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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煙記事(71) 陰陽界

(2014-05-03 18:39:56) 下一個

我上午到達西安,即去醫院看望老煙。他比我想象得要好,雖然身體虛弱,臉色還算基本正常。見我回來,他精神振作了不少,眼裏也泛出一絲光澤。他絕想不到一次小小冒險,居然會讓他一病不起,不免很有些懊悔。當初所有人都反對他出遠門,他卻一意孤行,以至於此。但眼下計較前由又有何用?我試圖勸他:“不過是一次重感冒,你會好起來的。”

老煙歎了一口氣,擺擺手:“你不用安慰我,這次是不同的。天天打抗生素,一直就好不了,我知道我有大麻煩了。白天不燒的時候,我和正常人也差不多,隻不過渾身沒勁;一到傍晚,我的體溫就躥上去,那份難受勁就別提了,簡直就像去地獄裏走了一遭。所以說,我現在生活在陰陽界——白天在陽間,夜晚在陰間。”

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死亡真的已經如此逼近了嗎?摸著老煙布滿針眼的浮腫的手,我感到很難過,可也無法顯露出來,隻好寬慰他:“別想太多了。你能感到難受,說明你的生命體征還是很強烈的。放心好了,你這些感覺都是活人的感覺。陰間到底怎樣,沒有人能知道,因為死人是不會說話的。”

老煙笑笑,不再談論這個話題。我知道,與他的感受相比,我的勸解是乏力的。老煙不是基督徒,我也不是牧師。我無法讓他相信,他隻不過要去見他的天國之父,那大愛無邊的上帝。2000年我在芬蘭時,曾經與一個美國牧師安東尼結識。他原本是好萊塢的一名三流演員,30多歲時父親得肝癌病逝,死前請來一名牧師作禱告。那位了不起的牧師讓他父親戰勝了恐懼和痛苦,最後從容地離開了人世。安東尼告訴我:“我父親走的時候,頭是向上抬起的,帶著一份進入天堂的安祥。異教徒死的時候,頭則多半深陷在枕頭裏,帶著對地獄的恐懼。”在安東尼眼裏,父親的死使他見證了神跡,從此他告別聲色犬馬的好萊塢,改行當了一名牧師。

去年10月,我的大學班主任得胰腺癌去世。他病重期間,我曾去腫瘤醫院看過一次。那時他已經無法言語,雙目緊閉,不過意識尚未盡失。我摸著他枯瘦的胳膊,在他耳邊喊:“吳老師,我是煙鬥,來看你了!”他好像很激動,手腳雖不聽使喚,但眼球在眼皮底下拚命骨碌,好像要從陰陽界掙紮回來。沒過一周,他便離開人世。得知他快不行了,我是第一個趕去的學生,但也晚了半小時,未能與他臨終前見上一麵。他張著嘴躺在那裏,一米八的大個瘦得像一副骷髏,兩手黢黑,顯是缺氧所致。他的兩個雙胞胎兒子各捧一本佛經,在門口搖頭晃腦地吟誦,像是在超度他的亡靈。

我後來知道,吳頭幾年前已經信奉藏傳佛教。不過我對他的虔誠深表懷疑。在當班主任期間,他表現得非常正統,經常對同學們進行政治說教,使我十分厭煩。在他的帶領下,我們班連年被評為校級“先進班集體”,但裏麵沒有我的什麽貢獻。那時我是屬黃花魚的——溜邊走,對吳頭的左派作風很是不屑。吳頭後來對我有深恩,讓我得見他的菩薩心腸。饒是如此,我仍無法想象這樣一個根紅苗正的人,怎能信奉佛法?他在病床上的痛苦掙紮,也讓我看不出一絲淡定從容。宗教信仰講求一個“緣”字。沒有緣,就無法與神意相通,即便學富五車,未嚐勝得過村夫野民。

午飯時,老煙吃了三隻餛飩,就再也吃不下。兩點一過,一測體溫:37.5,他立刻緊張起來:“完了完了,又開始上去了!”說完閉上雙眼,一邊喘氣,一邊哼唧。如此熬到晚7點,他掙紮起來喝了幾口稀飯,便又癱倒在床,哼唧個沒完。整個下午他一直在輸液,掛了六瓶針,燒卻一直未退。9點來鍾,終於燒到38.5度,老煙仿佛見著救命稻草,忙催我去叫護士:“現在可以打退燒針了,快點去,我實在受不了了!”

