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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種忠誠》

(2013-09-20 14:12:20) 下一個

《第二種忠誠》

 1 

陳澤明走出倫敦希斯羅國際機場第一號停機坪,一個人搭乘皮卡迪裏線地鐵,在波士頓莊園站下,換E8路公共汽車直奔目的地:假日旅店。

他的目標將住在同一家旅店,預定明天到。

倫敦當然駐有他的同事們,當然可以安排專人接機,甚至搞出一定的排場,但是,這是國外,是英國。英國跟美國有文化血緣關係,外交上稱兄道弟,對中國談不上真正友好。在這裏執行任務,萬事小心為上。

他這是第一次來倫敦,盡管預先仔細研究過地圖,仔細閱讀過網上遊客的評論,真的踏上旅途,奔赴一個陌生之地,心裏還是有些不安。從下飛機,到換乘地鐵,他一路問訊,倫敦人都熱心相助,全無別人說的那樣冷漠,他得以毫無波瀾地安全抵達。

假日旅店的大堂櫃台有三個人當班。兩個女性生得印度人麵孔,另外一個男性的英文口音很重,相比之下,陳澤明的英文反倒聽起來最純正。他輕鬆地辦完手續,不忘順便開幾句玩笑,他們應付著笑一笑,告訴他如何上樓。

電梯緊挨著櫃台,他還是選擇步行。他的房間在三樓,容易爬,同時,他可以一並查看清楚旅店的內外結構。

他的房間位居樓層中間。他沒有直接開門進去,而是習慣地先將整個樓層走一遍,最後才打開自己的房門。

這家假日旅店屬中檔,房間的設施注重簡單實用。放下兩件行李,他將窗簾全部拉開,舉目遠眺,右角不遠處,冠有GSK(格蘭素史可藥業)大字的高層寫字樓清晰可見。天空中,一架飛機緩緩而行,在房間裏麵卻聽不到一絲轟鳴聲。旅店的隔音材料看來用的是真材實料。

格蘭素史可藥業一下引起陳澤明的注意,是因為,這是林甘如上班的公司。

林甘如是他大姨的女兒,小時候經常在一起玩耍,感情很深。到倫敦辦公事,順便跟她見一麵,他事先請示過,得到許可。

他脫掉鞋子,和衣躺下,合上眼睛。從洛杉磯飛倫敦,行程不過十個小時,他一上飛機就抓緊機會睡覺,現在精神很好。他需要的是好好思考。

陳澤明從中國人民大學新聞係畢業,在首都的一家國字號報社做記者,業餘時間從事創作,已經出版了五部名人傳記,在全民上網,實體書漸成古董的時代,他的幾部書的銷量差強人意。他的業務成績突出,拿過國家級新聞獎,最高技術職稱是高級記者。他結了婚,愛人在一家央企上班,兒子目前在北京一所雙語學校讀初中。

他在美國的公開身份是洛杉磯一家華人報紙的記者,已經工作了兩年半,再過半年就要回國,回原單位。暗地裏,他接受中國國家安全機構的委托,調查華人圈的一個頭麵人物,嚴興旺。

嚴興旺是改革開放以後最早留學美國的人之一。修完工程碩士之後,他在一個特大的工程公司上班,做了十多年,自己出來單幹,憑借拿到美國專利的單項技術,先後創立兩家公司,運營不久,再轉手賣給別的大公司,所得豐厚。

五六年前,他把手頭的第三家公司交給與結發妻生的兒子,自己設立兩家基金會,人生重心放在慈善事業上。兩家基金會中,他自己領導一個,另一個掛在第二任妻子名下。後妻比他年輕將近二十歲,九十年代中期來美國留學,在他的公司上過班。他的結發妻過世後,兩個人結婚。兩夫妻在洛杉磯的華人圈雖然低調,大名還是經常見諸報端和電視。

外人不知情的是,嚴興旺是活躍在美國境內一個敵對組織的最大金主。這個組織辦有自己的報紙,出版自己的刊物,凡是美國國會舉行對中國不友好的聽證會,組織的頭麵人物必定到場,竭盡攻擊誹謗之能事。以前,該組織主要得到台灣當局資助,台海關係逐步緩和之後,來自台灣的資助慢慢幹枯。不知通過何種途徑,該組織攀上了嚴興旺。

陳澤明到美國之後,報社給嚴興旺免費做廣告,他自己連寫幾篇文情並茂的讚美文章,引起嚴興旺的注意。彼此熟悉之後,他主動提出,幫助嚴興旺撰寫他在海外奮鬥成功史,將來在海內外同步出版。嚴興旺欣然同意。

他得以跟嚴興旺密集接觸,還成了嚴興旺小兒子的好朋友。這個兒子正在私立學校讀初中,跟陳澤明的兒子同歲,是兩口子的寶貝疙瘩。嚴家對小兒子寄予重望,希望他能熟練掌握中文。陳澤明出生北方,又在北京工作,普通話講得很標準,中文文字功底又好,嚴家視他為絕佳的中文老師,交待小兒子有機會就跟他練普通話。

經過周密調查,陳澤明確認有關嚴興旺私下資助敵對組織的情報無誤。他手頭已掌握足夠材料,下次嚴興旺再去中國訪問,一出機場就可以抓拿歸案。

嚴興旺經常返回大陸。下一次不會太久遠。

陳澤明得到的進一步指示是,盡可能多地搞清楚跟嚴興旺來往密切的人物,如果查實跟敵對組織也有關聯,對這些人,國家同樣將采取鐵腕手段。

這次來倫敦,是嚴興旺主動告知,說他想悄悄在倫敦辦一件大事,屆時會邀請一批有身份的朋友到場。他問陳澤明願不願意同行,有關內容可以寫入傳記。如果陳澤明手頭緊,他允諾補助機票和旅館費。

這個信息含金量高得讓人不敢相信。從美國飛到英國,要悄悄地辦一件大事,還有一批有身份的人出場。換句話說,嚴興旺是主要金主,就要在他身上收網的時候,是不是其他金主跟著浮出水麵,然後給它一網打盡?

對即將回國的陳澤明來說,這不啻為完美的收官之作。

他哪有不答應之理? 

2 

陳澤明步出假日旅店,站在大門口。這是他和林甘如約定見麵的地點。

他四處巡視一番,包括正對麵的幾幢舊樓,不見人影,好像已被遺棄。除了幾個埋頭走路的行人,這個地段顯得缺乏生氣。以嚴興旺的富豪身份,選中如此偏僻之處,住一家平民消費得起的旅店,搞得神神秘秘的,一定有輕易不予人語的勾當。想到這裏,他禁不住一陣激動。

麵對衝著他駛來的雙層公交車,他不由自主地往後躲幾步。英國的車是左行,站在路邊,撲將過來的車都像帶有怒氣。這個,他要適應一段時間。

已經是下午七點,太陽還高掛頭頂。他舉首,天空飛過數排叫不出名字的鳥,呼哨而去。都說倫敦是霧都,這會兒,天色晴朗,萬裏無雲,比起北京的重重霧靄不知道清爽多少。

這時,他耳畔響起林甘如呼喚自己的聲音。見到這個表妹,陳澤明難掩發自心底的喜悅。

林甘如小時候的個性像男孩,他們在一起玩耍的時候,她喜歡跟他的男性小夥伴們混在一起,幹過許多父母知道要痛湊屁股的壞事。她嫁人生孩子之後,整個人來一個180度的轉變,有時候溫柔得“一塌糊塗”。陳澤明逗她,偏要當人麵,跟她回顧兒時的英雄壯舉,她竟然窘得兩頰緋紅。他心想,這個個性的逆轉應該歸功於她嫁的男人,黎中朝,一個踏實穩重的南方漢子。

林甘如一頭短發,齊刷刷的劉海,咋一看,三十出頭的樣子,比實際年齡年輕十來歲。她氣喘噓噓,像是一路跑過來的。

她說,一下班,我就趕過來。同事們說,這麽急幹啥,丈夫回來了?我說,比丈夫還重要的男人。同事們嚷嚷,要我說清楚再走,到底是哪個男人。我趕緊繞開電梯,蹬著樓梯蓬蓬蓬下來。

陳澤明問,中朝不在?

她說,在愛丁堡出差,今天趕不過來。待會兒,他會跟你打電話。

他的手指左右一劃,問,我們現在去哪裏?

她頭一扭,說,跟我來。我這邊熟。

他們走過一座橋,經過一座小花園。陳澤明問,你家就住這附近?

她說,沒有。我們住市區,每天坐地鐵轉公車來回。這裏是印度人區,治安還可以,就是學校不行,什麽都缺,辦得很糟糕。

林甘如在英國生了兩個小孩,帶他們去北京,陳澤明見過,都非常聰明。他想起自己的兒子,幸虧讀到好學校,成績還不錯。再過幾個月,他可以回到北京,天天跟兒子在一起了。

他的心情大好,問林甘如,走這麽遠,你這是要把我領到哪裏去?我可是餓壞了。

她停住腳步,手按著嘴唇,說,讓我想想。嗯,對了,這邊上就有一家意大利館子,是真正意大利人開的,要不要試試?

陳澤明說,別客氣啦,快點帶路吧。

她開心一笑,說,說我是帶路黨?愛扣帽子呀。

這家館子開在住宅區,緊挨著一條河,河水不夠清澈,散發出少許異味。貼河辟出一條長廊,長廊擺了六張餐桌。他們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選擇坐長廊,有景有致,說話方便。

林甘如指著前麵的GSK大樓,說,看,我就是從那座樓裏麵冒出來的。

循著她的手指,陳澤明發現,沿河有一條步行道,蜿蜒曲折,一眼望不到盡頭。

林甘如說,我沿這條道連走帶跑過來的,每天上下班都這樣走不少路,想想挺好,用不著專門鍛煉身體。

道上有很多行人,一個個衣冠楚楚的,裏麵恐怕少不了林甘如的同事。

陳澤明說,你不是一直在威爾做研發的嘛?怎麽跑步進京城了?

