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海不歸的自白:我的中國胃
(2013-06-05 09:4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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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之後,麵對滿桌的菜肴,我的胃告訴我自己:你變了。
2005年一個中午,我沉浸在實驗室裏,把午飯推遲到下午3點半,結果我的胃徹底崩潰了。那次之後,我從一個可以三天不吃飯的少年人,一下子進入了到點不吃,能疼出虛汗的準中年狀態。
從那之後,到現在,我午餐可以變成了一條巧克力加上一杯咖啡,能夠及時吃上一口,胃就滿足了,連簡陋的三明治都可以不用,非常的不中國。
曾經有人討論“中國胃”,認為中國人在海外能夠適應一切,除了食物。而我的胃很不中國。相術上說,南人北相,是大富大貴。中國胃不吃中國餐,也可能蘊含著一種出奇製勝的人生。
胃的拿來主義
我從小有輕微的胃病,常年在外下館子,吃飯局看似肆無忌憚,五湖四海,實則暗藏乾坤,謀劃在前。
也許是胃病讓自己養成了很多習慣。比如,因為注意飲食搭配,強化了想問題做事情要規劃,點麵俱全;因為胃痛難以傳達,造就了自己有心事不說,自然解決的耐心;現在,開始注重了及時補充能量,漸漸地造成了飲食上拿來主義,也避免了不以中餐盲目自大,不以西菜高人一等的偏頗。
胃的虛弱一方麵導致了自己選擇食物比較挑剔,另一方麵助長了對食物的不懈探索。這一定程度上是種補償,就好像父母對自己有殘疾的骨肉,總是有些溺愛。比如,我常常發狂似大啖各種西班牙、意大利和德國的火腿片,算是一種大腦對胃的溺愛吧,或者是體內缺了什麽元素。
這麽多年了,回家必有一個儀式,母親常常搞了很多燉品給我吃。溫州人很信這些東西,比如魚膠、冬蟲夏草、番鴨汁等等。我每次都是近乎呆呆地喝完,很少異議,因為我相信我媽不會害我。
這次我突然喝完了牛肉汁之後,說這個東西就是我們心理學上的安慰劑。母親問問什麽是安慰劑?我說就是沒病去看醫生,醫生常常給你點無關痛癢的藥,讓你吃了覺得自己好了很多。
母親大笑起來,說,也對,這個牛肉,燉了一天,連肉都化成汁了,真是沒什麽營養。
無所謂了,胃不好了,我也就不要什麽營養。能吃就吃,管他安慰劑,還是不宜入口。進補和盡孝、思鄉、愛國類似的,不在乎它對你怎樣,自己的意思一定要到位,一句話,拿來就吃。
想吃和吃了想
在英國,我很少大呼小叫地要吃中餐。首先經濟上不劃算,其次我對飲食傳統很忠誠,好中餐都在民間,尤其是原生地的民間。有人到了溫州,非讓我帶去吃什麽香辣館,簡直讓人暴跳如雷。
不過這次回家,我的確帶了兩個外地人,去了一趟小館子。瑞安(溫州地區縣級市,我真正的故鄉)外地人多了,一開口我說普通話,服務員給我推薦這個,建議那個,我說了幾句方言,就把服務生的好意給擋回去了。我帶客人看了一圈,挨個介紹海產,然後嫻熟地點菜,完全不容客人開口。
皮皮蝦,這是北京叫法,粵語是瀨尿蝦,詳見周星馳《食神》。比較正式叫法是蝦蛄,溫州方言叫蝦扣彈,因為其兩個螯,樣子類似螳螂的鐮刀,據說可以彈碎普通玻璃。
彈跳魚,一種生活在灘塗的兩棲動物,方言叫“花瀾”,看過一則Guinness啤酒廣告,有一組動物退化鏡頭,最後的一個兩棲動物,舌頭被凍住了,極力渲染Guinness啤酒冰鎮之後可口,那個動物就是花瀾。為什麽叫花瀾?卻是我根據方言讀音造的;另外一層意思,這種動物身上有花斑,取其華彩斑斕的意思,用“瀾”表示在水邊。
瓜子蚶,一種瓜子大小的蚶,爆炒;辣螺,一種很醜陋的海螺,居然是辣的,很有意思;水潺(魚字旁),一種深海的無鱗的魚類,肉質鮮嫩,做湯極為鮮美。
那一頓,其實是第二頓夜宵。之前我們在酒吧已經吃了魚餅、炒螺絲、鴨舌頭等零食。這頓飯一直吃到夜裏快兩點,應該說那夜,我的胃很中國,很家鄉。
在英國,我對中餐的想念居然有點要斷的意思。這種不祥之兆,讓我有點明白為什麽很多去了台灣的國民黨老兵,最後都向現實妥協,在當地娶了第二個老婆。
原因是“想吃”和“吃了想”鬥爭, 類似於精神分析中的本我(ego)和超我(supreme)的衝突。“想吃”是原始的欲望,而“吃了想”是理念上認同,它們交匯在具體的“吃”上。當現實的吃,不能夠平衡欲望和理念的時候,就讓你不得不選擇了。
從始至終,我一直生活在這樣的困境中:有太多的“吃了想”,卻不願意遷就“想吃”的粗鄙,於是,我最終決定:不想吃。
中餐日遠,胃很壓抑。假如食與色真的是性也,每一次回國,每一次吃就是一場出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