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11月22日,星期五。一大早,董九接到專案組泰幹事的電話,問他對上官雲珠做思想工作進展得如何,並讓上官雲珠上午回專案組,因為上頭派來的人,今天下午要見上官雲珠。
從11月19日到22日幾天期間,董九盡心盡力地照顧妹妹,覺得她身體恢複得比較好,胃口也不錯,雖然頭部的暈眩出現過3次,不過每次持續的時間和程度趨於好轉,讓董九信心百倍。
董九又把計劃詳細地跟妹妹重複一遍,要求做到百密零疏,還要隨機應變,讓這兩位“殺手”覺得她必死無疑。這場苦肉計,讓董九非常心疼。吃過早飯,董九幫妹妹按摩、點穴和推拿了半天,讓妹妹學著運氣——呼吸吐納,激活機體的抗逆能力。
根據妹妹的反饋,專案組體罰包括抽耳光,推倒在地後亂踢一頓,他們比群專組下手重,但是體罰毆打的花樣少很多,不過專案組的語言暴力,比群專組要高明得多。
喂飽了妹妹早飯後,擔心妹妹午飯沒有著落,又讓妹妹帶上糕點和茶水,交代她說:“妹妹,見兩位‘殺手’前,一定要吃飽、放鬆,才能讓苦肉計成功!”
泰幹事見上官雲珠進來報到,因為董九的關係,意外地讓她坐下來說話。以前都是臭罵她幾句,把以前審問她而一無所得的挫敗和懊惱發泄一通。今天,上麵派人來了,泰幹事不想把一個奄奄一息的上官雲珠交到他們眼前,凸顯自己的無能——把人都快整死了,還是一無所獲。
今天見上官雲珠精神還不錯,穿戴不新但是還算幹淨。不過臉上氣色依舊暗沉,很好奇董院長這幾天的工作成效,拿出上官雲珠的審訊記錄簿,邊翻開邊問道:“大特務、女流氓,死到臨頭,還不如實招來?”
“我跟誰流氓了?我的每一段婚姻都是有據可查,現在我跟賀路是男女朋友!我也沒有腳踏兩隻船,也沒有婚外出軌。我相信自己的作風沒有問題,怎麽會成為女流氓?”上官雲珠有氣無力地駁斥道。
泰幹事冷冷地哼了一句,知道她故意充愣裝傻,不過董九做她思想工作以前,她每次麵對審問,都像被斬了頭的公雞一樣,梗著脖子,跟他們對著幹。無論問她什麽問題,都義正詞嚴地進行反駁,覺得她跟主席見麵,都是正式的接見,而且每次,都不是她一個在現場,並把每次見麵的人員,如數家珍地告訴專案組,結果愈發引起專案組的敵意,認為她除了明麵上的接見外,背地裏的見麵一定也不少,但是專案組不敢這樣明目張膽地問她,而是讓她明白專案組的意思,但是上官雲珠明白人裝糊塗,一直不配合。後來幹脆告訴她,交代背地裏見麵的情況。
“主席的特殊地位和身份,讓他要見任何人,一定是光明正大,沒有什麽‘背地裏’的情況。”上官雲珠在上一次審問時,冷冷地反駁道。
“譬如你給主席寫信什麽的?”泰幹事氣得狠狠地抽了上官雲珠四五個嘴巴子,怒不可遏地咆哮道。上官雲珠慢慢地擦拭掉嘴角的血水,想死的心都有。一直被這樣毆打、汙蔑和折磨,人生有什麽意義?那個老妖婆,就是一個爛貨,在黃浦江灘怎麽下賤怎麽做,總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會有好下場!
“你欺負我一個弱女子,還動手打人,算什麽男人?我、我都不知道為什麽要寫信,信寫好了寄到什麽地方主席才能收到?你隻會血口噴人,無端指責!我把自己經曆的詳情全部交代了,其他的事情我沒做過,怎麽交代?難道要我汙蔑自己嗎?”
泰幹事跳到上官雲珠跟前,揪住她枯黃的頭發,雙眼冒著火地怒視著她那雙死沉沉的大眼睛,越打慣了耳光越忍不住地又抽了她十幾個耳光,直到她上身晃悠,撲倒在地才鬆手,又狠狠地朝她的下身踢了幾腳,發現她一動不動,才讓小頭目,把她拖到牛棚區。
“臭婊子,做婊子還想立牌坊,做夢——”泰幹事雙手握拳,恨不得把天花板捅出兩個窟窿來,覺得自己倒黴透了,本來想通過專案組露一把臉,奔個好前程,想不到這個上官雲珠軟硬不吃,死扛到底,真他媽的茅坑裏的一塊石頭,又臭又硬!