她說,這兒是GSK的全球總部,跟威爾比,離倫敦城少一半的路程,咱終於進步了。研發部分進不了倫敦,倫敦市對拿動物做生化試驗限製可嚴呢。本人對公司貢獻巨大,得到一個賞,就是調回總部,參與開發遠東市場。

陳澤明說,遠東市場,不就是中國市場嗎?

她點點頭,說,一點沒錯兒。甚至可以說,亞洲市場就是中國。中國對我們公司太重要了。

這時,黎中朝的電話過來。他真誠地抱歉了一番。得知陳澤明這次隻能呆幾天,他深感遺憾,否則要陪著好好逛一逛倫敦。他們約好,以後國內再見。

飯菜端上桌,不知道是餓的關係,還是這家的意大利師傅真有兩把刷子,陳澤明覺得特別可口,超過他以前吃過的任何意大利餐。

陳澤明簡單介紹來倫敦的目的,說他為一個華裔商人寫傳記,商人來英國辦個重要的事情,邀請他一道過來,可以把這裏發生的事情寫進傳記。

林甘如說,又出書了?這本要是出來,你得簽個名,送我一本。

陳澤明說,可以送你一本。不過,我簽名可不行。我隻是槍手而已,沒有署名權。他在鳴謝欄裏,要感謝一票人,我是其中一個。

林甘如哦一聲,表示理解。

他真不想給林甘如送書。隻要嚴興旺一踏上中國的國土,套在他頭上的網就要勒緊。他是個有身份的華商,被逮捕或者失蹤,都是頗具報道價值的新聞,至少華文媒體會報道。林甘如要是聽到,一定有不少問題問自己。他不願意應付這類問題。

林甘如喝一口冒氣泡的礦泉水,壓低聲音說,哥,有件事,跟你說說,聽了,不要跟別人講。

陳澤明抖幹淨手上的薄比薩餅屑,跟著喝一口帶泡的水,說,你還不了解我?有話盡管說。

林甘如說,剛才,我不是說,我們公司對中國重視得不得了嗎?咱們國家對我們公司也重視得不得了。

陳澤明說,可以理解。葛蘭素藥業是國際大公司,富可敵國。

林甘如說,我今年回國度假,有人找我,要我為國家效力。

陳澤明的腦袋轟地一下,臉色卻竭力保持不變,說,怎麽啦?說完,他再一次打量一番在餐廳裏麵忙碌的幾個招待。林甘如跟著左右瞅瞅。

她說,我這次回南京,家裏搞裝修,隻好住家附近的一家酒店。那天中朝的一個同學請吃飯,吃完又去歌廳,沒興趣,又不好推辭,跟著胡吼了幾嗓子。我們回到酒店,已經夠晚了。中朝在裏麵洗澡,樓下櫃台來電話,說有個老朋友要見我。我想,稱得上老朋友的人,不是中學同學就是老鄰居,恐怕有什麽急事。我告訴中朝,說我下樓一趟,馬上回來。我還催他快點洗,如果是老朋友,我想帶她上來坐坐。

陳澤明聽朋友說過類似的情節,知道下麵的套路。他沉住氣,問,結果不是老朋友?

林甘如搖搖頭,說,哪裏。兩個男的,在那個部門工作。他們說要另開一個房間,跟我好好談談。我說,我是一個女人,跟你們開一個房間,別人會怎麽看?他們那樣看著我。我知道,這些人神通大,在中國想怎麽幹都行,開個房間算什麽?我說,我們還是現在上樓,有事到我房間談。一個男人說,不要吧,我們不想打攪你的愛人。

陳澤明深吸一口氣,順帶將河水的異味吸進肺裏。他問,哪怎麽辦?

林甘如說,一個男的說,這樣吧,我們就在一樓的咖啡廳坐坐。我隻好說,行哪。我跟他們選好位子坐下,趁他們還沒有開口,馬上說,我要告訴我先生一聲,他會擔心的。我不管他們同不同意,立刻到大堂櫃台打電話上去。我先生說要馬上下來,我勸止他,說,這裏是中國,我又沒有做錯什麽,不用怕。

陳澤明想喝水,端起杯子,發現杯子已空。他放下杯子,說,結果沒有談妥?

林甘如說,當然沒有。他們要我提供公司在中國擴張的詳細計劃,我沒有答應。我不懂,為什麽兩個男人深更半夜過來,一句抱歉的話不說,好像我欠他們什麽。其中一個,我看得特別不順眼,一口黃牙,香煙一根接一根,快把我熏死了。

陳澤明暗歎。有關部門的女性工作人員多得是,為什麽不抽一個?就算是兩個男的,難道沒有長相舉止更得體的?難道他們隻是例行公事,交個差完事?

林甘如看著擱在桌邊欄杆的小花盆,鼻子湊近,用手扇扇,將香氣帶過來。她的眼裏含有怒氣。

陳澤明沒有說話。

林甘如問,你剛剛出國,對國內更了解。你幫我分析分析,我這樣拒絕,該不會惹什麽麻煩吧?

陳澤明機械地說,能有什麽麻煩?

林甘如說,比如出入境呀,比如家人呀。

陳澤明說,你不是安全出來了嗎?我想,他們隻是問問,你不合作,他們可以理解,不會強求。國內現在比以前進步多了,公民權快趕上英美了。

她苦笑一下。他們沉默下來。

林甘如問,要不要再吃點別的?

陳澤明搖頭,說,夠了。我們再點一瓶水吧。

林甘如說,客氣什麽?怕我錢不夠哇?

陳澤明說,說什麽傻話?這頓飯我來付。我是出公差的,不要客氣。

林甘如誇張地說,在美國工作也可以用公款請客呀?

陳澤明不置可否,左手向上舉一下,招呼跑堂的過來。

林甘如喝一口水,說,我不答應合作,可不是嫌人長得不夠意思。我哪會這麽膚淺?就是兩個大帥哥求我,我照樣不答應。

陳澤明問,為什麽?

她說,我就是不愛幹這種事!我活得好好的,不愁吃,不愁穿,公司對我不薄,我怎麽可以幹偷雞摸狗的事?再說了,我膽子小,要是應承下來,我的日子怎麽過?那天,我跟中朝一夜沒睡著,一直討論這件事。中朝說,人要是幹那行的,整個心態會變,會變得多疑,一段十分鍾可以走完的路,得走兩個小時。他得一會兒突然停下來,一會兒借商店的櫥窗觀察,分析每一個過路人。就是晚上睡覺,絕不跟一般人同房,跟自己的配偶也得注意,控製不住說夢話,說不定就泄露秘密。你說,久而久之,人不得成神經病?我就是吃了耗子藥,也不願過這種生活。

陳澤明不語。他想起一個笑話:一個間諜早上起來,先上洗手間,看到鏡中的自己, 竟然一時認不出是誰,頓生疑竇,心裏說,這個家夥是為哪家幹的?

他沒有講這個笑話。沒有心情。

林甘如講得太誇張。就算是事實,講的也是職業情報人員。捫心自問,自己不至於那麽神經質,但是,出國後,他的確變得十分小心謹慎,如果他的愛人和兒子有機會仔細觀察,一定會說他怎麽變得那麽慢條斯理。

他在華文媒體頻頻發文章,建立了一定的聲譽,總領館幾次發文,請他參加有關中國的酒會。他是能推就推。他知道,進出總領館的所有人被美國當局嚴密監控,進出的電話被日夜監聽。他一個腦袋總在哪兒晃,聯邦調查局不盯他盯誰?

陳澤明說,你想太多了。他們請你為國家出點力也沒有錯。

林甘如說,別別,你可別給我上政治道德課。你隻是一個記者,連總編都沒混上,怎麽跟我講話這麽深沉?

陳澤明想想也是。他這個年齡,在國內當省部級幹部的都有,在一個行業打滾到現在,行政級別至少要正處,他呢,兩不沾。出國前,他得到許諾,以後一個副總編的位置給他留著。當時答應委托,他絕不是衝著這個。但是,有這個許諾比沒有強。他現在回國的心情迫切,不能說跟事業就此踏上一個新台階沒有任何關係。

林甘如說,說到為國家效力,我要說兩句。國家是什麽?空泛得很。我說呀,就是一方水土,一群百姓,不是掌握國家機器的那一小批人,他們都是浮雲。

他打趣道,還說我說話深沉呢,你的話,我有些跟不上呢。

林甘如說,切,還有你聽不懂的?我住得好好的,用不著惹別人,除非別人硬要跟我過不去,要破壞我的水土,要傷害我周圍的百姓,不反抗都不行。說到底,我絕不會去動人家的水土,動人家的百姓。

陳澤明說,你成了和平主義者,在海外呆太久了吧?

林甘如嗬嗬笑起來,說,是的,它們在我身上和平演變獲得巨大成功。說實話,我不是不給中國效力,給誰也不效力。要是英國政府找我,要我針對中國做這個那個,我照樣不答應。犯不著嘛。

陳澤明評論道,你隻是想過一個平穩的小康日子?

