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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煙記事(58)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

(2014-04-04 04:24:11) 下一個

【抵達軍部後休整一天,我們一行8人就分組行動,下基層招收新生,並對文化教員進行集訓。戰事結束兩年了,部隊久駐朝鮮,早已心裏長草。我們遇到的排連長都極想去揚州上學,所以接待我們特別熱情。其實我們隻有建議權,能否走成要由組織部門來決定。

當我來到曾經掄過流星錘的那個師,忽然想起葉林楓來。此人是我在洪溪速成學校的同事,入朝後分到一個師。我後來下放到連隊,他則留在師部宣傳科工作。老葉比我要大七八歲,名牌大學肄業,學數學的。他業務過硬,不過性格有些孤傲,對我還算瞧得起,交往頗多。速中現在缺初中數學把關教師,以他的教學水平,當個主任教員綽綽有餘,所以我有心把他調回去。

我到宣傳科去找他,一位幹事告訴我,葉林楓在師部隻呆了三個月,就調到教導隊去了。按照幹事的指引,我在山裏走了七八裏路,才找到教導隊駐紮的那個村莊。在一間陰暗潮濕的民房內,我終於見著老葉。他龜縮在窗前一個角落裏,正抽煙寫東西。屋裏其他地方堆積著老鄉的柴木,有些木頭上都長出了蘑菇。

見我推門進來,老葉感到很意外。他知道集訓的事,但想不到速中派來的竟會是我!他緊緊握住我的手,眼裏湧出淚水,半晌說不出話來,顯得十分激動。他臉色很不好,雙頰深陷,胡子拉渣,頭發像雞窩一樣蓬亂,嘴裏散發著難聞的味道,也不知多少天沒刷牙了。在洪溪那會兒,葉林楓可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很受女文工隊員的青睞,有幾位隔三差五就找他請教數學問題。幾年不見,老葉怎會變成這副德性?我注意到他的床頭貼著一張紙,上麵寫著“忍辱負重”四個大字——似乎怕別人認出來,有意寫成彎彎曲曲的篆體。

話匣子一打開,老葉就向就我訴苦,說在肅反中挨了整,傷了感情,很想換個環境,希望我能幫助他脫離苦海:

“你知道我出身不好,解放前加入過三青團——你大哥不也是團員嗎?那會兒入三青團就跟現在入共青團一樣,算不了什麽大事,再說入伍後我就把自己的問題交代清楚了。誰想到肅反運動一來,我這點芝麻綠豆被教導隊撈出做大餐。也許其他人的曆史太幹淨了,領導需要揪個典型,就想起了我。我跟教導員的關係一直不太好,這下算是倒了血黴。

“先是在教員組開我的會,審了一個禮拜沒結果。教導員是個三八幹部,文化水平並不算高,但大大小小的整風運動參加了不少。他認為教員組這群小知識分子都有溫情主義,惺惺相惜,整不出什麽名堂來,就把我轉到學員組。學員組淨是些扛槍打仗的二杆子,火藥味很濃。他們審我也審不到點上,隻知連蒙帶嚇,亂扔手榴彈,說我當初加入三青團後就被國民黨發展成了特務,一直在部隊潛伏,妄圖利用朝戰與美蔣裏應外合,幫助國民黨反攻大陸。我們駐地讓敵人摸過幾個舌頭,其中包括一名機要參謀。師部十分惱火,一直懷疑教導隊有內奸,查過很多回,也沒查出個名堂。這次學員組瞄準我,非要把我當成突破口,可我哪敢大包大攬,讓自己掉腦袋、幫他們完成任務?於是他們認為我極不老實,要先砸我的態度。

“有一天下著大雨,他們把我反翦雙臂,吊掛在一棵槐樹上。繩子從樹杈繞過,兩名身穿雨衣的學員在下邊拽著,可升可降。開始我的腳尖還能夠著地麵,不過時候一長,兩條胳膊也受不了。幾位搞‘逼供信’的大將坐在屋簷下躲雨(朝鮮民居的房基砌得很高),嘴角吊著煙卷,居高臨下地冷眼瞅我——這可都是我教過的學員啊!他們問了幾個問題,見我不改口,便衝那兩名學員招招手,把我一下吊起三尺多高。兩個肩關節痛徹心腑,我忍不住狂叫起來,淚水和汗水混著雨水一起流下。有個朝鮮老漢不忍心看到這種場麵,奔出屋來,要給我鬆綁,卻被一旁的學員給架回去。

