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上海人,但有很多老鄉在上海。九月初的一個晚上,我站在上海新世界城門口等老鄉朋友,抬頭看到了遠處那座大樓。它被熒光燈鑲出了輪廓,像是一頭看不見殼的蝸牛,又像是《指環王》裏某個尚未出場的某個魔王。
我一下子被震撼了,想起了倫敦,竟然在距離家鄉不遠地方,特別想念英格蘭。
已經有很多人以為我生活在倫敦,我總是很謙虛地解釋,我住在布裏斯托(Bristol)。倫敦,對於占英國人口三分之一的倫敦人來說,真是一個悲欣交集的地方,在這裏,你可以得到比外地至少多三分之一的薪水,也要付出必要的代價,比如通勤就是一件苦不堪言的事情。我兩位朋友號稱都在倫敦工作,彼此約一場羽毛球,要花一個小時,穿越倫敦的對角線,在市中心找一個地方打一場四十分鍾的球。
九月份第二個周日,我坐在北京後海的飯局裏,聽朋友從各自的環路匯集到此地的辛苦,卻顯然又感受者他們樂此不疲地在北京生活著。這讓我有點羨慕他們的意誌,當我坐著京滬高鐵,穿越過一座座巨型高樓為標誌的新城市,內心裏極度想念自己的英國火車之旅。所以,我在國內南北輾轉的日子裏,常常幻想著這一列高鐵,如在時光隧道一樣,將我引入通往英格蘭西南部的地界。
比如,從布裏斯托到伯恩茅斯的那段,經過巴斯,慢慢駛入英格蘭西南部的薩默塞特平原,在春天的時候,火車浮現在綠色叢林裏,如果雨下得大,把沿途葉子洗得幹淨,小站台的站牌名字,就顯得特別醒目,烏黑的字母提醒旅客,這裏還有人類活動的痕跡。
等我回到英國時候,就已經是秋天了吧,不是上海三十度的白露,而是在家裏看著窗外十二度的冷雨。這個時候,我坐火車,會慢慢看清綠色褪去之後的真相,被隱藏的河流,露出了石牆的鄉村小屋。特別是,火車開過了南安普頓,進入了新森林(New Forest,英國南部的一個自然保護區),有一段路,如史前的蠻荒畢現,其實是濕地,隻不過地麵棕褐色的植被顯得特別有曆史感,披著防寒氈子的馬,偶爾會在上麵出現,不過我更加期待的是福爾摩斯裏巴斯克維爾家的獵犬。
這塊地域在晨光夕照的調配下,似乎潛伏著一段被過路人遺忘的曆史。在越來越接近伯恩茅斯一個地方,有一處破屋,隻剩下了屋頂和看得透的板牆,我猜測它的質地已經和長滿了蘑菇的朽木一樣,奇幻之時,它也許會慢慢變形為我孩子喜歡的樂高英雄工廠裏的戰士。
沉悶的、陰鬱的英國,培養了我的想象力。我一直認為自己的藝術創造力,略同於把豆腐幹炒鹹菜,擺盤成一道法國菜式的架子。然而如此豐富的視覺刺激,甚至已經讓我用iPhone手機拍照取景的技術,也有所提高。 這種想象力,應該來自自己在除倫敦之外的各個鄉村和小鎮的遊蕩。直到有一天,我和有著更多這樣鄉村經曆的人,帶著習以為常的想象力,來到了倫敦,在這座擁擠的城市裏釋放出來,被擠壓,被變形,產生了所謂的都市生活,甚至藝術。這種所有的農村隻創造一座魔都的手段,是保全鄉村的精明。
因此,當我看到在北京,在上海,看到寫英文的小咖啡館,充滿了小資產階級氣息的中產階級會所,把中式家具堆滿一屋子的餐館,內心裏總是無限的同情,因為它們沒有經過鄉村想象力的發酵,怎麽能夠製造出真正魔都的感覺呢?
當高鐵將我如傳輸帶一樣,推往北京或者上海的火焰口的時候,我總是全神貫注地吸納眼前沿途一切,開出了蘇南,遍地失去了鄉村,它們都變得和北京一樣,這是遺憾,幾乎所有的鄉村被魔都攻陷的遺憾,卻也是我每次回國的樂趣,這是為什麽呢?
詩歌要求太高了,我隻會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