林甘如拚命搖頭,說,不是。我覺得,除非別人有意侵害我,侵害我的家人,世界上沒有任何事情,值得我去冒這種險,去過那種雙重人格的生活。我相信,你也不會。

陳澤明猶豫了一下,垂下眼簾,說,你說對了,我也不會。

林甘如堅持要送陳澤明回旅館。陳澤明說,哪有女人送男人之理?還是我送你回吧。

他隨她先搭公車,再搭地鐵,一直把人送到諾丁山門站。等他回到波士頓莊園站,時間已近半夜。 

3 

回來的路上,他回想跟表妹的談話,追想他如何走到今天。

讀初中的時候,陳澤明對反特的故事入了迷。那時候,有部反特電影《黑三角》,很多觀眾對其中的插曲《邊疆的泉水清又純》聽到如醉如癡,他卻對抓敵特的公安人員形象崇拜得五體投地。後來有機會看翻譯的間諜小說,每讀完一本,自己忍不住憧憬好幾天。 以後自己做個間諜,在槍林彈雨中穿行,在舞林樂池中周旋,在國家最最危難的時候,他挺身而出,一舉化解危機,保住國家和人民的安全。

高二分科後,他讀文科班,目標是幾所最好的外語院校,畢業後,加入國家安全部門。家裏倒沒有特別反對,隻有哥哥打擊他說,你的近視有點深囉,聽說當安全人員,身體素質要特別好,你那個眼睛,搜集情報不方便,萬一終於找到秘密圖紙,一下沒看清楚怎麽辦?他聽得很不高興,覺得哥哥在嘲笑他,兄弟倆差點打起來。

高考成績下來,他的英文成績不理想,重點外語院校沒戲。他的語文分數特別高,沒辦法,隻能報考新聞專業。

沒想到,在新聞界打滾,他如魚得水,覺得自己選對了行業。得閑的時候,他想起中學時的抱負,隻能付之一笑。年輕人有個理想總是好的,理想聽起來崇高更好。他以為,他這一生跟間諜的身份徹底無緣,想不到,他不想的時候,少年時的夢真的走入他的生活。

三年前的秋季,他正在趕一個稿件,報社黨委書記叫他過去。報社領導早就實行黨政分開,業務由社長說了算,書記平時不太露麵,他所代表的黨的權威卻無所不在。

陳澤明問,可不可以就等幾分鍾? 我就剩最後兩個段落。

書記說,幾分鍾?一秒鍾也不能等。快來!

他在單位是業務好、聽領導的全優記者,聽到書記這獅子一吼,他風快存檔,小跑著進了書記室。

跟書記坐同一張沙發的,是一個從未見過麵的中年男子。隔幾米,單獨坐一張凳子的,是一個更年輕的男子,長相文雅。

中年男子理一寸頭,眼睛眯細著,透出精明與強悍。書記簡單介紹道,這是張處長。張處長微微點一下頭。張處長沒有介紹另一個人,但對他暗示性地點一下頭。看來,這兩個人來自同一個單位。

書記說,陳澤明,黨組討論決定,委派你去美國,在一家華文報紙擔任資深記者,有關手續辦妥後,立刻上任。希望你在美國做出成績,為我們社爭光,為我們國家爭光。

為國家爭光?這麽高的要求?這是什麽意思?

陳澤明感覺突然,同時很高興。能到美國工作,怎麽講算是一份美差。不過,社裏是派他一個人去,還是準許帶家屬?如果一個人去,愛人還好辦,兒子的教育成問題。現在都是一個小孩,孩子的教育成長是天大的事情。北京就那麽幾所重點中小學,父母兩人都得全力以赴,絲毫不得鬆懈。

有兩個陌生人在場,他不便立即提出疑問。他隱約感覺到,派遣的事情還沒有談完。

書記站起身,說,張處長還有一些話要親自對你講。你們在這裏談著,我一會兒回來。

書記室的門關上後幾秒鍾,張處長立刻申明他的來意。另一個男子拿出筆和紙,開始記錄。

國家安全機關希望陳澤明赴美後,注意搜集一個敵對勢力的動態,特別是背後的金主,及時將資料反映回國內。他執行的任務完全是公開的,個人安全不存在危險。

陳澤明的腦子一轟。這可是他完全沒有想到的額外差事。他知道安全機關一直這樣做,有些朋友被問到過,有的答應,有的拒絕。

張處長說,我們調看了你的檔案,跟書記詳細談過幾次。你在大學就是學生黨員,業務很強,對國家,對事業衷心耿耿,家庭關係處理得也很好,沒有複雜的社會關係。所以,我們衷心希望你可以答應下來,為國家效力。

為國效力,為國爭光,他一直以為是競技運動員的事情,是出國遊客的事情。對他來時,國家這兩個字天天聽,好像跟他本人的日常生活關聯不大。

他注視張處長。張處長眼睛好久才眨一次,內中沒有內容,好像又滿含內容。記錄的人變成隱身人,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張處長說,你考慮一下。我先抽支煙。要不要來一支?

他搖搖頭。張處長輕車熟路地找到煙灰缸,輕輕放在厚重的茶幾上,掏出香煙,很有節奏地頓幾頓。他不覺得自己在麵對壓力,但是,他不認為他可以當場拒絕,或者找個托詞,說先跟愛人商量一下,再給他們一個答複。他還沒有想到這個工作的風險或者危險,占據他腦海的是,為什麽他被相中,為什麽他不能拒絕。

張處長隻吸了幾口煙,留下的大半截被他掐滅到煙灰缸,然後用茶水點幾巡,徹底澆熄火。這幾個司空見慣的連續動作,在陳澤明眼裏,是壓力升級的象征。這個不是談業務工作,不是談職稱工資,不能討價還價,比如,如果不答應呢?我的報酬怎麽算?

他沒有經驗,更沒有膽量觸及這類問題。

張處長抬起頭,談到細節。他的任務是三年,可以帶家屬,可以不帶家屬。如果不帶家屬,兒子隻要成績尚可,保證可以上北京的重點學校或者雙語學校。他的工資領雙份,國內一份,國外一份,國外按美國資深記者的標準給,房子車子保險全部公費。跟任務有關的費用通過信用卡支付,額度不封頂。三年到期後,報社會認真考慮他的新位置,提為副總編輯問題不大。

如果沒有附加的任務,這個差事該多好哇!

張處長強調說,重申一遍,我們希望你接受派遣,不是靠這些待遇打動你。要是隻靠物資待遇用人,我們的國家安全工作就會走入死胡同,非常危險。我們看重的,是一個人對國家忠不忠誠,對事業忠不忠誠,對家庭忠不忠誠,滿足了這幾個首要條件之後,作為我們,當然要保證派遣人員生活、家庭各方麵沒有後顧之憂。我們國家這幾年日益強大,這些方麵更不是問題。

陳澤明一字一句地說,好,我同意。

張處長伸出手,臉上第一次浮出笑意,說,歡迎加入我們的隊伍。講了這麽多,我重申一下紀律,我們今天的談話,今天的談話內容,你不能跟你愛人講,不能跟任何人講。

陳澤明說,我做得到。

回家後,他跟愛人講到去美國。愛人並不高興,馬上說,兒子這幾年處在成長的關鍵時期,你不在,一去三年,兒子出問題怎麽辦?

他說,現在通訊這麽發達,我們還是可以保持熱線聯係。中間有個距離,兒子說不定更聽話呢。

他壓根沒有對愛人提可以帶家屬的選項。如果愛人兒子跟過去,早晚會知道他的秘密。愛人是見人熟的個性,真的管不住自己的嘴巴。而且,這三年真是尷尬,兒子要是跟過去,好不容易在美國適應下來,到頭還要回國,高考怎麽辦?前途怎麽辦?

 

出了波士頓莊園地鐵站,一個按英國人標準算矮小的工作人員直衝他笑。放在平日,他會視若不見,走自己的路。誰知道這種笑容的背後隱藏什麽?

林甘如剛才對職業情報人員的看法觸動到他。他想,自己是不是太多疑了?不要搞得整天疑神疑鬼的,過一過平常人的生活,有何不可?回到北京,他不是要重新加入平常人行列嗎?這個複雜的世界,小心當然比莽撞好。可是,這個樣子下去,他不就失去為人最重要的一樣東西--自由嗎?

他可是職業記者,屬於開放的個性。這個怎麽能丟?

他對地鐵工作人員熱情地打招呼。他叫馬丁,當的班到十二點,快要下班了。陳澤明說自己是中國人,現在在美國加州臨時工作。

馬丁一臉神往地說,你們加州真好!一年到頭都有陽光。

陳澤明說,倫敦這幾天不也是陽光燦爛嗎?

馬丁說,那是托你的福,就這幾天太陽露了個臉。

很有意思,類似的話,陳澤明在過來的飛機上也聽過。他問過一個空嫂,倫敦的天氣如何,空嫂說,我希望你可以帶去幾個晴天。

陳澤明說起此事,馬丁說,每個倫敦人都這麽期盼。滿世界的人說我們倫敦人冷漠拘謹,你說說,這種天氣,一年到頭不是陰就是雨,笑不出來嘛。

馬丁一個人當班,守著冷清的小站,平日一定寂寞難耐。他拉住陳澤明,話匣子打開,一時半會兒收不住。他一口一口你們美國。陳澤明提醒他,自己是中國人,馬丁說,我知道。下麵還是你們美國如何。陳澤明隻好由著他。

他們互相交換了家庭的大致情況。

馬丁問,這幾天住倫敦,怎麽搭地鐵,怎麽省錢,這些都清楚嗎?

陳澤明含糊地說,差不多。

馬丁將陳澤明領到自動售票機前,逐條介紹搭地鐵買卡省錢的種種方案,陳澤明聽得糊塗起來。

馬丁說,你看起來有些糊塗,可以理解。我們倫敦一百五十年前就通地鐵,你們美國那時還在打內戰吧?剛才你說,你有個兒子,以後一家來倫敦玩,了解這些非常管用。聽好了,出門盡量不要搭公車,不可靠。要麽一輛不來,要麽結隊一塊兒來,動不動就鬧罷工。

陳澤明心裏納悶,這個馬丁,怎麽算是英國的公務員吧,他指點乘客如何省錢,不就是讓國家少賺錢嗎?這不是吃裏扒外嗎?要是他的上級,他的領導知道他這麽幹,是會提拔他呢,還是會批評他?

