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小屋門前,這間進得去出不來的活棺材,讓上官雲珠禁不住扶著門框,平靜了一下。小頭目推了一下她,被上麵來的一個高個子,用眼色止住了。
高個起身來到上官雲珠身邊,語氣柔和地問道:“上官,我們是上級派下來,接管你專案的審訊員。如果你身體不舒服,審訊可以改到明天!我姓高名亞雷,你叫我高審訊員吧!”
上官雲珠突然想起哥哥說的話:“他們兩個人,很可能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一定不要上當!”上官雲珠還是情不自禁地抬起頭,看著高個,發現他穿著一身灰色的中山裝,梳著大背頭,非常像一個大幹部,隻是溫情下藏不住的一張有楞有角的臉,可以砍死人。上官雲珠忍不住流下淚來,因為兩年多受審訊的經曆中,高個是唯一一個對她這樣和氣說話的人。
“是我腦手術的後遺症,常常頭暈目眩,站立不穩,好像隨時要從樓上掉下去,摔得渾身碎骨一樣,心裏驚恐不安!我想,我是活不了幾天了。病痛這麽折磨我,總的找個地方解脫,否則生不如死,人世還有什麽值得留戀的!”上官雲珠氣若遊絲地囁嚅道,“早死早托生。謝謝高審訊員,我能堅持得住!”
高個攙扶著上官雲珠坐在被審訊的一把木凳子上,像一個孤島,讓每一個受審問的人,不但內心孤立無援,而且身體覺得如臨深淵,仿佛隨時一頭栽下,再也起不來。
上官雲珠個子不高,坐在上麵,雙腳前不靠村後不著店,像風中的蘆葦,隨時都要被連根拔起,吹進如地獄一樣的深淵,讓上官雲珠習慣被哥哥嗬護的心,禁不住揪起來,像一根絞索,勒得上官雲珠好像窒息一般,趕緊按照哥哥教的呼吸法,讓自己盡快清醒過來。
矮個子啪地一聲,把一個本子重重地摔在那張審訊長桌上,清了兩聲嗓子,聲音有點尖地喝道:“上官雲珠,我姓桂,名子守,叫我桂審訊員就可以。我們兩個人為你的專案特意過來,但是時間隻有兩天。你的案子拖得太久,讓上麵很奇怪,不知道是專案組的人不好好審訊,還是你上官雲珠沒有理解清楚案子的情況。
“今天我們來的目的之一,就是了解一下具體情況。我們跟泰幹事交流了一下,看來專案組的人盡力了,問題出在你這一頭。我們隻想讓你告訴專案組,你頻繁接觸中央領導的目的是什麽?”
上官雲珠沒有理睬這個問過無數遍的老問題,低著頭,心裏數著1、2、3直到100的阿拉伯數字,靜等矮個子的反應。十幾秒鍾後,矮個子從長桌後,蹦了起來,雙手打著關節響,聽得上官雲珠驚心動魄,好像聽見自己的肋骨一根根被撅折。
矮個子來到上官雲珠跟前,薅住她的脖領,強迫她抬起頭來說道:“我的耐心是有限的,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說——”
上官雲珠目光茫然地看著這個矮個子,發現他長得麵容清秀,像一個姑娘家。如果留長發,可以跟一個長相俊俏的少女混淆視聽,卻留著一個平頭,被他的憤怒,淹沒了所有的自然美,隻露給上官雲珠扭曲的泥人張捏的挪位的五官,讓人覺得活見鬼。
“你要給上級交差,我也要向我的誠實交差。這個問題的答案我都寫在匯報材料裏,你們都看過,為什麽還要明知故問?”上官雲珠豁出去了,不緊不慢地答道,“你沒有新的問題,還是送我回牛棚吧!”
“臭婊子,裝什麽假正經,老子抽死你!”矮個子說完,就給了上官雲珠幾個嘴巴子,下手非常恨,上官雲珠的臉,立刻呼呼呼地腫了起來。上官雲珠聲嘶力竭地喊道:“法西斯,嚴刑逼供的法西斯,你要受到曆史的審判!”
上官雲珠的喊叫,遭到了矮個子一陣拳頭雨,雖然沒有泰幹事下手重,也被他打得鼻血嘩嘩地流淌。此時高個子走了過來,勸阻了矮個子,並把一張草紙塞給了上官雲珠,同時說道:“上官雲珠,何苦呢!把問題說清楚,對你對我們都好,搞得現在這樣,對誰都不好!”
此時被高個子架開的矮個,伸胳膊跳腳地吼道:“臭婊子,不見棺材不落淚,老子就讓你進得來出不去,打死你個死不改悔的女特務!”
高個子安撫好了同夥,轉身對上官雲珠說:“很明顯,上級對你的回答不滿意,所以才讓我們對你重新審訊。你權衡權衡利弊,這樣拖下去,你的身體和精神都受不了,長痛不如短痛,按照我們的要求,你隻要填一下答案,我們好交差,你也解脫了,屬於雙贏,何樂不為呢?”
