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午到達西安,即去醫院看望老煙。他比我想象得要好,雖然身體虛弱,臉色還算基本正常。見我回來,他精神振作了不少,眼裏也泛出一絲光澤。他絕想不到一次小小冒險,居然會讓他一病不起,不免很有些懊悔。當初所有人都反對他出遠門,他卻一意孤行,以至於此。但眼下計較前由又有何用?我試圖勸他:“不過是一次重感冒,你會好起來的。”
老煙歎了一口氣,擺擺手:“你不用安慰我,這次是不同的。天天打抗生素,一直就好不了,我知道我有大麻煩了。白天不燒的時候,我和正常人也差不多,隻不過渾身沒勁;一到傍晚,我的體溫就躥上去,那份難受勁就別提了,簡直就像去地獄裏走了一遭。所以說,我現在生活在陰陽界——白天在陽間,夜晚在陰間。”
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死亡真的已經如此逼近了嗎?摸著老煙布滿針眼的浮腫的手,我感到很難過,可也無法顯露出來,隻好寬慰他:“別想太多了。你能感到難受,說明你的生命體征還是很強烈的。放心好了,你這些感覺都是活人的感覺。陰間到底怎樣,沒有人能知道,因為死人是不會說話的。”
老煙笑笑,不再談論這個話題。我知道,與他的感受相比,我的勸解是乏力的。老煙不是基督徒,我也不是牧師。我無法讓他相信,他隻不過要去見他的天國之父,那大愛無邊的上帝。2000年我在芬蘭時,曾經與一個美國牧師安東尼結識。他原本是好萊塢的一名三流演員,30多歲時父親得肝癌病逝,死前請來一名牧師作禱告。那位了不起的牧師讓他父親戰勝了恐懼和痛苦,最後從容地離開了人世。安東尼告訴我:“我父親走的時候,頭是向上抬起的,帶著一份進入天堂的安祥。異教徒死的時候,頭則多半深陷在枕頭裏,帶著對地獄的恐懼。”在安東尼眼裏,父親的死使他見證了神跡,從此他告別聲色犬馬的好萊塢,改行當了一名牧師。
去年10月,我的大學班主任得胰腺癌去世。他病重期間,我曾去腫瘤醫院看過一次。那時他已經無法言語,雙目緊閉,不過意識尚未盡失。我摸著他枯瘦的胳膊,在他耳邊喊:“吳老師,我是煙鬥,來看你了!”他好像很激動,手腳雖不聽使喚,但眼球在眼皮底下拚命骨碌,好像要從陰陽界掙紮回來。沒過一周,他便離開人世。得知他快不行了,我是第一個趕去的學生,但也晚了半小時,未能與他臨終前見上一麵。他張著嘴躺在那裏,一米八的大個瘦得像一副骷髏,兩手黢黑,顯是缺氧所致。他的兩個雙胞胎兒子各捧一本佛經,在門口搖頭晃腦地吟誦,像是在超度他的亡靈。
我後來知道,吳頭幾年前已經信奉藏傳佛教。不過我對他的虔誠深表懷疑。在當班主任期間,他表現得非常正統,經常對同學們進行政治說教,使我十分厭煩。在他的帶領下,我們班連年被評為校級“先進班集體”,但裏麵沒有我的什麽貢獻。那時我是屬黃花魚的——溜邊走,對吳頭的左派作風很是不屑。吳頭後來對我有深恩,讓我得見他的菩薩心腸。饒是如此,我仍無法想象這樣一個根紅苗正的人,怎能信奉佛法?他在病床上的痛苦掙紮,也讓我看不出一絲淡定從容。宗教信仰講求一個“緣”字。沒有緣,就無法與神意相通,即便學富五車,未嚐勝得過村夫野民。
午飯時,老煙吃了三隻餛飩,就再也吃不下。兩點一過,一測體溫:37.5,他立刻緊張起來:“完了完了,又開始上去了!”說完閉上雙眼,一邊喘氣,一邊哼唧。如此熬到晚7點,他掙紮起來喝了幾口稀飯,便又癱倒在床,哼唧個沒完。整個下午他一直在輸液,掛了六瓶針,燒卻一直未退。9點來鍾,終於燒到38.5度,老煙仿佛見著救命稻草,忙催我去叫護士:“現在可以打退燒針了,快點去,我實在受不了了!”