陳澤明告別的時候,有一種心靈被淨化的感覺。

憑感覺,馬丁是個真正熱心的好人,他不隻對陳澤明這樣,對別人肯定一樣熱心。幸好他管的站小,客流量小,如果人人照他的方案乘地鐵,地鐵公司真的會大失血。

馬丁幹的不過是個卑微的工作,但是,他自在,滿足,可以享受工作所帶來的快樂。這種感覺,陳澤明已經很久沒有了。

記得他在北京出席一個飯局,一個在中國如日中天的女明星,裝模作樣,一副墨鏡一會卸下一會戴上,弄得頭次見明星的幾個麵麵相覷。明星坐陳澤明的隔壁,她卸下墨鏡,一雙美麗無比的眼睛像動感十足的畫片。她說,我真羨慕你,做個普通人多好。她講的貌似悄悄話,聲調卻不降,大家都聽到了。

席中一人說,話都是你們這些名人講的。我倒想跟你換換,你來當當咱老百姓?

明星哈地叫一聲,說,要是可以換,你以為我不願意?你不知道,現在中國的狗仔隊,一點不比香港的差,真讓人討厭!我要是不出門拍戲,平時隻能憋在家裏當宅女。真不是人過的日子!

現場氣氛有些緊張。有個人開玩笑,問,誰知道當今中國名人最大的煩惱是什麽?

底下說,剛才不是有人說了,狗仔隊唄。

開玩笑人說,不是。是摘下墨鏡的時候,沒有人認出她是誰。

大家赫赫笑,明星連忙摘下墨鏡。大家紛紛說,你擔心什麽,你走到哪裏,連狗都認得。

想起這個故事,他忍俊不禁。跟明星相比,他的自由度大著呢,可得珍惜。

他甚至想,幹脆一路走回假日旅店。記得在北京讀大學的時候,有一次跟幾個男女同學在工人體育館聽一場音樂會,音樂會結束,他們還處在亢奮狀態,出了體育館,不知是誰提議說,我們不坐車,走回去得了。他們的大學在中關村一帶,走回去,至少要兩個小時。一個女生低聲嘟囔道,走到學校,天都亮了。陳澤明高聲說,苦不苦,想想紅軍的二萬五。另外幾個男同學馬上接龍說,累不累,想想革命的老前輩。

他們一路歌聲,一路歡笑,兩個小時像歡騰的溪水一樣,流得不知不覺。

那是年輕的時代,那是理想的時代,多麽讓人懷念!

走到E8汽車站,陳澤明數一數到假日酒店要經過的站,數目不小,他想想作罷。明天還有重要的工作要做,他不可以過分放縱自己。

明天,嚴興旺一行就抵達倫敦。那會是怎樣的一個明天呢? 

4 

沒想到,明天還沒有來,他的心緒被提前攪得零亂不堪。

回到自己的房間,已經快十二點。他打開I-Phone,讀到一個短信: 

廖工之事已報董事會。董事會具最後決定權。盼專心於Y案,達至圓滿成功。 

沒有署名。用不著署名。 

廖工是指中央某部的廖姓副部長,廖昌永。董事會是中央。董事會具最後決定權,是明示他,不要再管廖昌永的事。專心於Y案,就是說管好嚴興旺的事即可。

他料到這個結局。但短訊口氣之嚴厲,偏偏選在這個時間發過來,有點出乎意外。

插手廖昌永的事,實出偶然,跟他從事新聞的職業嗅覺分不開。

出國之前,他在報社新聞部工作,除了主動出門采訪,經常收到送上門的曝料,大小都有,真假難辨。曝料中,混入數量可觀的舉報。舉報人多來自外地,被舉報的是大大小小的官吏。他太了解中國的國情,對地方官吏的驕橫跋扈深惡痛絕。但是,中國新聞界發揮作用的空間狹窄,新聞人可以做的事情,特別是獨立調查官員的餘地很小。小官吏他們不屑管,大官吏輪不到他們管。

他其實無能無力,不便明說,表麵功夫又不得不做。麵對來訪者,奉上好茶好水,光聽顯不出誠意,還得裝模做樣筆錄下來。來訪的一走,收到的材料要麽打入巨大的檔案櫃,要麽一把扔到字紙簍。

一個姓廖的副省長給他留下特別強烈的印象。

四年前,他還在北京。一個秋雨撒過,令人心曠神怡的下午。

一個三十多歲,操南方口音的男子,說是要見新聞部的領導。他手頭有重要資料,想交給負責人。來這裏的人,都說有重要材料,都說要見領導。經曆多了,部領導就權力下放,讓部裏資深一些的下屬輪流接待。

今天,輪到陳澤明當值。

男子進了陳澤明的辦公室,自己小心地關攏門,小心地將一個棕色的大信封擱到陳澤明的案頭。

陳澤明問男子要不要喝茶,男子搖頭,說,這些客套免了。你先看看東西。

他將信封裏的東西抽出來,因為激動,手止不住顫抖。裏麵的內容有文件,有照片,用別針一一夾好,附上簡短說明。他說,我隻有靠你們,要不,我活不下去了。

陳澤明點燃一支香煙,一樣一樣翻看,不忘抬頭,關照一下男子。男子長得眉清目秀,一臉滄桑,頭頂中央的頭發開始見稀。這是一個未老先衰的人。

主角是某省的一個叫廖昌永的副省長,是中央部委空投下去的幹部,照常規,幹上兩三年,隻要不出事,出路是再回北京,或者異調外省市,至少提半級。

翻完,他的最初印象是,這個中央管的部級幹部,可謂五毒俱全,而且膽大包天。

照片很多,是廖昌永在一些上不了台麵的場所被偷拍,跟好些不同的女性,摟著的,親嘴的,喝交杯酒的,不一而足。一個麵容姣好的女人重複出現,看樣子,像大學老師。

他指著照片,小心地問,這個女性是誰?

男子說,是我老婆。說完,眼淚就出來了。陳澤明發現,男子的眼角已起皺紋,跟他紋理細致的年輕皮膚形成強烈的對比。

他抽泣了好幾分鍾,狠狠地擦幹眼睛,說,我憋太久了,憋到頭了。

陳澤明問,是怎麽一回事?

男子說,他勾引了我老婆。我老婆想脫身,脫不了。

陳澤明問,你的意思,他們的關係沒有斷?

男子點點頭。

陳澤明心想,男女之情,一個巴掌拍不響,女的能幹淨?

他問,這些材料,非常豐富。我不是紀檢委的幹部,對有些程序不太了解。作風錯誤,這種事很難講清楚,不會根本影響到一個高級幹部的政治命運。

男子急了,嚷起來。這種幹部,哪裏隻是作風問題?

陳澤明的手掌下壓,說,聽我講完。這麽說吧,那幾樁貪汙,加上從死牢裏撈人,如果屬實,這個副省長要掉腦袋的。

男子說,別說掉腦袋,官位也掉不了。

陳澤明的眼睛透出疑問,意思是,那你找我幹什麽?

男子用手指指上麵,說,他是空投幹部,中央要培養的人,找紀檢委告沒有用。

陳澤明打斷他,說,你太武斷了吧,試都沒試過,怎麽就下結論?

男子說,我就是走投無路了,才到你們報社來。我試過廣東的幾家報,他們不敢接,推說省級幹部官太大。他們建議我來北京,北京的新聞界通天,或許有辦法。

陳澤明隻得苦笑。通天的朋友可能有,他不認識,自覺更不是。

陳澤明問,你希望我們做什麽?

男子說,登出來,法律後果算在我頭上。我不怕。現在的官什麽都敢幹,什麽都不忌諱。搞女人不夠,還要搞良家婦女,良家婦女要擺脫,擺脫不了。你相信我,我的老婆真的受不了,想割斷關係,就是沒有辦法。

陳澤明無奈地看著他,卻難以同情。這等事,女的多半有所求,達到目的之後,或者達不到目的之後,想重做賢妻良母,恢複原狀。難!

陳澤明思忖一下,毅然地說,跟你交個底。廣州的朋友沒有講錯,這一級幹部我們無權過問。你既然來北京,我建議你直接找中紀委。看問題不要太負麵,好人,好幹部還是占大多數的,要不,我們國家早就完了。具體怎麽找,找誰,我可以給你一些建議。

男子迅速收拾東西,語帶嘲諷地說,你們新聞界養了這麽多人,號稱麵對真相,追蹤到底,說白了,是對鄉長,科長一追到底吧。別說省級幹部,市級幹部你們敢碰嗎?

陳澤明沒有回答。男子的話是對的。

男子走之後,他坐在辦公室,想了許久。他毫不懷疑那個男子手中材料的真實性,就算男子有敲詐的動機,廖某本人絕對不幹淨。如果自己可以放開手腳追蹤下去,說不定可以送這個高官進監獄。可是,他做不到,不會去做。他對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極度的沮喪。這個高級幹部顯然多病纏身,如果上頭不主動收拾他,誰能奈他何?

