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華馨開始有意和Doug保持距離，可Doug並沒有意識到，還是常常到華馨的辦公室串門，約她吃午飯喝咖啡。好幾次華馨都借故推掉了。但有一天，Doug拿著一份中文的文檔來她辦公室尋求幫助，她無法推辭，隻好耐心地翻譯解說。
“漢字的構造真是奇妙，每個字就像圖畫似的。”Doug指著紙上的中文說。
聽了這話，一向為自己的語言文化驕傲的華馨忍不住興起，提筆寫下幾個漢字，向Doug解釋象形字的演化過程。Doug聽得津津有味，專注地凝視華馨，厚厚的眼鏡片也擋不住他日漸熾熱的情感。
過了幾天，Doug群發了一個郵件，向組裏的同事征詢婚姻律師，說是他的一個朋友有需要推薦。華馨也沒多想，順手回複，給了他Jenny的聯係方式，同時也告訴他Jenny本人幫助付不起律師費的窮人，他的朋友可能不符合要求。
到了眾人下班以後，Doug特意來向華馨表示感謝。他走進華馨的辦公室，掩上門，坐下來， 認真地看著她說：
“其實是我自己要離婚。”
華馨大吃一驚，差點從椅子上彈起。雖然她也知道Doug和妻子的感情日益疏遠，卻不曾想已經惡化到這個地步，他們畢竟還有兩個年幼的兒子啊。
“你想清楚了嗎。這種事可不能一時衝動，夫妻之間偶爾爭執，也很正常。”華馨震驚之餘，勉強找出幾句勸解的說辭，“生活在一個屋簷下，哪能沒有矛盾呢？”
“我們之間沒有爭執，因為早就無話可說，隻有孩子的事情維係。”Doug扶了扶他的眼鏡，接著說，“我本來也以為，一般人的婚姻就是這樣了，搭班過日子。做人要實際，要屈從現實，就像我當初，放棄自己的理想改行學法律，就是為了多賺點錢養家。可是和你共事以後，我們聊的越多，我就越來越意識到自己的想法是多麽錯誤。人生不能停止追求，尤其是當你遇到一個真正懂得自己，而且自己真正喜歡的人，就算要放棄已有的東西也值得 。。。”
Doug的言詞越來越熱烈，華馨的心裏卻越來越冰涼。
這種狗血的劇情竟然發生在自己身上，她有些憤怒，因為自己的無辜，莫名其妙就成了這老套的出軌情節的一名配角，同時又有些悲哀，出於對Doug的同情，她能想像他種種壓力下的中年危機。或許，正因為自己的耐心和同情被濫用？他為什麽不去買輛跑車去化解自己的危機，偏偏將她扯進來？
一時間，華馨的腦子裏湧出各種各樣的想法。她決定當機立斷，及時製止Doug的荒謬。於是，她冷冷地打斷Doug，說，“婚姻是一輩子的功課，對每個人來說都不容易。兩個人長時間相處，自然有高有低，有起有落，出了什麽問題，隻能自己解決，不要奢望外力。你還是冷靜下來，和太太好好談談，找出你們問題的症結。”然後她快速站起身來，開始收拾東西，作出要下班離開的架勢，“對不起，我晚上有約會，再不走就遲了。”
經過那一次談話，華馨盡量避開Doug，除了工作上的必要接觸。如果Doug像從前一樣約她午飯，她一定會拉上其他的同事，堅決避免兩人獨處的機會。如果Doug來她辦公室聊天，她就馬上謊稱要和Jeff開會或者趕一份緊急文檔。一段時間以後，Doug也感到華馨的刻意回避，他的熱情似乎漸漸地淡下來。
“我真心祈禱他和老婆重歸於好。”華馨和Jenny說起這樁心事，不免感歎。
“你何必操心那麽多？他離婚最好，還得賠一大筆贍養費，那就隻有老老實實工作，沒那麽多歪心邪念了。”Jenny毫不留情地說。她甚至問華馨，“你為什麽不去HR投訴？告他騷擾！”
“何必呢，他又沒有過分的舉動。況且，他以前還幫過我。”
華馨並不想將這件事複雜化，惹出人事上的麻煩。
在美國社會複雜的法律製度和強大的訴訟文化下，芝麻大點事兒都能打場官司。尤其是勞工糾紛，很容易涉及性騷擾或者種族歧視一類的敏感問題，多數雇主怕有損形象，一般都傾向於盡快協議解決，賠償了事。
華馨以前的律所有一個黑人秘書，完全不稱職，可是沒人炒她魷魚，就是因為顧忌她可能以種族歧視為由狀告雇主。華馨一個作房地產經紀的朋友就更冤枉了，無端被人投訴，說她將一處房屋租給A租客而非B租客是因為種族歧視，完全不顧B租客連押金都付不起的事實。
“你呀，不能太忍讓，總是中國人的思維，這裏可是美國！”Jenny對華馨似乎有些怒其不爭。
華馨不是一味息事寧人的人，但在她的人生字典裏，以和為貴，至關重要。這也是她不願作訴訟業務的部分原因，不喜歡兵刃相向，你死我活的決然對立。
一直以來，華馨希望能在東西方文化之間尋找一個平衡點，她保留著中國人的謙虛低調，言行謹慎，又不失美國人的幹脆直接，據理力爭。可結果是， 她的中國舊友們認為她已經太美國化，不能適應國內的環境，而在她的美國新朋們眼裏，她永遠是那個來自中國的安靜小女人。
不管怎樣，不同於激進的Jenny，華馨用她自己的方式慢慢找到了與Doug之間的平衡，他們仍然保持和平互助的工作關係，可是工作以外，頂多會談到體育政治這一類安全的話題，個人生活家庭狀況，猶如雷池，決不涉及。
此時，華馨有些懊悔自己多問了句，害得Doug提到他孩子，又扯出他妻子，將話題繞到他的離婚分居計劃。她暗自思忖，是假裝沒聽見Doug說的話，還是趕快找個脫身的借口？正不知如何是好，她的手機鈴響。
華馨瞥了一眼來電顯示，心裏大喜，暗叫一聲“救星來也”，麵上卻故意作出為難的表情，對Doug說，“實在不好意思，國際長途，我必須得接一下。”
Doug露出失望的神色，欲言又止，隻好一邊說“沒關係，沒關係，你先接電話”，一邊退出華馨的辦公室，並順手關上門。
華馨快速按下接聽鍵，用輕快的語調說，“中紀委，總算想起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