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第八章 屬猴的女人（九）

華馨不太理解王夢萍的回避，她不是自己老板Rich的朋友嗎？後來，她的疑惑得到一定程度的解答，這要歸功於華馨秘書在背後議論Rich的八卦。

 

華馨當時的秘書已經跟Rich工作了多年，幾乎算是他半個家人，知道他很多不為人知的秘辛。這個秘書是個單身母親，前夫是個酒鬼加賭鬼，所以離異以後也沒有得到任何贍養費，她一個人帶兩個孩子生活。Rich對她一向照顧，她也投桃報李，對他忠心耿耿。可能因為華馨是外國人，又是組裏為數不多的女律師，看來和藹可親，這個秘書很快把她當作自己人。而且，出於女人嚼舌的特性，她喜歡跟華馨分享所裏的各種蜚短流長，有時也會帶出Rich的一些事情。

 

從這個秘書口裏，華馨得知，王夢萍不止是Rich的朋友，而是他從前的情人和未婚妻。兩人取消婚約，起因是Rich母親的強烈反對。一般美國人的父母對子女婚姻很少幹涉，但是Rich的母親出身於南方的大家族，有強烈的優越感，而且家裏有從政的傳統，在她的理想規劃裏，兒子Rich先作律師，之後就可能投身競選，成為政治領袖。如果娶一個來自共產主義國家的女人，不是給他尚未開始的政治生涯自掘墳墓嗎？

 

但是，二人婚約最終撕毀，更重要的原因是，激情過後，他們性格上的差異和文化上的衝突顯現出來，造成很多矛盾和口角。當初，Rich欣賞的就是王夢萍的聰明能幹，獨立自強，居然能和他這個美國人並駕齊驅，在同一個領域一較長短。可是，在日常生活中，這種能幹就顯得過於強勢，咄咄逼人。相處得越久，Rich就越覺得，王夢萍與他預期的那種溫順的東方女人相距甚遠。

 

而王夢萍呢，她本來對鄭東旭的大男子主義，萬事管到底的控製欲有所不滿，也難怪Rich殷勤而尊重的紳士風度和男女平等的態度贏盡她的芳心。而且，比起鄭東旭的書呆子氣，不會說甜言蜜語，Rich的浪漫風趣更讓她心動不已。可是，隨著了解的深入，她發現Rich推崇的獨立平等有時候很過分，近乎於自私，尤其在處理金錢問題的時候，雖然每天口稱“蜜糖”，對她其實並不體貼，缺乏噓寒問暖的實質性關懷。

 

所以，訂婚不到半年，兩人就解除了婚約。王夢萍還為此換了工作，以便重新開始。Rich單身了幾年後，娶了自己的大學同學，他妻子婚前當老師，結婚生子以後就成了全職主婦，每天和一幫太太聚在一起喝茶，以購物為樂。可以想像，除了孩子以外，Rich和他妻子是沒有什麽共同話題的。

 

藍城這麽小，Rich和王夢萍低頭不見抬頭見，很快就舊情複燃。紙包不住火，R他的妻子發現了二人私通的證據，有一次還將幽會的他們抓了個正著，於是要求離婚，索要大筆贍養費。拉鋸了一段時間，他們居然奇跡般複合了。因為Rich知道，即使他離婚，他和王夢萍也不會就此走入婚姻的殿堂，兩人根本性的分歧並沒有消除的可能，那麽何必拆散現有的婚姻，賠上一大筆錢，最後得不償失呢？

 

經過這一番鬧劇，大家都精疲力竭，Rich和王夢萍雖然沒有就此斷絕聯係，彼此也不太往來了。他的妻子則更加陷入瘋狂購物的惡性循環，以此補償自己缺少丈夫關愛的空虛心靈，家裏的帳單越來越多。對此，Rich很沮喪，也很無奈。後來在這個秘書的建議下，他讓所有帳單改寄到他的工作地址，逐一審閱，以便他的秘書可以及時取消或退還妻子訂購的各種昂貴卻無用的東西。

 

或許是因為這樣的心力交瘁，Rich不到四十就被癌症光顧，雖然手術成功，但是身體經過這樣大的侵襲，各方麵都不如從前。據說他從前是極其敏銳，快速高效的一個人，讓下屬倍感壓力，恨不能省掉去洗手間的時間，跑步前進以達到他的要求。可是，華馨和他共事的過程中，卻發現他常常精力不支，尤其是下午的時候，必須在辦公室裏小睡一會兒，有的時候還很健忘。後來，Bret告訴她，有一次看見Rich在停車庫他自己的車裏抽大麻。據Bret推測，Rich可能是為了鎮痛，麻痹自己，因為他術後要吃各種止痛藥，不知不覺的開始對這類藥物和麻醉劑上癮。

 

對Rich的故事知道的越多，華馨對他就更加同情，卻也幫不了什麽忙，隻好盡量多完成一些工作，在客戶有需要的時候及時回複，讓他們不至於因為Rich的拖延和忽略而覺得被怠慢。

 

至於王夢萍對她的回避和冷淡，華馨也覺得很好理解。如果她一心想要和Rich劃清界線，忘記這個人，又怎會願意提攜照顧他的下屬，時不時聽到他的近況消息呢？華馨自己離開藍城以後，和以前的同事少有聯係，不也是為了回避和忘記Bret這個名字嗎？

 

華馨在藍城最後一次見到王夢萍，是在Rich的葬禮上。

 

Rich沒有死於癌症複發，而是一場離奇的車禍，那場車禍也帶走了華馨當時的男友Bret。他們在見完客戶回辦公室的路上，所乘的車突然失去控製，撞上路邊的電線杆，起火爆炸，車毀人亡，屍骨難辨。警方查不出事故原因，以交通意外作結論。

 

華馨看過事故現場的照片，熊熊的一團烈火，就在她每天上班的路上，背後依稀可見她和Bret經常光顧的那家咖啡館標牌。她不能想像，也不願相信，Bret已經被那一團烈焰吞噬熔化，什麽也沒剩。他們明明說好，等他見完客戶回來，兩人會像平時一樣，下午三四點的時候去那裏買杯冰咖啡，不加糖，坐下來歇一會兒，聊聊天，再回去繼續工作到更晚。

 

這短暫的一刻休憩，是他們每天長時間忙碌後的一點期盼，一分守望，一絲甜蜜，一縷慰籍，仿佛沙漠中的一點綠洲，一眼甘泉，給饑渴的人帶來清涼的希望，又像是寒冷的冬夜裏，衣衫單薄的兩個人相互依偎，給對方一個溫暖的懷抱，讓彼此相信，春天就要來了。

 

尤其是車禍發生的前夜，華馨和Bret爆發了一次激烈的爭吵。這讓她比平時更盼望這個咖啡約會，盼望冷靜下來的兩個人可以攜起手來，將撕裂的感情裂縫補好，熨平，完整如新。

 

誰會知道，一切發生得如此突然，打得人措手不及。

 

華馨看著照片中那團火，仿佛一個猙獰的魔鬼，將她無情的掰開，扯碎，焚化。她全身的冷汗，涔涔而下，整個人如墜冰窖。

 

在那之前，華馨從來沒想過，天崩地裂究竟是怎樣的感受，但是那一刻，她終於體會，原來，崩塌的不是天，碎裂的也不是地，而是心，砰然一聲，裂成兩半，再碎成千片萬片，無聲無息飄散，隻剩下一個空蕩蕩，輕飄飄的身體，再也不能承受生命之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