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原來高尚到了。
高尚海歸後在一家高校教書，開始同學們尊稱他為教授，後來就戲稱為“高叫獸”，倒也正好配合林燁的外號“林美人”。
出現在包房門口的高尚是一個人，沒有一向與他形影不離的林燁。顯然，並非隻有華馨才注意到這一點，因為馬上有人問，“林燁呢？”
“哦，她出差了，下個星期，哦，不對，下下個星期才回來。”高尚一邊解釋一邊匆匆入座，又補充一句，“等她回來，我們請大家到家裏吃飯。”
不知道為什麽，華馨覺得高尚的補充有些刻意，他講話不太連貫，神色也有些不自然，就像上次在洛城見到的那樣。也許是自己太多疑吧，華馨心細如發，但也知道自己有時候有點兒過於敏感。
高尚一眼看到華馨，衝她笑了笑，大方講起了兩人在洛城街頭偶遇的經曆，最後還總結說，“現在你們知道了吧，洛城那麽大，可都是華馨的地盤，我以為可以避開她的法眼，結果被當場揪住，前車之鑒啊，你們若去洛城，還是趁早拜會地主！”
“是啊是啊，你們先把買路錢，保護費什麽的交上。自覺繳納的可以打八五折，別像高尚那樣，到頭來還得補交罰款。”華馨配合他的玩笑，笑眯眯地對大家說。
“說到底，還是你們有’猿糞’，出門就一腳踩上，躲都躲不開！”唐一虎搖頭晃腦，又是一副星爺的腔調。
“哎，唐伯虎，你別亂點秋香，小心林燁罰你。”華馨作勢恐嚇的樣子讓身邊的藺頗都笑出聲來。
“正好趁夫人不在，教授今天可以放鬆放鬆，平時被老婆管得太嚴。我們每次打牌唱歌，你都不參加，說林燁不準，今天沒有借口了吧？吃完飯咱們唱歌去！”唐一虎永遠是那麽積極活躍。
“今天還真的不行，我下午要回學校準備一個報告，前一陣子去雲南支教，研究課題落下的進度得趕上。”高尚知道他這樣說很掃興，滿心歉疚的語氣。
為了得到大家的理解，他順便介紹了一下他們學校“送教下鄉”的定期扶貧項目。通常，兩三個老師帶上一組學生，利用暑假寒假，去雲貴川藏一帶的邊遠地區為當地學生義務施教。
高尚前不久去了雲南一個小山村支教一個多月，說起來還心潮澎湃，“如果條件允許，我真想跟學校調休一年，回那裏種一片果園，種地的同時教當地的學生讀書，每天早上就帶著孩子們對著果園的薄霧大聲晨讀，直到朝陽初升，那是多麽美妙的景象！”
華馨聽得悠然神往，眼前浮現出高尚所描繪的美麗果園。不知怎的，她腦海裏突然冒出一嘟嚕的字眼：Lost Angels，Lost Paradise，失落的天使和天堂。華馨不禁脫口而出，“好一個播撒希望的失樂園！”
“失樂園不是情色小說嗎？”唐一虎撓撓頭，迷惑不解。
“你想的是渡邊淳一的小說，華馨講的是彌爾頓筆下的失樂園，也是我們常說的伊甸園，人類的歡樂家園。”一直默不作聲的藺頗耐心的解釋。
“我看，不是失樂園，而是來生園，因為這輩子注定實現不了，下輩子都不一定可能，你看現在國內的汙染，從奶粉到農藥都有毒，什麽果樹能長得好？”楊梅突然插進來一句。
她本來和幾個女同學在交換育兒經驗，其中一個是陳芳菲，剛剛生了個女兒，虛心向幾個前輩媽媽討教母乳喂養的心得。陳芳菲順著接過楊梅的話茬兒，說，“還是別討論什麽果園不果園，支教不支教了。依我看，能移民都移民，能出國都出國，我可不想讓我女兒小時候喝毒奶粉，長大後吃地溝油，還要像我們當年一樣遨遊題海，過高考這座獨木橋。”