今天見她至少老實多了,讓泰幹事心裏有了幾點火花在閃,急不可待地想蹦出去,再試一把,但是無數次失敗立刻止住了他的衝動,故作鎮靜地踱步來到她的跟前,盯了她一眼,見她意外地低眉順首,所以放低聲量地問道:“董院長對你做了幾天思想工作,難道還沒想通嗎?”
“哼!他隻是比你陰險一點,不像你動不動就打人!他要我承認什麽事都做了,哈哈哈——一丘之貉!我如果做了,早就承認了;如果沒做,他董九算什麽東西,憑什麽讓我承認什麽事情都做了?對不起,你們的軟刀子對一個清白的人,也沒有用!”上官雲珠冷冷地看著泰幹事,不再對他聲嘶力竭地反駁和辯解。
“那你們在一起待幾天,都幹什麽了?”泰幹事吼道,濺了上官雲珠一身唾沫星子。
上官雲珠緩慢地抬起頭來,惡狠狠地盯著泰幹事說:“他用示好、收買和軟化的陰險手段,妄圖讓我屈服,讓我給自己扣屎盆子。一次不行,就兩次;二次不行,就三次!哼,我是一個負責任的人。做了就做了,沒做就沒做。既不汙蔑別人,也不汙蔑自己,難道有錯嗎?
“你們的想法,我很清楚,讓我承認,跟他發生關係,跟別的領導發生關係,從中套取機密情報,然後告訴國外的機構。這隻有國民黨反動派的女特務才會做的下流勾當,我一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無限忠於毛主席和共產黨的一名演員,積極投身社會主義文藝事業的專業工作者,有體麵的工作、不錯的工資福利待遇,對黨和國家感激都感激不過來,怎麽會做你們話裏話外暗示的那些事情呢?我是一個人,不是白眼狼!”
泰幹事不屑一顧地眨了眨一雙犀利的小眼睛,好像要變成一雙火眼金睛,透過上官雲珠的肉體,看出她一身白骨精的骨架一樣,繞著她轉了一圈,發現她還是佝僂著背、一身骨頭沒有幾兩肉,卻這樣死硬死硬地,讓他感到絕望。
“你是不是上了董院長的床啊,臭婊子?”泰幹事突然語氣變得猥瑣,讓上官雲珠感到很意外,不知道如何應對他的問話,覺得不能一直沉默不語,又不能反應過分激烈,想了想,慢慢無力地綰了綰垂落的幾綹沒有光澤的、已經泛黃的頭發,冷冷地看著泰幹事有點惡心的淫穢的奸笑答道:“你的問題跟今天的審訊有關嗎?你想知道結果,就去問董院長!我的為人,麵對主席是怎樣,麵對別的任何人也是怎樣。我除了被人強奸,是不會上除了老公之外任何男人的床的!你這樣審問一個正派的女人,不覺得很不專業嗎?”
