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周是十三節討論課,也就是說同一個內容,我要對著十三組學生討論十三遍。於是我選擇了自己最喜歡的語言和語言心理學,講起來比較得心應手一點,不累。
我第一張幻燈摘錄了《聖經•創世紀》中關於巴比塔的故事,順便問學生,你們讀《聖經》嗎?這十三組學生基本上都是來自英國和歐陸的學生,幾乎所有的學生告訴我,他們沒有讀過。
好吧,我就是給他們講了巴比塔的故事,附帶地表達了自己對《聖經》收藏興趣。這確實是我在英國愛好之一,去舊書店買各種語言版本的《聖經》。《聖經》就好像漢字一樣,每種漢語方言,甚至包括韓語、日語、越南語都可以念出自己的發音,仔細想想這是一個很奇妙的現象。而不同語言版本的《聖經》,也就是用各自的聲音在講同一個曆史,我甚至還有一本蘇格蘭蓋爾語的《聖經》放在書架上。
英國學生不怎麽讀《聖經》,我並不奇怪,就好像去教堂的人越來越少一樣。於是我問他們每個人能說幾種語言,來自歐陸的學生基本上可以說兩種以上語言,而長於英國的混血孩子或者少數族裔的後代,多少也能說一點英語之外的語言。有趣的是,英國學生,我一個挨一個問下去,他們大多數隻說英語,偶爾會提到自己正在學點歐洲大陸的語言,或者表示自己高中時候學過。
於是我問他們從哪裏來?英國學生的回答,讓我想起了英格蘭的北方。因為他們絕大多數來自貝克郡、德文郡、漢普郡,還有倫敦,肯特、薩裏這些城市,包括我最愛的布裏斯托,這些都是英格蘭的南部。有一位來自伯明翰的學生,我特地問了他兩次,他似乎很羞愧地表示,我來的地方有點遠。因為伯明翰在英格蘭中部。這是一個有趣的發現,這所號稱國際化大學,它似乎隻接納了來自歐陸和英格蘭南部的學生,還有少數的亞洲學生,它是如此本地化的國際性大學。
我開始走神了,想起了自己曾經生活過的紐卡斯爾,它距離蘇格蘭不遠了,而曾經把英格蘭和蘇格蘭分開的哈德良長城,就是從那裏出發。然而我找不到適當的話題和時機,把這種類似鄉愁的東西,穿插到課堂裏,與學生分享一下,於是留給自己下班後回味。
Nostalgia是我在英語裏麵找到的最美的詞之一,卻也是最憚於對人提起的感情。對於英國人,我不知道怎麽解釋這麽多年,自己在這裏培養起來的這份感情,而回國之後,我在飛機高鐵的快速轉換中,變得更加沉默,像一個絕緣體一樣,把自己沉浸在報紙和書本裏,失去了談話的興趣,談論什麽英國毫無意義,更無法對往日朋友講述自己對英格蘭的思念。
這個變化其實與英格蘭的北方有關。我曾經在一個夜晚,來到英格蘭北部的特倫河上的斯托克鎮,這裏曾經是英國的“瓷都”,如今衰敗似乎隻剩下黑夜。穿過冷清的街道,我仿佛回到了故鄉的八十年代夜晚,寒冷的感覺,喚起了自己小時候有了第一件風雪衣(家鄉對羽絨服的稱謂)記憶,那時候父母都在為多賺一百塊而熬夜感到興奮。我住在朋友租的地方,那是工業革命時代留下的痕跡,聯排的小房子,後門是突出的一個廚房,一大排房子下去,彷佛是冬天清晨北京胡同公廁裏並列的屁股,隻不過顏色比較黑一點。
這也許是我對英國的思念來源,因為我看到了這裏淤積的曆史,它們如此錯綜複雜地潛伏在那裏,生活在倫敦的陰影之下。所以當人和我說,多麽熱愛《唐頓莊園》以及英國的一切的時候,熱烈地讚頌《大憲章》似乎一勞永逸地奠定了英國的政治文明時候,我總會想起英國北方,那裏潛伏著衰敗的大家族,工業革命時代留下的城鎮殘骸,約克郡蠻荒的曠野與閃亮的明珠一般的湖區並存著。這就像中國的曆史一樣,我覺得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為中國曆史著迷,甚至覺得現在要做的中國夢,怎麽做都無關緊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