這件事,特別是廖昌永的照片,包括那些特殊場合被偷拍的不雅照,深深地刻在他的腦海。他想過,四年前,網路遠沒有現在這麽發達,這麽有威力,換做現在,那個受傷的男子將材料捅到網上,那個廖昌永說不定會跌個大跟頭。

他一直關注廖昌永。果然,他的副省長當得波瀾不驚,他被調回北京,擔任一個重量級部的副部長,假與時日,要麽扶正,要麽下到地方省市當省委領導。

陳澤明對此隻有搖頭,逼迫自己專注於份內的事。

事情就有這麽巧,陳澤明跟廖昌永注定有緣。他們在美國相遇,還是麵對麵。

陳澤明在美國交了一個好朋友,在另一家華文報社工作,被稱做華人社區的活字典。跟這個朋友把酒暢談,總是學問大增,盡興而歸。陳澤明想過,如果自己做記者能做到朋友的境界,不枉選擇新聞這個行當。

一天,朋友帶他去洛杉磯東區,參加一個私人舉辦的家庭派對。

57號公路出口,穿過一條大街,拐入一條小徑。小徑深深,新樓一棟接一棟,麵對一個精美的高爾夫球場。走到球場盡頭,住宅之間的距離越拉越寬,庭院越來越深。

遇到一個交叉口,右轉,進入一條參天大樹遮蔽的小路,前頭停了數輛豪華車。陳澤明想,派對就在這兒了。

主人是嫁給白人的東南亞華人,是當地一個城市的顯要人物。先到的客人裏麵,東方人麵孔,西方人麵孔都有。陳澤明跟著朋友與人寒暄。站在臨時搭就的酒水台邊,一個中年東方男子,正跟一個年輕女孩熱烈交談。

朋友迎上去,跟東方男子握手,然後介紹陳澤明。陳澤明一眼就認出,麵前這個男子就是廖昌永,現在的廖副部長。廖昌永很熱情,用力跟他握手。等朋友介紹他是記者,來自大陸之後,廖昌永一下變得冷漠,草草交談幾句,閃到別的人堆,那個女孩緊隨其後。

廖昌永是現任高級幹部,能深入美國,參加如此隱秘的家庭聚會,不可能,也不可以是以官方身份。即便可以,他一身休閑裝,一副輕鬆自在的樣子,跟官方身份顯得格格不入。陳澤明判斷,廖昌永要麽是主人的私人朋友,要末就住在附近。他不止一次聽到,有些高級官員在洛杉磯地區偷偷買房,給妻兒住,給小三住。

廖昌永身邊的那個女孩,怎麽看長得不像他,肯定不是他女兒。她操一口標準的大陸普通話。陳澤明的腦海閃過廖昌永與一些女人的親昵合影,他想,眼前這位會不會是他的小三或者小四?

派對提供的是自助餐飲,擺在後院,有穿製服的專人服務。被請來助興的弦樂四重奏開始演奏,四個藝術家配合默契,如果陳澤明心中無事,本可以好好欣賞一番。

客人三三兩兩,坐的站的都有。看到廖昌永在一張大桌坐下來,陳澤明有意加入過去,跟那個女孩坐對過。她二十出頭,青春無邪的臉蛋,毫無做作的笑意,很難想象,她會是什麽小三之類的角色。

他跟廖昌永不痛不癢地聊過幾句,廖昌永又閃開,還拉上女孩。女孩很不高興,撅起小嘴兒,抱怨說,這才剛坐下,又得換地兒呀?

廖昌永想傳達的信息明確無誤:他不想跟陳澤明多囉嗦。

顯然,廖昌永深有忌諱。陳澤明更加相信,他來這裏不是辦公事,身邊的女伴跟他的關係不同尋常。他擔心什麽?怕什麽呢?

不能近距離接近,陳澤明的耳朵不閑著。

廖昌永跟別人談起大陸,口氣很大,承諾可以幫忙辦事。他周圍的人聚集起來,以他為中心,形成一個新氣場,風頭蓋過那對主人。主人臉上看不出絲毫的不滿。或許,本來廖昌永就內定為今天的真正主角。

廖昌永口風挺嚴,絕口不提他是北京的高級官員,隻是含糊地說,他在北京有業務,經常跑國內。

陳澤明覺得,一個如此高位的人耐不住寂寞,在異國他鄉如此張揚,遲早要出事。

他決定,不妨多打探一下廖昌永的情況。陳澤明是記者出身,嗅覺敏銳,沒過多久,有關廖昌永的畫麵明晰起來。

廖昌永就住在附近,買的房子值七百萬,一次付清。廖昌永的老婆在大陸,是普通公務員。他見到的年輕女孩,真是他的小情人,出國前是海軍一個文藝團體的舞蹈演員,現在在一所教會大學念書,單獨住公寓樓,位於海邊,房價一百六十萬。

一個部級官員,不可能有實力一次付清七百萬的房子。錢從哪裏來?傻子都知道。

他決定把有關信息整理出來,通過渠道一並報上去。

他來美的任務明確單一:瞄準嚴興旺。沒有人囑咐他,他業餘時間可以關照別的人事,更不會交待,掌握到什麽情況主動報上來。他以為,廖昌永屬於偷偷摸摸的非法行為,國內可能不知道。他所處的高位,在國外一旦處理不好,對國家安全是個危害。作為記者,作為中國公民,他覺得,自己有責任將情況上報。至於結果如何,他知道自己的地位,沒有特別的期望。

他的情況反映上去,最初得到不錯的評價。他琢磨琢磨,他好像可以再接再厲。他深受鼓舞,繼續搜集材料,發現,廖昌永在美國的資產,遠不止於幾處房產,他的金錢觸角伸到加勒比海地區,伸到南美洲的厄瓜多爾養蝦場。他的眾多紅顏裏,各色皮膚都有。

這些情況,他是不怎麽費事打聽到的,聽到後,他隻是加以確認而已。可想而知,知道內情的人數量不低。他為廖昌永的不謹慎感到震驚,更加相信,這號人不能委與重任,否則,國家利益將遭重大傷害。

他加送了兩次情報。與前兩次不同,他沒有得到任何反響。他明白,他做分內的事,不該打聽的不打聽,不該追問的不追問,上麵自有安排。但是,久長的沉默畢竟不是好消息,讓他的工作失去方向。

過了幾個月,他收到指令,廖昌永的事,他可以不介入,可以不再提供情報。同一個指令,對他在嚴興旺案所取得的進展大加讚賞。

他感到氣餒,隻好將廖昌永放掉。

來英國前一個月,他無意中聽到,廖昌永要被再次空降,調到一個江南富庶省份任專職副書記。 這個省在中國經濟牌圖中分量吃重,這無疑是要重用的強烈信號。

消息來源是那個江南省的一個中級官員,來美國接受一個月的短期培訓。陳澤明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給上頭報的可是鐵證啊!廖昌永不但沒有丟官,還更上層樓, 憑什麽?!

陳澤明早已不是熱血青年,一聽到腐敗就憤世嫉俗,不考慮後果。他對上報的材料,經過驗證的才形成文字,沒有辦法驗證的一個字不寫。他深知這些信息對一個官員的殺傷力,輕則丟烏紗帽,重則坐牢判刑。所以,他謹慎再謹慎。

他很不能理解。一時衝動之下,急就一份報告,提醒說,自己先後發的報告是不是真的往上傳了?是不是真的可以不再介入?

他的行為,真的算幼稚。第二天醒來,他深深後悔,可惜覆水難收。

等到現在,就是這份口氣嚴厲的指令。

5
 

第二天,陳澤明到希思羅機場接嚴興旺。跟嚴興旺一同過來的,除了他妻子,還有兩個年齡與他相仿的男人,頭發稀疏,額頭錚亮,氣質派頭引人注目。嚴妻穿一身長袖長衫,跟時令不太合拍,難掩天生麗質。

去假日旅店,是叫出租,還是坐地鐵,一行人意見不統一。嚴興旺強烈主張坐地鐵,兩個同行的老人不太情願。嚴興旺幹脆來硬的,一手拉一個,高聲說,你們老得走不動了是吧?認輸了是吧?不要這樣子,跟我走,出不了事。

他示意陳澤明去前頭引路。陳澤明隻不過早到一天,搭過幾次地鐵,一下子顯得輕車熟路,邁開步子往前走,一邊介紹說,機場離酒店近,坐幾站,再換公車,直達門口。

三個老人已經有說有笑,沒大在意陳澤明具體說什麽。嚴妻走過來,解釋說,那兩個是我先生孤兒院的同學,住在東部。還有兩個同學從加拿大趕過來,已經到了,下午一起匯合。

一起匯合,五個老人! 陳澤明差點控製不住自己,差點急著問,他們來幹什麽?

他吞下嘴邊的話,轉而問,嚴先生怎麽挑上這麽偏遠的地方?

嚴妻答道,一個孤兒院的同學早期移民英國,就住在附近。他身體不太好,境遇很差,根本不想見人。我先生隻說要來看看他,沒有告訴他,還要帶一幫子同學。

陳澤明問,你先生是牽線的人?

嚴妻說,是。他是孤兒院的孩子王,一直到現在,大家稱他是大哥。

嚴興旺的傳記對他是孤兒出身一筆帶過,重心放在他來美國之後如何縱橫商海。所以,陳澤明對孤兒這一段知之甚微。

還好,乘地鐵的人不多,人人有座位。地鐵開動之後,幾個老人扯高嗓門,興奮地交談,聽不懂中文的,真以為他們在吵架。幾個佯裝讀報紙的英國人不時抬起頭,奇怪地看一會這群中國人。

嚴妻閉目養神。陳澤明一言不發,對投給自己不滿的目光,抱以淡然的微笑,心想,我們中國人嗓門是大一點,但熱鬧盡興,不能一概算壞事。

出了波士頓莊園站,兩個老人說什麽也不願意坐公車,一定要打的,而且要嚴興旺掏錢。嚴興旺樂嗬嗬地說,我已經出了機票錢,再出出租錢,我這輩子欠你們這麽多?

到了旅店,正好是吃中飯時間。他們幾個上去安頓一下,陳澤明在樓下的餐廳選好座位。

他們下來,對著餐廳的菜單看半天,都很失望,討論了一圈,隻點了熱茶和小點心。

茶點品過,大家覺得又不滿意。

嚴興旺說,要吃正宗的英國下午茶,我覺得應該去牛津大學的一間五星酒店,那個氣派,吃一頓,一輩子忘不了。

兩個老人又幹嚎,說,你把我們騙到英國,騙到這個鳥不生蛋的邊邊小角落,吃什麽茶點,跟犯人的夥食差不多。還不算完,還要拉我們拚老命去什麽牛津大學,你有個小兒子,那麽點點大,我們看叫孫子差不多。還喝下午茶呢,不就是拉我們給孫兒看學校哇?