 

“午飯時間到了,這夥人把繩子往樹上一拴,若無其事地進屋吃飯去了。我就這樣孤零零吊在樹上,在瓢潑大雨中澆著。真是很奇怪,在這一刻我卻突然想起了耶穌——我小時家裏是信基督教的,每天吃飯前都要默禱一番,感謝主賜給我食物。經過這麽多年的思想改造,我早把耶穌忘得一幹二淨。可是現在,《聖經》裏那些耶穌受難的句子卻清晰傳入我的耳中,我終於知道到他當年遭受的痛苦有多麽大——不光是身上的,還有心裏的。我不由自主地喊起來:‘主啊,求你憐憫我!’雖然四下裏風雨交加,天地間隻有我一人,但我知道,主會聽到我的哀告。慢慢地,我覺得我的靈魂飛升起來,飛到了主的懷抱,那樣溫暖,那樣祥和……

“等我醒來,我發現自己躺在醫務室的病床上。我的肩膀脫臼了,軍醫剛做完複位,見我睜開眼,便囑咐我不要動。其實我已經感覺不到兩條胳膊的存在,想動也不知往哪兒使勁。其後幾天,倒也不見有人來找我麻煩。等我出院回到教導隊,才知師領導聞聽此事後大發雷霆,把教導員找來臭罵一頓,說怎麽能用對待敵人的手段來對待自己的同誌。教導員鬱悶了幾天,帶著幾員大將跑來向我道歉。與其說是道歉,不如說是辯解,一定讓我明白‘革命不是請客吃飯’,要我正確理解群眾運動中的過火行為,放下包袱,輕裝前進,努力搞好本職工作。

“這些冠冕堂皇的話,怎能讓我盡釋前嫌?我隻說了一句:‘求你高抬貴手,讓我調離這個單位吧!’教導員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再不言語,領著幾個人走出我的小屋。其後幾個月,我一直在家養傷,現在胳膊已經能夠活動,隻是這屋子太潮,關節時常作痛。閑來無事,我就在紙上畫畫。我也不知道我畫的這些幾何曲線是什麽,但隻要我的手一停下來,我就會陷入可怕的回憶中……”

我知道我必須把葉林楓帶走,否則他就算不死,也會變瘋。回到師部後,我直接找政委反映問題。政委以前和我有過一麵之交,對我印象不錯。他說肅反運動已經過去,組織上對葉林楓的政治麵目還是肯定的——畢竟沒有什麽證據表明他是敵特。對於搞逼供信的有關人員,師部也給予了口頭批評。但肅反是一場全國性的政治運動,糾偏不能搞得大張旗鼓,必須保護革命群眾的鬥爭熱情。葉林楓想不通,這可以理解,終究他受了不少委屈。他想要調離,師部原則上也是同意的,隻是還在考慮什麽崗位適合他。

我說速中正需要人,老葉的工作能力我也了解,不如就讓他回國吧——他的身體和精神狀態都很不好,我擔心他在這裏會很快垮掉。政委也不願老葉再出什麽事,當即表示同意。我又找領隊的蘇君匯報,他對老葉也表示同情。正式調令必須回國才能辦,但考慮到老葉目前的情況,我們決定讓他先跟我們一塊回國——他實在需要馬上換個環境。

師政委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同意了我們的請求。我們走的那天,小嘎斯專門繞到老葉的小木屋去接他。他一大早就站在門口等我們,頭發也梳了,胡子也刮了,好像換了一個人。隻是他實在太瘦,一套軍裝穿在身上,跟搭在衣架上差不多。老葉的幾樣家當都放在床上,但他沒有力氣打背包。我們進去幫他收拾利落,攙扶著他坐進駕駛樓。

小嘎斯開動了,小村莊漸漸沒入崇山峻嶺之中。天空雖然陰鬱,我卻十分暢快。幾個月來,老郭的大背包一直沉重地壓在我心底,現在我終於可以把它搬走了。】

2009-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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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2)
評論
格利 回複 悄悄話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還是阿江 回複 悄悄話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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