華馨沒想到性子溫順的白衣天使陳芳菲也會發出這麽憤激的言論。同學當中，她的孩子算是生得晚的，因為她老公在外企很繁忙，而她在醫院也不輕鬆，兩人忙於事業多年，眼看逼近高齡產婦的門檻，身為醫生的陳芳菲隻好暫停自己的職業發展，停薪留職一年專門生孩子，同時也為了挽救夫妻之間日益疏遠的感情。為了這個好不容易得來的孩子，難怪她現在一心想移民，為此私下裏谘詢過華馨好幾次有關美國投資移民綠卡申請的要求。他們夫婦的房子買得早，通過房產升值積累了足夠資本去國外做投資客，目前隻是在不同國家之間考察，到底是美國，加拿大，還是澳洲，新西蘭？
芳菲的話引發了眾人對國情現狀新一輪的議論，以及當年應試教育的弊病，題海戰術下每個人所經曆的苦與樂。
一頓飯吃了快三個鍾頭，意猶未盡的幾個人商量著去哪裏續攤，唐一虎率先提議去打麻將，因為他麻術高超，自號“一胡”，意為“一摸就胡”。蘇哲馬上說，“照你這麽解釋，那我一定上桌就輸，賠了夫人又折兵，回去不好交代。”
楊梅很快開始統計去打麻將的人數，華馨不是牌友，推辭不去。而藺頗也推說要回家照顧孩子不得不先行離去。在眾人散去以前，華馨正想趕緊抓住他問問他這些年過得好不好，卻不料被他搶了先機。
這一次，藺頗主動跟華馨告辭。他說，“今天能再見到你真的很高興。你一點兒沒變，不像我老了很多。我們在國內的生活很辛苦，不過你在國外一定也不容易。怎麽樣，有沒有考慮過回來發展？”不等華馨回答，他接著說，“國內，怎麽說呢，就像這火鍋，紅紅火火，熱熱鬧鬧，大家一起來涮，可能有點兒嘈雜有點兒混亂，但是倒也麻辣鮮香，有滋有味。”
聽了他這比喻，華馨看了一眼已經撈幹，漸漸涼掉的火鍋底，心想，原本應是眾人拾柴火焰高，如今變是眾人齊涮海底撈，而自己呢，也許從選擇出國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從此是一朵飄零的海上花，在大洋的兩岸，漂來漂去。
就在華馨和藺頗說話的當口，她留意到蘇哲跟高尚在一旁切切私語，偶然聽到一兩句“蔣校長那裏當然要意思意思”，“何主任那裏你酌情打點一下”，估計是高尚給蘇哲麵授機宜，指點送禮的訣竅。
唉，如此理想主義的高尚也難免世俗，也許是迫於無奈吧，華馨又回頭看了一眼狼藉的飯桌，那殘留的火鍋就像一個大染缸。她心想，藺頗說的對，現今的中國社會就像是一個大火鍋，表麵上熱氣騰騰，香味誘人，可是下麵風起雲湧，咕嘟咕嘟地冒著氣泡，沒有人知道這氣泡是會馬上碎滅還是可以繼續增長，也沒有人關心這火還能燒多久，鍋底什麽時候會被撈幹，關鍵時刻有沒有人能來添加些湯水救急？
眾人離開餐館，三三兩兩結伴而行，順路拚車。華馨拉住高尚問，“你不是回學校嗎？那你順路把我帶到燕大？很久沒去，我想去那裏的湖邊走走。”
“真的假的？”高尚麵帶疑惑。他躊躇了一會兒，說，“好吧，我捎你一程。”
“還是你人格高尚好說話！”華馨笑了。
“不是我好說話，是你好問好說話，”高尚沒好氣地說，“上次在洛城我就快招架不住，不過這次北京是我的主場。上車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