嚴興旺隻聽不語,灰白的頭悠然晃蕩。

兩個老人問陳澤明,年輕人,你是導遊吧?晚上帶我們去唐人街,要不,我們晚上回美國。這樣的東西誰吃得慣?會餓死人的。

陳澤明笑著說,我是導遊,晚上去唐人街。

嚴興旺說,甭聽他們胡說。他們哪裏看得上唐人街? 整個世界都給他們遊了一個遍,哪裏好看,哪裏好吃,記得一清二楚。來了英國不請他們喝最高檔的下午茶,回去乘飛機,他們會把我推下去的。

這時,已先期到達的另外兩個老人加入進來。他們在倫敦有親戚,住在市區,是一個年輕人一路護送過來的。

幾個老人重逢,很是激動了一陣子。帶歐洲大陸口音的女招待耐心地等到塵埃落定,再分發一次菜單。一個吃過的老人說,點個咖啡就好,別的不要吃。

新來的兩個老人看到陳澤明,問嚴興旺,這個年輕人是誰?以前沒見過。

嚴興旺說,大人物。大陸過來的大記者。跟我很投緣,要幫我寫傳記呢。

一個老人打趣說,給你寫傳記?講好事還是壞事?壞事寫不完,好事要瞎編吧?

眾人哄笑。

陳澤明借機給四個老人發了一圈名片,期望他們回遞,資料一次收齊。三個老人說,早就沒有人理睬了,名片沒有,老命有一條。唯一回遞的一張名片,上麵隻印了名字和一個電話號碼。旁人評論說,這才是一條大魚,你要拍馬屁拍他的就成。

鬧過之後,嚴興旺嚴肅地說,我們說正經的吧。我們幾個先在這裏講好,等下跟柳兄講才有條理。

陳澤明這才知道他們匯聚倫敦的真實來意。

從幾個老人的氣度來看,他們的確像很有身份的人。他們被嚴興旺招到這裏,是合計幫助一個生計困窘的老同學,住在附近的柳兄。

解放前夕,他們幾個人被成都的一所教會孤兒院所收養,多少懂一些英語。解放後,他們中間最聰明的幾個被保送讀完中小學,分配工作。後來,他們分散中國各地,有的飄洋過海。苦難的孤兒院,造就了他們親如兄弟一樣的感情,得以一直保持聯係。嚴興旺是這群人的領袖,無論在國內,還是後來出國,是維係大家的紐帶。

在孤兒院的時候,柳兄屬於愛打抱不平的角色,誰要是欺負弱者,誰要是給教會打小報告,他的拳頭說來就來。中學畢業後,他參加過過抗美援越,跟著一支高炮部隊部署在越南的海防地區,一次執行任務中,誤踩越方敷設的地雷,算他命大,隻傷到少許皮肉。傷後辦退伍,在地方罐頭啤酒廠當工人。他不改兒時本色,不平則鳴,領導不喜歡,同事很喜歡。

柳兄九十年代隨兒子移民英國,先是喪妻,後來被兒媳氣出門,一個人住政府的救濟房,生活非常艱苦。他對嚴興旺說,他對人生看得很灰,真的不想活下去。嚴興旺聽到很傷心,答應給柳兄一些資助。柳兄不肯,說,大不了給自己的脖子哢嚓一刀。嚴興旺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想出一個主意,找幾個在海外混出頭臉的幾個同學,籌出一筆錢,設立信托基金,保證柳兄一個人用。

嚴興旺說,我們這次來倫敦,不是來度假,住好的吃好的。我們是來救柳兄,其它的就不要窮講究了。我們等一下一起去看柳兄。大家看看實際情況,給多給少自己定。不過,我醜話說在前頭,不給可不行,不給的話,我這裏不放人。

四個老人麵麵相覷,程度不等地點點頭。

下麵說到各人應承擔的數目,陳澤明覺得自己在場不合適,說,你們先談,我回房間休息一下,要出門跟我打電話。

嚴妻說,一會我給你打電話。

陳澤明回到房間。他坐在椅子上,腦袋有些暈乎。他不敢相信,這幾個老頭,不懼勞頓,行程萬裏,隻是想做雷鋒!?

這個時代,真有人不忘身在海外的兒時朋友,毅然伸出援手。如果不是親耳聽聞,他隻會當笑料。但是,他不能完全排除這不是一個借口,一個掩護,真正的來意是別的什麽。

他有些後悔,他不應該提前告辭,應該聽下去,除非被禮送。

如果,嚴興旺的來意就是這末簡單明了呢?陳澤明的心情由不得複雜起來。

他人到中年,經曆過許多,對人生看法很多。內心深處,他知道,這個世界不是簡單的黑白世界,人同樣很複雜,好到無可挑剔的好人很少很少,一臭到底的壞人同樣很少很少,大部分人是處在人妖之間,比例不同罷了。

他自問,對自己小時候的一個朋友,如果處在同樣境地,他會不會伸出同樣的手?他不敢確定,也就是說,他閃開的可能性更高。

他可以自我平衡,自己的能力有限,管好自己尚不容易,管別人不就是勉為其難?但是,能力不談,自己有這份心嗎?或者,幫人要看幫誰?人是社會的,跟人打交道難免有親疏之分。他把能視作好朋友的幾張麵孔在腦海中播放一遍。他很慚愧,真沒有一個他願意這麽費力幫助的。

這一自問,他無法直麵,幾乎汗顏。

正好,嚴妻來電話,下麵已經談妥,邀他一起去見柳兄。

嚴妻換了一套夏裝,短裙短袖衫,一雙雪白的輕便鞋,沒有穿襪子。

幾個老人對嚴興旺擠眉弄眼,說,你帶的這個女孩,我們叫她侄女呢還是大嫂?

嚴興旺不理睬,一個人領頭,走得風快。其他四個老人緊隨其後。陳澤明跟嚴妻壓陣。陳澤明覺得自己有些氣喘。他暗自責怪自己,年輕這麽多,身體還扛不過幾個老人。

他不由得多看幾眼嚴妻。她的鼻子上沁出少許汗粒,麵對午後的太陽,麵色顯得格外紅潤。別看這對夫妻歲數相差不小,看他們的麵色,他們的體格,夫妻生活或許很和諧。

他連忙喝住自己,走自己的路,想別人的夫妻生活幹什麽?

經過一家寵物店,嚴興旺激動地指著前麵的一個路牌,說,就那兒,就那兒。

陳澤明看到西昂公園(Syon Park) 的指示牌。這不是公園嗎?那個柳兄住這裏?

拐入岔道,就像是貼著一個大圓圈繞行,好幾百米過後,右手邊漸現保養欠佳的公園圍牆。再走一段路,左手邊出現幾棟弓形的三層樓房,樓上的通道站了幾個壯年男人,隔著大庭院,正扯開嗓門聊天,一會兒迸出笑聲。仔細聽,他們不像是在說英語。

嚴妻說,柳兄就住這裏。這裏的租金應該是最便宜的。

老人們駐足,停止說笑,陡然間,空氣中增加了肅穆。他們在苦難中活過來,曾經滄海,中間的一個夥伴落後,淪落到此,能不傷感嗎?

嚴妻站在樓下,仰頭跟問二樓的一個修了濃密唇胡的男子,男子朝上麵揚揚手,用英文說,225房。

嚴興旺馬上說,我們都上去。

他們魚貫而上,擁在225房門前。陳澤明自告奮勇,敲門。敲了幾次,裏麵沒有動靜。嚴興旺撥開陳澤明,改用拳頭捶,說,柳兄,是大哥,我們一起到英國來看你,你快開門。

門馬上開了,裏麵閃出一張臉,比外麵的幾個同學蒼老許多。

裏麵彌漫著燒焦的食物和未清洗幹淨洗手間的混合異味。一支貓守著食盆,懶洋洋地看著大家,好像一直在等候一樣。幾個老人破門而入,將柳兄開始萎縮的身軀圍個水泄不通,還有人哭出聲來。

這是男性老人的哭聲,聽者難不動容。

陳澤明沒有加入進去。他輕輕帶上門,雙手撐著門外通道的欄杆,視而不見地看著對麵。那個指路的房客對他笑一笑,然後背過身,跟正在旁邊曬衣服的女人說話。

一會兒,嚴妻挨著他站著。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飄來。

他們沒有交談。

老人們出來,簇擁著柳兄。柳兄換了一身幹淨衣服,衣服四處皺皺的,他不停地想抹平。嚴興旺說,不要啦,你看起來精神得很,可以泡妞哩。

柳兄嘶啞著嗓子說,我們到公園去坐坐。這裏原來是一個老公爵的莊園,裏麵有一個豪宅,跟劇院一樣大,好多電影在裏麵拍的。

他竭力挺直腰板,不要人攙扶,一級一級台階下樓,大家耐心地跟在後麵。

對麵走廊聚集了一群人,好奇地注視著這個奇特的場麵。

下到樓底,柳兄朝對麵揮了一下手,換來了許多笑臉。

公園裏麵的遊客不少,印度人麵孔的居多。他們挑了一張大桌子,後麵是一片碧綠的草坪,再後麵是被鐵絲網圈住的小森林。

他們開始絮絮懷舊,一時奔不到主題。嚴妻站起身,說,你們先聊著,我到附近買些東西。

陳澤明跟著站起來,說,買東西的話,我可以幫忙拿。

老人們仿佛忘記了他們,沒有人出來應一聲。他們悄悄地離開。

陳澤明的心頭閃過一念。他們的的確確是懷舊,是互相照應嗎?

就算是有密謀,這些人足懼嗎?