我找到護士,卻被告知值班醫生不在,沒有醫囑開不出退燒針來。她打開冰箱,讓我拿了個大冰袋回去。老煙見我無功而返,直罵大夫沒有醫德:“值班值班,值個鳥班!”我說:“你省省吧,還有力氣罵人?本來就該先進行物理降溫。”我找件衣服把冰袋裹上,讓他枕著,又叫護工小袁打盆水來,給他擦身。自從兒子出生,我已經對發燒有了足夠經驗,老煙雖然白發蒼蒼,眼下就像個不懂事的孩子,他已經控製不了自己的身體。

小袁是個30多歲的農村婦女,受過護理訓練,給老煙擦身十分利落。老煙大概也覺得挺舒服,哼唧得溫柔了一些。不過一到要害部位,老煙卻死活不讓擦。小袁笑著說:“這有個啥?腹股溝有大動脈,最該降溫了!”老煙卻不聽她講醫學道理,緊緊揪住褲頭不放。我知道老煙臉皮薄,便從小袁手裏接過毛巾,親手給他擦拭。

這樣折騰了半小時,體溫一點沒降,不過也沒再升高。老煙不得解脫,便又開始大聲哼唧起來,吵得其他病友無法入睡。我心裏恨極,湊到老煙耳邊,咬牙切齒地對他說:“你能不能不哼唧?哼唧管用嗎?讓人笑話你!”老煙閉著眼,皺皺眉,稍微收斂了一些,不過還是沒法安靜。

好容易盼來值班醫生,老煙如見親人一般,顧不得埋怨,直喊大夫救命。一針下去,老煙老實許多,哼唧的頻率也逐漸趨緩,最後如嬰兒般安然入睡。看著老煙這副模樣,我實在有些難以為情。老煙一生坎坷不平,多災多難,照說“曾經滄海難為水”,對生死應該有份達觀,卻表現得如此執著,真讓人費解。

《新概念英語》第4冊收錄了一篇羅素的《怎樣做老人》(How To Grow Old),裏麵談到老人如何麵對“怕死”的問題:

“克服這一點的最好方法——至少在我看來——就是使你的興趣變得更廣泛、更無私,直到自我之牆逐漸遠去,你的生活日益融入全體人類的生活之中。個人的存在應該像一條河流——剛開始很小,夾在狹窄的河床之間,奔騰跳脫,經過巨石、越過瀑布;漸漸地,河麵變寬了,兩岸後撤,水流也更加平緩;到最後,不著痕跡地匯入大海,毫無痛苦地失去自身的存在。能這樣看待生活的老人,不會害怕死亡,因為他所關懷的事物將繼續下去。如果精力衰退,疲乏增加,則不妨接受休息的念頭。我自己願意一直工作到死,知道別人會繼續我未競的事業。想到凡是可能的事我都已經做了,我會感到心滿意足。”

像羅素這樣看得開的老人,的確可以落得個“自然死”。但是老煙不同。他一生有過無數夢想,但無一成真,所以無法“心滿意足”。進入晚年,他非但不能“融入全體人類的生活之中”,反而逐漸遠離現實世界,沉湎於舊日懷想。他熱衷老友聚會,年年赴浙,盡管能見到人越來越少。老煙不止一次說過:“我不怕死,但我不想忍受死前的痛苦。”這其實是在偷換概念,因為死亡本身就是一個過程。死刑犯對槍子估計不會有太多感覺——如果打得夠準的話。真正的恐懼源於對死刑的等待。而老煙恰恰缺乏這種忍耐力。我想他手邊要是有毒藥的話,恐怕早就吃下去了。

但這一刻終究是要到來的,無論從容也罷,恐懼也罷。我當然希望老煙能走得好受一點,可在中國,我沒辦法讓他安樂死。再說我也懷疑,他是不是真的想死。對死亡的恐懼,和對生命的眷戀,原本就是一枚硬幣的兩麵。

2010-0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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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4)
評論
格利 回複 悄悄話 這是不經修飾的描述,真實感人。
林向田 回複 悄悄話 “克服這一點的最好方法——就是使你的興趣變得更廣泛、更無私,直到自我之牆逐漸遠去,你的生活日益融入全體人類的生活之中。”
雪白小兔 回複 悄悄話 有點讓人懷疑, 你聰明有才, 但是有點不近人情.
無中 回複 悄悄話 對狼兄之對父親老煙的那種帶著距離感的親昵的描述和評介感到很新鮮。 從前不曾看過這種特殊視角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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