我找到護士,卻被告知值班醫生不在,沒有醫囑開不出退燒針來。她打開冰箱,讓我拿了個大冰袋回去。老煙見我無功而返,直罵大夫沒有醫德:“值班值班,值個鳥班!”我說:“你省省吧,還有力氣罵人?本來就該先進行物理降溫。”我找件衣服把冰袋裹上,讓他枕著,又叫護工小袁打盆水來,給他擦身。自從兒子出生,我已經對發燒有了足夠經驗,老煙雖然白發蒼蒼,眼下就像個不懂事的孩子,他已經控製不了自己的身體。
小袁是個30多歲的農村婦女,受過護理訓練,給老煙擦身十分利落。老煙大概也覺得挺舒服,哼唧得溫柔了一些。不過一到要害部位,老煙卻死活不讓擦。小袁笑著說:“這有個啥?腹股溝有大動脈,最該降溫了!”老煙卻不聽她講醫學道理,緊緊揪住褲頭不放。我知道老煙臉皮薄,便從小袁手裏接過毛巾,親手給他擦拭。
這樣折騰了半小時,體溫一點沒降,不過也沒再升高。老煙不得解脫,便又開始大聲哼唧起來,吵得其他病友無法入睡。我心裏恨極,湊到老煙耳邊,咬牙切齒地對他說:“你能不能不哼唧?哼唧管用嗎?讓人笑話你!”老煙閉著眼,皺皺眉,稍微收斂了一些,不過還是沒法安靜。
好容易盼來值班醫生,老煙如見親人一般,顧不得埋怨,直喊大夫救命。一針下去,老煙老實許多,哼唧的頻率也逐漸趨緩,最後如嬰兒般安然入睡。看著老煙這副模樣,我實在有些難以為情。老煙一生坎坷不平,多災多難,照說“曾經滄海難為水”,對生死應該有份達觀,卻表現得如此執著,真讓人費解。
《新概念英語》第4冊收錄了一篇羅素的《怎樣做老人》(How To Grow Old),裏麵談到老人如何麵對“怕死”的問題:
“克服這一點的最好方法——至少在我看來——就是使你的興趣變得更廣泛、更無私,直到自我之牆逐漸遠去,你的生活日益融入全體人類的生活之中。個人的存在應該像一條河流——剛開始很小,夾在狹窄的河床之間,奔騰跳脫,經過巨石、越過瀑布;漸漸地,河麵變寬了,兩岸後撤,水流也更加平緩;到最後,不著痕跡地匯入大海,毫無痛苦地失去自身的存在。能這樣看待生活的老人,不會害怕死亡,因為他所關懷的事物將繼續下去。如果精力衰退,疲乏增加,則不妨接受休息的念頭。我自己願意一直工作到死,知道別人會繼續我未競的事業。想到凡是可能的事我都已經做了,我會感到心滿意足。”
像羅素這樣看得開的老人,的確可以落得個“自然死”。但是老煙不同。他一生有過無數夢想,但無一成真,所以無法“心滿意足”。進入晚年,他非但不能“融入全體人類的生活之中”,反而逐漸遠離現實世界,沉湎於舊日懷想。他熱衷老友聚會,年年赴浙,盡管能見到人越來越少。老煙不止一次說過:“我不怕死,但我不想忍受死前的痛苦。”這其實是在偷換概念,因為死亡本身就是一個過程。死刑犯對槍子估計不會有太多感覺——如果打得夠準的話。真正的恐懼源於對死刑的等待。而老煙恰恰缺乏這種忍耐力。我想他手邊要是有毒藥的話,恐怕早就吃下去了。
但這一刻終究是要到來的,無論從容也罷,恐懼也罷。我當然希望老煙能走得好受一點,可在中國,我沒辦法讓他安樂死。再說我也懷疑,他是不是真的想死。對死亡的恐懼,和對生命的眷戀,原本就是一枚硬幣的兩麵。
2010-0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