這麽想著,他的腳步還是跟著嚴妻。 

6 

陳澤明和嚴妻並肩往來路走。

陳澤明記得,昨天跟林甘如吃晚飯的時候,經過過幾家雜貨店。他告訴嚴妻,嚴妻聽到很高興,說,你已經查看過地形了?有你在,真方便。

為嚴興旺寫傳記,陳澤明經常去他在阿凱地亞(Acadia)的家中。後來為了跟他小兒子練習中文,去的次數就更多。家庭之外,他還跟嚴興旺出席過一些中外團體組織的活動。嚴興旺有時帶夫人,有時候不帶。

陳澤明對嚴妻的認識,局限在特定的環境,沒有多少機會談別的話題。他覺得,嚴妻外表文雅,意誌堅定,是外柔內剛的女性。平時她總是穿戴得體,衣服首飾價錢不菲,但是,她沒有物資女性的張狂。他判定,她跟嚴興旺的婚姻有很厚的感情基礎。

現在,他們第一次單獨在一起,像情侶一樣,走在倫敦街頭。

陳澤明設法壓抑任何不自在。據他觀察,嚴妻安泰若素,讓人難作他想。

陳澤明說,想不到嚴先生這麽仗義,為了一個小時候的朋友,跑這麽遠,還買一送四,組一個團過來。

嚴妻說,他就是這麽一個熱心人。我們辦兩個基金會,資金當然有,跟大的基金會沒有辦法比。我們幾乎天天收到要求資助的來函來電,他能幫就幫,幫不上的要難過幾天,好像真的虧欠別人。

他小心地問,你們有一定的標準嗎?

嚴妻說,當然有。我們不是教會,不是救難所。我們資助的對象,主要是有一定追求的人啦組織啦。沒有我們的資助,他們發不出聲音,或者發出的聲音很弱。我們特別喜歡幫助去落後國家救濟窮人的中學生。最近,我們資助十六個南加州的華裔子弟,他們跟得州的一個教會匯合,去尼泊爾的一個高山地帶建一所學校。

這是,一個低頭走路,肩背大背包的中年婦女直衝著他們走來。他們被迫分開,給那位婦女讓路。

陳澤明小心地問,聽說,嚴先生還給一個組織資助?他說出了那個敵對組織的名稱。

嚴妻看他一眼,說,這個你都知道?

陳澤明的心一沉。他犯了一個愚蠢的錯誤。這個已經是被確立的事實。嚴妻證實也好,不證實也好,結果是一樣的。他從來沒有直接問過嚴興旺,怕打草驚蛇。現在這樣一問,嚴妻如果轉告過去,引起疑心怎麽辦?

嚴妻說,我當時並不同意。

陳澤明問,為什麽?

嚴妻說,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他們這些讀書人,離開了中國,就像魚離開了水,在國外說三道四,有什麽用?國內的人聽不到,國外的人根本不愛聽。就是美國人,國會開起聽證會,煞有介事,好像全世界都得聽他的。會開完了,人走茶涼,誰會真正關心他們?

陳澤明深有同感地點點頭。

嚴妻說,我先生給我講了一個故事。他在孤兒院的時候,對一個修女深惡痛絕。她為人嚴厲,動不動就打人,對回嘴的學生打得最厲害,專門挑新長成的細樹條抽,抽一下,留一條血印。冬天來了,沒有嫩樹條,她用曬幹的藤條接著來。嚴興旺是頭兒,喜歡獨立思考,喜歡提問題,喜歡跟那個修女抬杠,一身上下,給修理得體無完膚。所以,他最恨不讓人說話的人。

陳澤明問,他的意思是?

嚴妻說,他的意思是,這些人流落海外,不就是想講幾句話嗎?給他們一些錢,讓他們說好了。

他說,可是,在美國罵有什麽意思?

嚴妻說,如果美國都不讓人評論中國,你不覺得很奇怪嗎?他們這幾個人在美國辦報紙,辦雜誌,紙上談兵,成不了氣候。真要回國也回不去,他們上了中國使領館的黑名單,正路行不通,要他們偷渡,又沒有這個膽。

陳澤明問,他們要是真的要推翻共產黨呢?

嚴妻哈地一笑,像聽到一個不好笑的笑話,反問道,行得通嗎?共產黨沒有那麽脆弱吧。

她停住腳步,抬頭問陳澤明,我們說這些,你不會告訴別人吧?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陳澤明從中看到自己縮小變形的身影,心頭不由得一凜。他說,哪能呢。

嚴妻往前走,說,我們不想讓外人知道。你給我先生寫傳記,對他,對我們全家了解不少。我想,讓你知道沒有什麽不好,隻是,不要寫進書裏,不要讓中國政府知道。

陳澤明說,政府不知道吧?

嚴妻說,我想也是。我們經常回國,從來沒有出過麻煩。要不,吃不了兜著走。

她開心地笑笑,手拂一下耳際的頭發,不小心碰到陳澤明。她迅速收手,說,不好意思。

陳澤明說,沒關係。

他可以肯定,他們最近幾次回國,從頭到尾都有人跟著。跟蹤的人受過良好的訓練,這對夫妻除非警覺在先,不可能覺察到。

走到這一步,跟他提供的情報脫不開幹係。跟他們接觸這麽多,對嚴興旺的人品個性了解很多,捫心自問,他對嚴興旺沒有惡感,仇恨更談不上。他一直說服自己,你是為國家所托,為國家服務,既然答應下來,就必須完成,做到善始善終。

可是,這對夫妻,如果再一次回國,他們就沒有善終的好運。

他默默地走著,擺脫不了突然泛出的不安。耳邊嚴妻的話像風中的飛絮,看似在眼前飄舞,總歸捕捉不到。

他警告自己,自己雖然不是職業情報人員,基本要求是一樣的,就是不能為感情所支配,尤其要警惕目標的感情衝擊。他對嚴妻有好感。對有風姿的女人有好感,本身沒有錯。可是,嚴妻選在兩個人單獨在一起的機會,貌似無意,可能是有心說這些,說不定有左右自己的意味。

要小心!

進了一家雜貨店,店東又是印度人。他候在櫃台,跟店東聊天。聊著聊著,聊到倫敦的地鐵。店東乘機推銷折扣卡,一邊介紹省錢的訣竅。陳澤明一口氣買了八張,等下分給大家。店東熱心算熱心,溫磬提示跟馬丁的豐富內容不能比。

陳澤明暗歎,在倫敦坐個地鐵學問真深。

嚴妻四處轉一圈,不一會兒,手挎的小籃子裝得滿滿當當。她招呼陳澤明過去,問他,這些東西好不好。陳澤明仔細察看一遍,不客氣,幫她加減了幾樣。

出門,她堅持自己拎裝東西的袋子。她說,看不出來,你對家務事還挺熟的?

陳澤明說,我是有家沒家的人。

嚴妻問,聽起來拗口。什麽意思?

陳澤明說,我愛人和兒子住北京。剛來美國的時候,我一個人過特別不習慣。頭幾個月,除了出去應酬,自己做的話,隻吃泡麵,全世界的牌子吃了個遍。回家探親,愛人把我罵得夠嗆,說我的臉色像吸過毒的,沒有人味兒。

嚴妻吃吃笑起來,說,北京人說活真有意思,人味兒是什麽味?

陳澤明跟著笑,說,回來之後,我照著愛人塞給我的幾本烹調書,自己去超市買東西,經過幾場災難,慢慢地,做出來的東西有那末點意思。

嚴妻說,回國之後,可以做給你太太和兒子吃?

陳澤明老實說,那倒不至於,比起我愛人,差好幾個段位。

嚴妻說,是呀,你應該趕快回去。夫妻分居這麽久,不好呢。

這顯然是長輩的口吻,從她口中說出來,有些生硬。她最多跟自己差不多歲數,或許更年輕。他不是嚴興旺手下的人,跟他們家交往,一直保持獨立的身段。她憑什麽說這種跟他們目前關係屬於越界的話呢?

他佯裝不懂,問,不好在哪裏?

她看著他,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搖搖頭,說,當我沒說。你是大陸過來的,大陸亂成那個樣子,你不會不知道。

大陸的婚姻關係,男女關係之亂,他怎麽會不知道?

他好歹沒給亂進去。

他小的時候,男女的事被描繪成特別嚴重的事,嚴重性,隻有反黨反社會主義在它之上。後來黨和國家有更重要的事情操心,男女之間的事幹脆不管了。或者,借用一個同事的風涼話,現在製訂有關政策的人,說不定自己正在男女關係中折騰,哪有製訂政策管自己的道理?

要說他結婚之後,對異性毫無興趣,那絕對是假話。報社本來就是女性占多數的單位,他的新聞工作做得風生水起的時候,不斷有實習生跟他學藝。學新聞的女孩,麵容姣好的居多,他所處的位置,對實習生未來的前程有一定影響力,要是他腦袋熱一下,跟人上床,跟不同的人上床,輕而易舉。

實際上,幾個同仁已經這麽做,還喜歡交流心得。他不否認,他有心旌搖蕩的時候,他能守住最後防線,是他對自己的妻子實在下不了手。

守住第一次,守住第二次就不難,說到底,男女之間的婚外情,不外乎那幾個套路,結局幾乎都是一地雞毛。

最要害的是,他的媽媽嚴肅地警告過他一次。對他來說,一次警告足矣。

媽媽是老革命的後代,自己也擔任過不大不小的黨內幹部。媽媽特別看重兒媳婦,也就是陳澤明的愛人。一次他們這個小家回父母家吃飯,吃得好好的,說到現在世風日下,小三、二奶蜂起,陳澤明當笑話講,態度不夠嚴肅認真。媽媽一聲不吭,去了一趟廚房,回來站在飯桌邊,手裏揮舞著一支長長的細杆,平時當作煎魚煎蝦的炊具。

她對陳澤明說,現在社會墮落成這個樣子,中央管不住,社會管不住,我心裏鬧得慌。可是,我這個老太太能吃幾碗幹飯,我心裏清楚,當然管不著。

席間一下鴉雀無聲,都在捉摸,老太太要出台什麽把戲。

媽媽指著陳澤明,一字一句地說,你,我管得了。你聽好,你要是跟別人學,哪天帶一個女人回來,說是換了媳婦,我用這個抽你。

老太太真不含糊,當場演示了好幾種如何抽人的套路。

妻子回家的時候,笑著說,媽今兒怎麽了?那麽凶?

