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初的北京國際機場還沒有如今金壁輝煌的三號航站樓,但是足以讓一個十四歲的少年眼花繚亂,目不接暇。第一次如此近距離接觸那些圖片上才看過的龐然大物,坐在停機口等候的他,忍不住貪婪地望著玻璃窗外,看一架架巨大的飛機在停機坪上慢慢移動,機翼和機尾上時不時有燈光閃爍,象是眨著調皮的眼睛,衝他忽閃示意。
遠處有飛機起落,在天空中劃出一道道充滿力量的悠長直線。而天空,象一幅深藍色幕布,上麵綴滿了星星。那個時候,還可以看到滿天繁星。這個習慣了孤獨的少年常常會想象,當我們在寂靜的夜裏仰望這些星星,它們是不是也在默默注視地球上的我們?它們能收到我們的訊息嗎?能幫助實現我們的願望嗎?而他的願望,從兒時就有的夢想,再一次回蕩在心底,“我長大了要當宇航員,探索銀河係!”
“小宇,別看了,我們要登機了。”他耳邊傳來一聲呼喚。
這是媽媽的聲音,聽來仍有些陌生,因為他已經有五年沒有見過她,直到一個星期前她突然出現在姥姥姥爺家。盡管姥姥一再確認這就是他的媽媽,並將他推向她,要他喊媽媽,他卻有些不知所措。麵對這個麵孔堅毅,有些嚴肅的女人,他感覺難以親近。最後,還是媽媽一把抱住了他,激動而略帶哽咽地說,“小宇,媽媽回來了,回來看你了。你不記得我了嗎?是我對不起你,對不起。。。”
他其實記得,雖然那時候他還隻是一個孩童,但他知道媽媽離開他去了很遠的地方,是為了給他帶來更好的生活。而今,他已經是一個少年,開始有少年人的心事和煩惱,也要裝出自己已經是個大人,是個男人的堅強。所以,他並沒有哭,隻是嚅囁著叫了聲“媽媽”。而這一聲“媽媽”卻讓一向堅韌的她再也控製不住多年壓抑的情緒,淚如雨下,沾濕了他的衣裳。
接下來的幾天,媽媽帶他去了好多他想要去的地方,急切地想要彌補中間失去的親子時光。但是,他開始想念自己的同學和球友,想要回到學校。不料,媽媽卻告訴他,這一次,她要帶他走,他們從此都會生活在一起。
小宇並不想離開北京,離開他熟悉的環境,這裏有一手將他帶大的姥姥姥爺,還有他的同學老師,從小玩到大的夥伴。他不明白,為什麽媽媽不能留下來,留在這裏和他一起生活。然而,就像當初那個幼稚的孩童不能阻止媽媽的遠行,他這個懵懂少年依然不能改變她的決定,如同她的一件手提行李,被她拎上飛機。
飛機終於起飛。小宇坐在靠窗的座位,目不轉睛地看著舷窗外。飛機越飛越高,好像直朝著那些遙遠的星星飛去。隻是,他知道,他們此行的終點,不是其中任何一顆星,而是一個國旗上綴滿星星的國家,美國。
小宇對美國的最初印象,來自於媽媽時不時寄來的包裹,上麵有“USA”的字樣。後來,熱鬧的王府井開了第一家麥當勞,每次他和哥們兒經過,都會被薯條漢堡的香味吸引,那個大大的黃色“M”標誌是如此誘人,讓他們誤以為美國必然是一個美食之國。以當時的物價,“巨無霸”真是貴得離譜,所以他們隻能站在門外聞一聞香味,然後騎著自行車去街角買個火燒或煎餅果子充饑。後來到了美國之後,小宇才知道這種洋快餐,當年他們垂涎三尺的珍饈美味,不過是廉價的垃圾食品。
上了初中以後,小宇開始學習世界地理和曆史,在書本裏周遊列國,逐漸了解美國的建國史,從獨立宣言,三權分立,南北戰爭,聯邦機製,二戰影響,到冷戰和星球計劃,也在考卷上填寫過標準答案。雖然,那時的他對這個國家“自由,民主,平等”的立國精神還一知半解,隻記得有一年的京城,激動的大學生們紛紛喊著類似的口號。
初到美國的各種新奇還沒有時間消化,小宇就被媽媽送進了一個寄宿學校,因為普通學校下午早早的就放學,以她那繁忙的工作日程,頻繁的出差時間,實在分身乏術,不能照顧到他。於是,小宇又象一件行李,被暫時寄存在一家地處偏僻的男校,每個周末才回家和媽媽團聚。
截然不同的校園環境,加上語言不通,生性活潑好動的小宇變得沉默寡言。他覺得自己象一個無端被綁架的人,身子被麻繩捆住,嘴巴被貼上膠布,心裏有萬般感受,也無從表達。他越來越苦悶。
坐在教室裏,他常常會神遊天外,想像自己又回到北京,和球友們在綠茵場上痛快地踢一場球,用一腳力射洞穿對方的球門,也贏得看台上女生的大聲喝彩,還有她們遞上的北冰洋汽水。或者,冬天的湖麵結冰,他在冰麵上如履平地,盡情展示自己高超的技巧,像小鳥一樣快活,等到滑出一身大汗,正好喝一碗酸奶,就著一塊烤紅薯,別提有多美味。
那時候,他可是同學眼中的體育健將,英雄老大,現在卻仿佛虎落平陽,周圍全是一幫講“鳥語”的家夥,他們喜歡談論的體育項目,不是美式橄欖球,棒球,就是衝浪滑雪,他一樣也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