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華馨的決心
（一）
“今年，最晚今年底，老娘一定要從良上岸，退隱江湖！”華馨狠狠地按下文檔保存鍵，再也按捺不住這個想法。
此刻是周六的夜晚，確切地說，星期天淩晨兩點。一如平常，華馨坐在寂靜的辦公室裏孤軍奮戰。客戶催得緊，所有法律文件必須星期一交付簽約。身為合夥人的老板也不得不犧牲他的休假，自己留在酒店工作，讓老婆孩子去享受陽光下的夏威夷海灘。
華馨又看了一眼老板的電子郵件，確認他改簽的航班早上七點到達，也就是說，她還有五個小時完成文件的修改，以便他飛機一落地就可以開始審閱批複，最終定稿。可憐的Jeff，華馨想想他好容易全家去度假，現在卻隻能獨自提前回來，一定很沮喪。
不過Jeff至少還有老婆在家帶孩子，自己這個孤家寡人才更可憐吧。華馨暗暗自嘲，抬起頭來習慣性地環視一圈這間空曠的辦公室——自己的領地，也是自己的囚籠 —— 從門口的書架到身邊的寫字台，再到麵前的電腦桌，全都是法律案卷，夾雜著一些培訓資料和草稿筆記，一切白紙黑字，唯有身後的落地長窗鑲嵌著幾分色彩，那是洛城的夜景，都市裏繽紛閃爍的霓虹，在遠處茫然無邊的黑暗幕布上起伏流動，仿佛一幅尚未完成的油畫，在畫家筆下反複暈染，不斷變換著或明或暗的色調。
剛開始執業的幾年，華馨還是頗為自己的敬業精神驕傲的。尤其是剛通過律考正式拿到執業資格的時候，簇新的名片上印著對“華馨律師”職業身份的認可，一向矜持穩重的華馨也忍不住滿心激動，半是撒嬌半是炫耀地向父母報喜，總算法學院三年寒窗， 從金錢，體力到心力的艱苦付出並沒有白費。在這個異國的環境裏，她，華馨，不僅可以自食其力，而且還能拿到一份高薪，與本地精英直接競爭。
初出茅廬的華律師，工作緊張忙碌，心情卻總是充實愉快，走在律師樓長長的走廊上，腳下的高跟鞋似乎也能踩出土耳其進行曲的輕快。每當看到老板或客戶讚許的眼神，她就覺得自己再多熬幾個通宵也是值得的，哪怕有時候粉底也蓋不住臉上的痘痘，皺紋也悄悄爬上她的額頭。
隻是連續幾年這樣高強度而枯燥的工作，身體被加速折舊，華馨開始覺得有些力不從心，也開始懷疑自己的選擇是不是值得。俗話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不幸的是，女生一旦入了法律這一行，忙得連嫁錯郎的機會都沒有了。難怪當年在法學院的女同學都拚命趕在畢業前將自己嫁出去，否則就極有可能像華馨所裏的那幾個女合夥人，事業強悍，生活中呢，就隻好煢煢孑立，形影相吊。
華馨推開手邊的鍵盤，悻悻地站起身，伸伸僵硬的臂腰，試圖給經年勞損的頸肩脊椎一點徒勞的安慰。她順手拉開一層抽屜，裏麵是她的百寶箱，從急救藥品，食品，化妝護膚品到防震必須品，應有盡有。華馨找了張保濕麵膜給自己敷上，重新坐下，開始查看手機訊息。
最後一條短信是Jenny幾個小時前發的，再次問華馨去不去亞裔律師協會的年會和之後的派對。
說是法律年會，供大家進行專業上的交流，但是幾杯酒下肚，氣氛一旦輕鬆，人們往往就扯下嚴肅的職業麵具，或多或少地借酒裝瘋，打情罵俏，摟摟抱抱，也正好借機發泄了長期以來的精神壓抑。 所以，華馨戲稱他們為“壓抑”律師協會，沒什麽熱情參與。倒是Jenny因為和協會的幾個常年理事交好，不好推辭他們的活動，於是極力慫恿華馨參加和她做個伴，甚至以相親為誘餌。據她說，年會之後的派對往往是單身律師尋找自己工作和生活上的“合夥人”的最好機會，自然而然地，話題就能從“犯罪同謀”過渡到家庭分工的理想模式。
類似的派對，華馨不是沒有參加過。總是黑壓壓的一片人，盛裝包裹之下，個個都是帥哥美女，相互打量，暗自揣度，仿佛自由市場的買家賣家，到底是要買豬肉牛肉，還是蘿卜白菜。
想到這兒，華馨的嘴角不禁浮起一個微笑，飛快地在手機觸摸屏上敲出一行字：
“嘿，美妞，今晚的’肉市’如何？新鮮嗎？有帥哥猛男的話，別忘了留給小妹一份啊 。。。我這裏’饑寒交迫’的緊，先謝過了。”
Jenny的回信快得出乎意料：
“哪有什麽新鮮血液？還不是那一堆腐爛發黴！你今晚沒來是明智的決定，果然有吸血鬼的先見之明！”
在Jenny眼中，長期熬夜的華馨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吸血鬼。
“別別別，你可別再說我是吸血鬼。孤魂野鬼罷了。這會兒還在辦公室加班呢。”
“你這工作狂！好吧，小可憐，我就勉強再同情你一把。 我們幾個在小東京宵夜，你正好可以過來，雖然沒有’肉’，撈麵味道還不錯。”
“怎麽，難不成你們還有興致‘夜訪吸血鬼’？”華馨笑著發著短信，還輕鬆地轉了轉自己的座椅。無意中一抬頭，看到窗玻璃裏一個白麵的女鬼，嚇了一大跳，差點尖叫起來。
原來是自己蒙著麵膜的臉。雖然很快醒悟過來，華馨仍然心中一悸，腦中忍不住飄過日本恐怖電影“咒怨”裏的畫麵，渾身寒毛樹立，原本想到的俏皮話也蕩然無存。
華馨一把撕下麵膜，扔進垃圾桶，兀自惱恨這一通愚蠢的自我驚嚇，頓時意興闌珊。
“算了，我還得繼續工作，就不過來了。你們吃好喝好。”
“好吧。別工作得太晚。晚安，甜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