妻子話裏帶譏諷,臉上卻是春風撲麵。

老太太這招靈!每當陳澤明受色誘惑,有些迷茫,有些動搖的時候,那條炊具在空中舞動的霍霍聲不招自來,使他的背脊生出團團寒氣。

嚴妻跟他談論大陸如何亂,很難說沒有挑逗的意味。但是,她走到這一步,自己不能說沒有責任。這個女人的吸引力,遠遠超過當年的那些實習生,超過他在北京的那些女同事。可以說,他又接近心旌搖蕩的緊要關頭。他覺得,以前守住了,這次一樣要守住,何況,麵對的可不是一個背景單純的女人,不能自亂陣腳。

恰在此時,他的背脊生出寒氣。不用聽霍霍聲,他知道老太太在看著呢。

向欲望投降,往往在一刹那間。挺過來了,他就是真君子。

嚴妻看到的陳澤明,現在是一個神態自然,心理坦然的男人。如果她真有挑逗之心,她知道該收場了。

 

晚上吃飯,嚴興旺聽從陳澤明的建議,帶領大家回頭吃意大利餐。一下出現這麽多東方人麵孔,幾個跑堂僵了好幾秒鍾,其他的吃客同時停住交談。

大家在幾張拚接的大餐桌坐下,幾個老人嗓門很高,興奮得不行。點菜是入鄉隨俗,開胃菜,主菜,葡萄酒,該上的都上。嚴興旺點葡萄酒,專業地道,跑堂的笑得合不攏嘴。

柳兄一掃臉上的陰霾,雖然口齒不太清楚,還是搶著講話。看來,老友們齊聚,而且為他的晚年提供了切實的保障,他怎麽能不興奮?

陳澤明由衷地為他高興。在歡笑中,他融入其中。等他起來,去廁所小解淨手的時候,望著鏡中麵帶喜色的自己,他陡然一驚,怎麽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的任務?要是幾個老人知道自己的秘密,他們會怎麽反應呢?

坐回餐桌,他挺直腰杆,麵帶微笑,觀棋不語狀。嚴妻照顧各位,不時夾菜添酒,眾老人喜笑顏開,改稱她為閨女,誇這個閨女貼心。

柳兄真的聽糊塗了,說,你這個閨女,一個字,好!比起我那龜兒子,唉!

大家不言語了。

柳兄對嚴妻說,閨女,別看大哥鐵打的身體,到這個年齡,說完蛋就完蛋,你可得好好照顧他。

其他人說,柳兄,你這麽講就不對了。完蛋兩個字不能隨便講,大哥真的會被你講沒了。

大家看著陳澤明,因為他是唯一沒有表態的人。

陳澤明舉起酒杯,達非所問地說,忘記喝酒,再敬各位一杯!

他一飲而盡,深得眾人好感。他是海量,在國內酒精考驗,幾杯葡萄酒根本不在話下。

一個老人對柳兄介紹說,這個年輕人是大哥的跟班記者。

柳兄一臉迷茫。有人解釋說,他是給大哥寫傳記的,就是把大哥的光輝一生寫到書裏,出版以後,全世界都知道大哥。你現在不要亂講話,年輕人寫進書裏,你後悔都來不及。

柳兄說,好好,傳記好。書出來了,你送一本給我?

陳澤明頷首。

如果嚴興旺選在書發行之前回國,書肯定出不來。麵對幾個老人殷切的目光,陳澤明隻有靠再次舉杯掩飾。

7 

陳澤明的三年任期滿,要回國了。

嚴興旺原計劃要親自送他去機場,不想那天另有安排,印第安納州的一個基金會請他做主旨報告。他提前請陳澤明到家吃飯,作陪的包括在英國見過的兩個老人,特意從東部過來,要送一下忘年之交。

席間,嚴興旺又說到傳記的事。他感慨地說,我這把年齡,什麽陣勢沒見過?我一個無爹無媽的孤兒,在逆境中長大,多少有些成就,現在出一本書,到底要達到什麽目的?我想,我這個完全可能被命運吞食的人,可以幹出一番事業,什麽人不能?

陳澤明跟嚴家的人都擁抱道別。嚴家小兒子將他抱得緊緊的,幾乎要哭出來。嚴妻諄諄囑咐,好好照顧自己,我們不久在在北京見。

陳澤明從容地步入洛杉磯機場國際候機廳,眼睛觀察周圍,看看有沒有人特別注意自己。辦登機手續時,他身體微側,眼角的餘光盡量遠投。他怪自己,有什麽好緊張的?自己不是被通緝犯,行李中沒有夾帶任何偷來的秘密文件,美國當局憑什麽對自己感興趣?

辦好手續,通過安檢,走到候機艙口,他選了最角落的一張椅子抵牆而坐,人員走動悉收眼底。鄰座的一個白人老頭不斷找他搭訕,說去過幾次上海,孫子在巴黎,快要辦猶太人成年禮。陳澤明哼哼哈哈,老頭終於識趣,轉過身子,搭上隔壁的女學生,開始刨根問底式的談話。

陳澤明的座位在後艙,他放好行李之後,沒有直接坐下,而是走到機尾的廁所旁邊,細心觀察他座位周圍的每一個人。

飛機即將起飛,一個麵色難看的空姐幾次催他趕快入座,他這才挪動腳步。

發動機發出轟鳴,波音777機身奮力破雲而上,不可阻擋地朝中國方向飛行,他緊繃的神經鬆弛下來。

終於進入安全地帶。他感覺好累啊。在洛杉磯三年,承載了各種記憶,難舍之情悄然升起,使他坐而不寧。

飛機艙門處,擺了幾種中外報紙,入艙時他選了一份中文的。這時,他抖開報紙,先瀏覽標題,翻到第三頁,他看到一張熟悉的照片,是廖昌永。他真的榮升某省副書記,報道內容是談廉政問題。

廖昌永一頭漆黑的頭發,沒有穿西服係領帶,白色襯衣的領口處開著。據說,這是官場的新流行裝式。他的手掌交叉提起,露出光光的手腕,沒有帶手表。他的談話自然無甚可讀性,充斥著大話套話,底氣倒十足。

看來,陳澤明花費心血,一片熱忱呈送的報告一錢不值,極有可能被打入冷宮,像他當年打發來報社舉報的人一樣。他當時那樣處理,出於本身的無能無力,而且,不無擔心被人當槍使。宏觀一點講,在中國領土內,上有中紀委,下有公檢法,廖昌永怎麽橫還得存忌諱。他陳澤明不必操心天塌下來。

來到美國,陳澤明一手收集、驗證報上去的材料,真實性不容遲疑,應該更被重視才對,因為,他起的作用,是中紀委、公檢法所鞭長莫及的。

他不由得想到嚴興旺。由於他的工作,嚴興旺隻要再踏上中國領土,這一輩子恐怕再也回不了美國。他那年幼的兒子怎麽辦?對比之下,陳澤明真心想把廖昌永扳倒,覺得,廖昌永對國家的傷害現實而深遠。十個嚴興旺抵不過一個廖昌永。

對嚴興旺可能的結局,他隻能扼腕歎惜。他覺得,這個老人,頗具黑社會大哥的風範,熱心腸,有錢卻選錯了施惠對象,還天真地以為,他的所作所為瞞得過中國,還要繼續到中國去謀取利益。

陳澤明問自己,後悔嗎?後悔當初不應該接受這個派遣? 難說,而且,這個假設現在顯得毫無意義。他對國家有一個承諾,他兌現了,是一個職業人員對國家起碼的忠誠。

廖昌永卻給他提出一個難題,就是,他的所作所為,赤裸裸地侵害了國家,陳澤明卻踢到鐵板,他的一份忠誠,國家這時並不需要。

他怎麽辦呢?熬過去,忘掉它,走自己的路。可是,他為什麽懷有巨大的不安?

他搜腸刮肚,找到了根源:作為一個社會的人,活到一定歲數,總是要構築自己為人的底線。任其被侵犯而無作為,等於背棄對底線的忠誠。這種忠誠,不屬於國家,隻屬於自己,被侵犯著,傷痛更深。

出了首都機場,他先看到妻子,她的歡笑總是那麽燦爛,那麽讓人寬心。兒子腳上像裝了彈簧,蹦得又高又飄。他直想撲過去,將兩個至親的人一把抱住。

撒開大步之前,他看到,在另一個人堆裏麵,站著張處長和他的助手,正朝他引頸張望。張處長臉上的微笑意味深長。

陳澤明不得不放慢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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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ywhyy 回複 悄悄話 看到廖昌永三個字嚇我一跳,那是中國著名男中音歌唱家,上海音樂學院的院長啊。
xiyao913 回複 悄悄話 無笑不成書 - 記住你了!

連翻幾天,沒有更新,誰是Roger? :)
mzhang1 回複 悄悄話 情節引人入勝,期待下部。
reader 回複 悄悄話 引人入勝,期待下一篇:

不好意思,亂猜一下: 『色戒』的現代翻版?
頤和園 回複 悄悄話 嘻嘻,有一種發明叫寫小說反黨。

第一次讀吳兄的小說,真不錯。您對倫敦挺熟,一些細節很真實。不論是古道熱腸的嚴興旺,還是麵目可憎的貪官廖昌永,還是違背良心的陳明澤,還是國內的蟎頷官員都描寫得很生動。對陳澤明的心理描寫再多一些也許會更好,畢竟他良心未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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