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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煙記事(72) 絞刑架

(2014-05-07 09:49:09) 下一個

因公務繁忙,我在西安隻呆了7天。到第4天頭上,輪到一位姓薑的年輕大夫值夜班。他開完退燒藥後,居然很有耐心地讓我介紹老煙的病情。他並不是老煙的責任醫生,所以起先我覺得他是閑極無聊,想找件事解悶。老煙的責任醫生是個姓鄧的進修大夫,沒學曆沒文憑,快50歲了還隻能給主治醫生打下手,所以性情乖戾,整天黑著個臉,見著病人就像見著了狗,沒一句中聽的話。要不是怕老煙受不了,我早和這王八蛋打起來了。

不過薑醫生卻是真正的好人。他查了老煙的血相,發現老煙的血紅蛋白很低,已經屬於嚴重貧血,便向“教授”(主任醫生)作了匯報。第二天晚上,我剛從醫院回家,就接到鄧醫生電話,說教授讓給老煙輸血,請我速回醫院。我說:“能用我的血嗎?我和我爸的血型是一樣的。”鄧醫生嚴正拒絕:“輸血國家是有法律規定的,不是你想給誰輸就能給誰輸。輸血過程中有可能發生意外,所以最好家屬能在場。”我再無二話,穿上衣服就走。

到醫院簽完字後,護士去血站配血,讓我在病房等候。沒想到我從10點開始等,一直等到了淩晨1點。病房裏沒有我能休息的地方,我也不願打盹,那樣醒來更困,於是就在屋裏來回踱步,不停地喝著濃茶,不停地去上廁所。“從門口到窗子七步,從窗子到門口七步”,伏契克在《絞刑架下的報告》中如是說。二十多年前學過的課文,此時居然還能想起,讓我感覺有些神奇。也許再久遠的記憶也不會完全消失,它隻是躲在腦海中的某個角落,一旦遇到合適的情境,就會油然而生。但是有的記憶,我寧願它不要再複活了……

小護士終於來了。她帶來了三袋紅細胞:“血漿沒有了,先打這些罷。第一袋要慢一些,你注意觀察,要是有不良反應趕緊找我。”說完掛上一袋紅細胞,把之前給老煙打的生理鹽水換下。老煙睜開眼,大概覺得有盼頭了,也不再哼唧了。我坐在床邊,輕輕拍他的肩頭,就像拍然然一樣。不一會兒,他又睡著了。

約莫一個小時,老煙的額頭開始冒汗——這是個好兆頭,他的燒開始退了。淩晨6點,三袋紅細胞終於打完,老煙也醒了過來。我問他感覺如何,他說感覺很舒服——事實上,這些天來他從沒這樣舒服過。他甚至有了饑餓感,早餐吃了兩根油條,喝了一大碗豆漿。我真沒想到輸血會有如此立竿見影的功效!記得80年代初看過一部從香港引進的片子——《生死搏鬥》,裏麵有個大富翁輸完某種異型血後立刻返老還童,神采奕奕,老煙現在看上去也有點這樣的勁頭。

回到家裏,我一口氣睡到下午3點。起來後簡單吃了點東西,便又打車去醫院。弟弟正在床邊陪他說話,他興致很高,眉飛色舞的,簡直像換了一個人。不過,我還是注意到他的兩腮各有一處酡紅,仿佛塗了胭脂一般,鮮豔得令人生疑。他還有點咳嗽,我讓他少說話,他卻忍不住。老煙是太高興了:這些天來,他第一次感覺自己成了一個健康的人。在我印象中,紅細胞的功能是從肺泡中獲取氧氣,然後提供給身體各個器官。紅細胞減少,應該會讓人感覺供氧不足。這樣一琢磨,我倒有點理解老煙的哼唧了:每晚都被人掐著脖子睡覺,想不哼唧怕也難!

由於老煙病症消失,泌尿外科開始趕他走。副主任找我談話:“經過詳細檢查,我可以明確告訴你:你爸的病與5年前的手術沒什麽關係。他現在一切正常,除了肺部有點陰影。我們與呼吸內科聯係,請他們來會診。他們看了片子以後,說症狀不明顯,不同意轉科。不管怎樣,你爸繼續留在這裏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從辦公室出來後,弟弟給我講了一點背景知識:“泌尿外科的住院病人都是要準備動手術的,一台手術能收三五萬塊錢,一周左右就可出院。咱爸在這兒耗了十來天,天天打營養針,才花了不到兩萬塊錢。‘存貨周轉率’這麽低,大夫能不著急嗎?”

可是費了半天勁,也沒查出個所以然來,老煙回家再犯病如何是好?我不甘心,想起去年結識的一位朋友,在西安好像有些路子,於是厚著臉皮給他打了一個電話。這哥們兒挺仗義,居然七拐八繞地給我接上了關係,讓我去呼吸內科找一位吳大夫幫忙。此後又發生了種種曲折,但都被我一一擺平。在我離開西安的當天上午,老煙終於住進了呼吸內科。

大功告成,我心稍安。但是沒過兩天,老煙又開始燒起來。我的關係本來就不瓷實,更別說“人一走茶就涼”了。吳大夫隻會收禮,不會辦事,害得老煙成天被主治醫生擠兌。最後老煙打電話過來:“你還是讓我回社區醫院住吧,在這兒我怕死得更快。”我已是黔驢技窮,還有什麽話可說?

回到社區醫院,老煙依舊反反複複地發燒,眼看是日薄西山了。沒想到,這個小醫院居然通過痰培養,發現老煙的肺部有黴菌。黴菌對抗生素不敏感,之前打的那些藥除了破壞他的造血機能,實在沒什麽特別的功效。這下讓我感到釋然:老煙4月的浙江之行,一定傳染上了黴菌。對於他這個“少小離家老大回”的人,不光“兒童見麵不相識”,就連黴菌想必也會欺生的。

黴菌很難根治,且所用藥物非常傷肝,因此老煙並未有多大起色。後來大夫發現他的大便裏有隱血,也不知是何緣故。想給他做腸鏡,看看是不是腫瘤引起,又怕他經不住折騰。隨著身體一天天衰弱,老煙的情緒越來越消沉,常常無緣無故地發脾氣。有一回竟當著外人的麵讓媽媽“滾”,氣得她渾身哆嗦。盡管老煙事後道歉,但仍讓她慍怒了好幾天。我感到十分悲哀:這倆人掐了一輩子,難道真要掐到死才罷休?所謂“不是冤家不聚頭”,他們是世界上最不該生活在一起的人了,可他們偏偏做了我的父母!

若非1957年的那個夏天,老煙的餘生將會重寫。他應該會比現在幸福,但我肯定不會在這個世界上出現了。

2010-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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