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外公和紅薯的故事

故事是外婆講的，卻是外公家的故事。外公老家是浙江鎮海，現在算是寧波的一個區了。他的親戚都在那一帶。這個小外公，算是我的遠房親戚了，是我外公的叔叔的第四個兒子，我外公的堂弟。他的命不好，又很好。他剛出生後兩周，就開始跑反了。也許現代人不知道什麽叫“跑反”。簡單說，就是逃難，但是比逃難淒慘得多。

那是個冬天，一大家人正在吃晚飯。突然有人喊，跑反啦。小外公的爸爸，把一個水桶直接從水缸裏舀起一桶水，對著灶頭的洞口全潑了進去，灶火滅了，一桌子飯菜就那麽攤著，所有人都跑了。不敢有燈，摸黑跑。不知道跑了幾天，後來到了四明山，現在是嵊州的一個朋友家。但是小外公的媽媽卻沒有跑到。她被飛機炸死了。後來人家說，就怪她穿了件紅棉襖。鬼子的飛機很刁蠻，飛得特別的低，擦著山飛，聽不到聲音，等看到了，已經到跟前了。我問了個笨問題，為什麽跑反還穿那麽鮮豔的衣服。外婆歎口氣說，你說呢？跑反呢，哪有時間挑衣服？

小外公的父親帶著幾個能走的孩子，母親就抱著小外公。她還沒有出月子，走不動啊，是冬天。等到炸彈一響，回頭一看，已經是一片血糊不見全人了。再找找，發現“小把戲”還在動，在不遠處的樹叢下。不知道怎麽的，小外公完全沒有受傷，也許人小，也許是最後一刻被媽媽扔出去的。

到了山裏的朋友家，小住幾天，外公一大家又走了。大概實在沒有辦法，把還沒有滿月的小外公就丟在那裏了，按照當時的習俗，把一個小玉弄斷，一半掛著，一半帶走，說日後相認。朋友也是一家子，他們後來喊那個養父叫親伯，養母叫好伯伯。不知道為什麽那裏把阿姨叫做伯伯。小外公一下子斷奶了。沒有吃的，山裏人口稀少，方圓幾裏也沒有正喂奶的。大人能吃的糠菜，沒有能養這麽小的奶娃的。後來好伯伯說，番薯也許可以。親伯一拍大腿，行。

然後好伯伯又有點犯愁，那，明年呢？親伯就說，明年？這年頭，還不知道有沒有明年呢。開窖！

紅薯是夏天秋天的產品，那邊叫番薯。冬天裏這個時候，是沒有紅薯的。他們講的紅薯，是山窖裏的紅薯種。每年秋收，找個山坡的岩壁，不潮濕的好土，挖個洞窖，把最好的紅薯完整放進去，不碰水，然後把洞口用泥土封好，度過漫長的冬天，第二年開春以後，如果窖裏紅薯沒有腐爛還新鮮，就可以拿出來做種。如果現在開窖，明年就沒有種子育苗了。但是為了小外公。。。。

好伯伯每天煮一個紅薯。用水煮得爛爛的，連皮煮。然後就把紅薯剝皮放到小外公的小嘴裏，他沒有牙，就這麽嗎嗚嗎嗚地吸，和吸奶一樣，也很快，就吸飽了。等到一窖紅薯吸完了，小外公也開始長牙了。春天也到了。後來，小外公幾個月後被家人接走了。但是，好伯伯一家不再是朋友，而是親人了。一直到後代，還是當親人走動，雖然沒有血緣。

說也奇怪，小外公是四個兄弟裏個子最高的，居然有一米八。身體也好。去年尋舊，我到了上海杭州和寧波三地，專門去拜訪了這位神奇的小外公。他八十了，性格特別開朗。他說，我的命是撿來的，白撿來的，開心伐啦？我問他，您還吃番薯嗎？他說吃啊，現在牙又不大好了，番薯好吃啊。還加了一句：番薯就是我的姆媽！

 

[豐收的喜悅]

好故事

[高斯曼]

謝謝分享前輩的故事，喜歡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