“臭婊子,你就是一個爛貨!你這個戲子,什麽男人的床不會上?”泰幹事無力地幹嚎著,然後重重地拍打著桌麵,極力控製自己的雙手,不想給上麵來的人,留下一個滿臉都是血道手印的特務和女流氓。
“我是戲子?中央領導人中也有戲子,難道她們也是爛貨?也什麽男人的床都會上嗎?你這是在汙蔑我們的國家領導人,我要向上麵來的人,控告你!”上官雲珠立刻反唇相譏,扔下一枚威脅彈,讓他早點結束這種毫無結果的審訊。
泰幹事懊惱地坐在椅子上,雙手支撐著麻木的腦袋,喘著粗氣,讓滿腔的怒火,慢慢熄滅,無論如何也不能動手,否則交給上麵來的人一具屍體,那就太失職了。
泰幹事不甘心自己在上麵來的人鼻子底下,露一手的企圖宣告失敗。泰幹事離開座位,來到上官雲珠跟前,捏著她已經沒有肉隻有一層皮的尖下巴,發現她極力地要扭過頭去,不想跟他對視。
“賤貨,沒人要的破鞋,萬人操的婊子,你有本事,去跟上麵來的人告我呀!他們可不像我這樣對你心慈手軟。他們會把你的幾根狗骨頭踩成骨灰!不要說我沒有提醒你,你的末日到了!還是好好配合他們的審訊吧,否則明天就是你的死期,哈哈哈哈哈哈——”一陣瘮人的凜冽的幹笑,讓上官雲珠不寒而栗,就像千萬把屠刀,朝自己的頸項鍘來,讓上官雲珠下意識地緊閉雙眼,渾身抖個不停。
被小頭目推推搡搡關進牛棚,上官雲珠發現王丹鳳和黃宗英都不在,估計也去過堂了。上官雲珠抓緊時間,從包裏取出哥哥幫她準備的午飯。上官雲珠吃著鬆軟噴香的雞蛋糕,時不時喝幾口還是微溫的龍井茶水,對哥哥突然出現在自己生命裏,心中感到很安慰,渾身又恢複了對活下去的渴望,希望永遠在哥哥身邊才好。接著按照哥哥的要求,吃了一小包肉鬆,幾塊果脯和幾個南豐蜜桔,補充能量,麵對下午更艱巨的一場審訊。
上官雲珠收拾了一下,準備閉目養神,然後在腦子裏過一遍跟哥哥商量好的應對之策,突然聽到木板門從外邊打開,原來是王丹鳳和黃宗英進來了。她們兩個人,進來的時候都是哭喪著臉,一見到她回來了,立刻滿臉堆起笑容,坐到她的身邊問道:“董院長沒來呀?”
上官雲珠搖搖頭說:“想不到他也是一條披著羊皮的狼,讓我承認什麽事都做了,真是沒想到了!要不是身體走不了路,我都走回牛棚了!天天聽他沒完沒了的說教,讓我順著專案組的人,承認一切,然後結束案子。妹妹,你們說姐姐做得到嗎?”
王丹鳳聽完,站起身來,沒有再聽下去,留給黃宗英和上官雲珠在一起接著說董九的不是。“董院長的目的是什麽呢?他絕對不是一個壞人,隻是他的智慧,上官姐姐領悟不了,更不敢以身涉險。如果不承認,姐姐能全身而退嗎?雖然董院長的全盤承認有點激進,但是姐姐一點都不承認,也行不通。如果剛才群專組的批鬥會上,自己不老老實實地說《桃花扇》是大毒草,願意接受批鬥,願意下放參加農業勞動,改造思想,還不被他們打死?隻有順從,像哥哥說的那樣,下跪磕頭發誓,才能保全性命。哥哥是有大智慧的人,可惜姐姐不領情,性格決定命運真是所言不虛啊!”王丹鳳腦海裏不斷地泛起漣漪,為自己、為上官雲珠、也為董院長而心潮起伏,連黃宗英喊她都沒聽到。
“是董院長買給姐姐吃的吧?”王丹鳳吃著牛肉幹、喝著茶水,笑盈盈地問道。黃宗英插話道:“敵人想用美食計腐化我們,我們就將計就計。隻有吃飽了、吃好了,才有力氣跟他們周旋,是吧上官?”黃宗英說完,又覺得自己說的話有些不妥,自從受丈夫趙丹的牽連,不但工作做不成,還要挨批蹲牛棚,家裏孩子們嗷嗷待哺,真是愁死了黃宗英。她想,還不如趕緊下放參加勞動,說不準那個老男人董九能幫上點忙。
三個女人正聊得熱火朝天的時候,突然木板門從外麵打開。泰淮樂被西射的斜陽,照得麵目猙獰,讓王丹鳳和黃宗英嚇得緊緊抓住已經起身的上官雲珠的手,顫抖著嗓音說:“姐姐,別怕,一切都會過去的!”
“上官雲珠,出來!”泰淮樂幹吼道,接著非常享受地看著這個嬌小玲瓏的名演員——上官雲珠,在她的棚友哆哆嗦嗦的相送中,像一具僵屍一樣移出牛棚狗窩。見她麵無表情,雙手垂落,扭頭不與他對視,孤零零地站在陽光下,顯得桀驁不馴,頓時讓泰淮樂不想享受下去,讓身邊的小頭目,押著她上小黑屋,接受上麵來的人,最後的審判。
“姐——”王丹鳳頓時淚流滿麵,剛喊出一個字,就被身邊的黃宗英捂住她的小嘴,不想因為自然流露的情感,讓專案組移情別戀,把矛頭對準她們中任何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