上官雲珠不想回答高個的問題,而是按照哥哥教的呼吸法,讓自己心身歸一,不被他的毆打,亂了陣腳。高個見上官雲珠軟硬不吃,知道是碰到滾刀肉了,想了想,轉身回到審訊員位置上去了。
上官雲珠一邊給自己鼻子止血,一邊靜聽他們的動作,餘光中瞅見他們在竊竊交流。不久矮個子又來到她的身邊,讓上官雲珠下意識地抱著頭,不敢吭聲,渾身止不住地顫抖著,等待他隨時落下一陣拳頭雨。
“賤貨!你頻繁接觸中央領導,就是靠賣肉,達到你出賣國家機密的目的。說賣了幾次,都賣給誰了?”矮個的咆哮,像旱地一聲驚雷,炸得上官雲珠“啊”地一聲尖叫起來,接著喊叫著:“法西斯,打倒法西斯!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
矮個子一發不可收拾,一隻手揪住上官雲珠的頭發,另一隻手,在她的頭部瘋狂地抽打著。上官雲珠覺得身子浮在雲層,幾次都要從凳子上歪倒下去。上官雲珠用雙手死死地抓住凳子的兩邊邊沿,咬緊牙關,維持身體的平衡,不讓自己一下子就垮下去。
見上官雲珠鼻子和嘴角鮮血直流,矮個子才停住手,喘著粗氣說道:“我叫你死不改悔,與人民為敵,你就是自尋死路!”
這次高個子沒有過來,而是專心翻閱以前的記錄,好像眼前發生的一幕,隻是銀幕上放映的一場電影,跟他毫不相關。
上官雲珠雙手軟得像麵條,連止血的動作都做不出來,見鮮血一滴一滴地下著雨似地染紅了外套,內心感到一種勝利的欣慰。上官雲珠很想倒在地上,就這樣死去,也許是人生最好的一個句號,但是哥哥要求她堅持下去,讓他們覺得,她不是一個輕易放棄的人,一旦放棄,他們才能深信不疑。
高個很快意識到,上官雲珠一旦失血過多,死在審訊室,傳出去,對中央領導不利,才起身來到上官雲珠身邊,遞給她幾張草紙,見她無力接住,隻好幫她擦拭一下滿臉的血水,又幫她塞住鼻孔,歎息道:“上官雲珠,你不聽我勸,才會走到現在這一步!你隻要招供了,承認你勾引中央領導,獲取了中央機密,我們的審訊就結束了!然後你就安心等候中央的判決,好好養養身體!大不了下放勞教幾年,你還可以回到黃浦江市電影製片廠,參加電影拍攝工作!”
上官雲珠知道高個在誘騙她上當,也是哥哥告訴她,麵對唱紅臉的,一律不加理睬,所以上官雲珠隻是專心數1,2,3直到100 的阿拉伯數字。
高個轉身出了小屋,他的舉動讓上官雲珠很吃驚,因為哥哥也沒有預測到事情的走向會這樣。上官雲珠此時頭暈的感覺越來越嚴重,整個小房子好像搖來晃去,頭重腳輕,隨時要從凳子上倒下去。趕緊閉上雙眼,采用哥哥教的運氣法,意守丹田,讓身體的真氣繞著小周天運轉起來,使任督兩脈連通整個經絡,恢複身體的正常氣血運轉,而不是被暈眩牽著鼻子走。
上官雲珠發現暈眩的感覺慢慢緩和下來,內心暗暗驚喜。慢慢睜開雙眼,突然發現矮個站在自己眼前,嚇得上官雲珠手臂緊緊抱住頭,尖聲喊道:“法西斯,打倒法西斯!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
“臭婊子,女特務,看我怎麽抽爛你這張屄嘴!”矮個脫下腳上穿的一雙棉布鞋,抄了起來,左手揪住上官雲珠肩膀上的外套處,右手掄起棉布鞋,劈頭蓋臉地抽打她的頭部,打得上官雲珠大喊大叫,不斷高呼:“法西斯,打倒法西斯,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打倒法西斯、打倒法西斯、打倒法西斯——”
矮個停下抽打,因為他的右手被高個攔住了。
上官雲珠意外地發現自己的頭不暈,渾身發熱,雖然臉上頭上到處都在流血,但是內心充滿喜悅,腳上也有力量,下意識地站起身來,指著矮個說:“強盜,流氓,法西斯,老娘跟你拚了!”上官雲珠說完,把滿嘴的血水,全部吐在矮個的臉上,掄起瘦弱的手臂,握緊皮包骨頭的拳頭,用盡全身的力氣,朝矮個狠狠地砸去,仿佛要砸碎這個萬惡的社會,並用盡肺中所有的氧氣尖叫著:“劊子手,你會不得好死,老娘死了化成厲鬼,也要掐死你!天啊——這是什麽世道啊!”
上官雲珠的反抗,被高個輕易地攔住,見她身子晃了兩晃歪倒在地,卻沒有去管她,而是轉身,幫矮個清理被上官雲珠吐得滿臉的血水,並輕聲說道:“就這樣吧!再火上加一把油,案子就差不多了!”
矮個狠狠地朝上官雲珠的下身踢了幾腳,口裏罵道:“潑婦,媽的還敢打老子!臭婊子,別給老子裝死!明天你再不老實交代,老子就踢死你個賤貨、女特務、破鞋!”
兩個人很快離開了小房間,泰淮樂命令小頭目和隨從把上官雲珠拖回牛棚。
王丹鳳和黃宗英趕緊打來熱水,幫姐姐擦拭腫得變了形的臉部。無論是頭部,鼻腔,還是口腔都在流血,黃宗英取來紗布,幫姐姐止血和包紮。兩人見姐姐雖然兩眼睜著,但是沒有一點活力,好像一個吊死的人,從梁上的繩套抱下來,讓人覺得姐姐變成一具屍體。
王丹鳳和黃宗英感到既傷心又害怕,不知道姐姐在過去的兩個多小時裏,遭受了怎樣的嚴刑拷打,才會變成現在這樣的慘狀,一邊幫她擦拭著,一邊流淚,仿佛回到國民黨統治時期的白色恐怖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