意見,你就坐不住,這怎麽能行?”但我學不來老陳的“牛皮糖精神”,無法保持沉默,於是小組會演變成辯論會。幾名骨幹分子不顧昔日情分,對我實行輪番轟炸,我仗著伶牙利齒,一人舌戰群雄,不落下風。
那段時間《人民日報》幾乎每天發一篇社論,有意在引導運動方向。總的基調是“收”,對民主黨派的過激言論進行“反批評”,但與此同時,仍然繼續刊登一些較為溫和的批評。這給我造成一種錯覺,以為上邊是在糾偏,而非從根本上扭轉運動的大方向。多年後我才知道,在《這是為什麽?》發表的當天,毛澤東就為中共中央起草了《關於組織力量反擊右派分子的猖狂進攻的指示》,內中有雲:
〖省市級機關和高等學校大放大鳴的時間,大約十五天左右即足。反動分子猖狂進攻。黨團動搖分子或者叛變出去,或者動搖思叛。廣大黨團積極分子及中間群眾起而對抗。……我們巧妙地推動左中分子發言,反擊右派。此事很有效。每個黨報均要準備幾十篇文章,從當地高潮開始跌落時起,即陸續發表。注意組織中左派寫文章。但在高潮未落前,黨報正麵文章少登(可以登些中間派文章)。大字報必須要讓群眾反駁。高等學校組織教授座談,向黨提意見,盡量使右派吐出一切毒素來,登在報上。……到了適當時機,則立即要組織黨團員分組開會,分別那些是建設性的批評,加以接受,並改正自己的錯誤缺點。那些是破壞性批評,予以反駁。同時組織一些黨外人士講演,講正麵話。然後由較有威信的黨的負責人做一個有分析有說服力的總結性演說,將空氣完全轉變過來。……這是一場大戰(戰場既在黨內,又在黨外),不打勝這一仗,社會主義是建不成的,並且有出匈牙利事件的某些危險。……〗
根據這份文件,我相信自己當時已被速中劃入“黨團動搖分子”之列——好笑的是,此前我還一直以“青年近衛軍”自詡。小組成員和我辯論,目的也是讓我“盡量吐出一切毒素”。可惜那會兒我不明究裏,仍然一本正經地與對手們唇槍舌劍,讓記錄員整出厚厚一大摞材料來,完全成了甕中之鱉。毛澤東其時還寫有《關於反擊右派分子鬥爭的步驟、策略問題的指示》,當屬配套的實施細則。此文至今未見披露,想必更加精妙,他老人家的鬥爭藝術已臻化境,叫人不得不服。
到了6月19日,另一篇石破天驚的文章在《人民日報》上發表,這就是毛澤東《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標題下有注:“這是1957年2月27日在最高國務會議第十一次擴大會議上的一篇講演。現在經本人根據當時記錄加以整理,並且作了若幹補充。”毛澤東在文章中寫道:
〖我們在批判教條主義的時候,必須同時注意對修正主義的批判。修正主義,或者右傾機會主義,是一種資產階級思潮,它比教條主義有更大的危險性。修正主義者,右傾機會主義者,口頭上也掛著馬克思主義,他們也在那裏攻擊“教條主義”。但是他們所攻擊的正是馬克思主義的最根本的東西。他們反對或者歪曲唯物論和辯證法,反對或者企圖削弱人民民主專政和共產黨的領導,反對或者企圖削弱社會主義改造和社會主義建設。在我國社會主義革命取得基本勝利以後,社會上還有一部分人夢想恢複資本主義製度,他們要從各個方麵向工人階級進行鬥爭,包括思想方麵的鬥爭。而在這個鬥爭中,修正主義者就是他們最好的助手。
百花齊放、百家爭鳴這兩個口號,就字麵看,是沒有階級性的,無產階級可以利用它們,資產階級也可以利用它們,其他的人們也可以利用它們。所謂香花和毒草,各個階級、階層和社會集團也有各自的看法。那末,從廣大人民群眾的觀點看來,究竟什麽是我們今天辨別香花和毒草的標準呢?在我國人民的政治生活中,應當怎樣來判斷我們的言論和行動的是非呢?我們以為,根據我國的憲法的原則,根據我國最大多數人民的意誌和我國各黨派曆次宣布的共同的政治主張,這種標準可以大致規定如下:(一)有利於團結全國各族人民,而不是分裂人民;(二)有利於社會主義改造和社會主義建設,而不是不利於社會主義改造和社會主義建設;(三)有利於鞏固人民民主專政,而不是破壞或者削弱這個專政;(四)有利於鞏固民主集中製,而不是破壞或者削弱這個製度;(五)有利於鞏固共產黨的領導,而不是擺脫或者削弱這種領導;(六)有利於社會主義的國際團結和全世界愛好和平人民的國際團結,而不是有損於這些團結。這六條標準中,最重要的是社會主義道路和黨的領導兩條。〗
我當時看到這些話,心便沉了下去。我自信未曾反黨反社會主義,但我批“三風”的那些言論,是足可以讓人做這方麵文章的。毛主席的講話速中領導傳達過多次,我從沒注意到要批修正主義。修正主義比教條主義有更大的危險性;修正主義者以攻擊教條主義為名,攻擊馬克思主義。——如果我知道毛主席還說過這些話,我怎敢冒著“右傾”的危險,毫無顧忌地大批“三風”?多年以後我才知道,《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是篇應時之作,這些內容講話裏原本沒有,是毛澤東為了反右需要,“作了若幹補充”。
他這一補充,我算倒了黴。】
2011-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